第7章 一枚子彈
H市的夏天走得晚,哪怕已經十月中旬,也絲毫沒有降溫的跡象。簡言把手裏的咖啡杯放下,對走到身邊的女孩點點頭,站起來。那天晚上只是短暫幾眼,黑暗裏完全看不清晰也顧不上看,今天仔細看看,中間人的眼光不差。女孩的身材很好,穿修身連衣裙恰到好處勾勒出曲線,胸口處別着朵精致的銀質胸花,大約是為中間人戴孝。
還有她眉目間的哀傷疲憊遮也遮不住,也不過一個多星期的時間,仿佛飛快地由一個純真女孩,變成滄桑女人。
簡言把裝着錢的信封遞給她,女人把裏面的錢抽出一點,粗粗數了一遍,然後妥善收好。簡言知道這筆錢足夠女人下半生生活,但用這換來一個真相,他覺得值得。
女人示意他跟自己來,走出店門,一直往前走。速度不快,雖然步子有些跛,明顯腿傷仍沒痊愈,但更像有意等他走到自己身邊。簡言就知道她是有話跟自己說,疾走幾步,與她并肩。
“你是誰?”第一個問題就非常淩厲。
“他的生意夥伴。”簡言言簡意赅。
“看你的樣子,是個高中生?大學生?我不記得他喜歡陪小孩子玩游戲。”女人說話的語調淡淡的,卻無時無刻不在強調自己對中間人的熟悉。
簡言不想接話,中間人的确不會喜歡剛成年的大學生,問題是,自己認識他的時候已經二十三了,合作三年,已經不算小孩子了吧。
女人見簡言不答話,瞥他一眼問:“你那天晚上怎麽會在那裏?”
“我是專門去找他要些東西的。”簡言說。
“是他約你去的?不,我們約會的時候,他最讨厭別人打擾,又怎麽會自己約人過去。那你怎麽知道他在那裏?你對他……很了解麽?”女人狐疑地打量着簡言,“不,他的朋友我都認識……你去找他要什麽東西?”
簡言雙手插進牛仔褲的口袋:“我勸你別知道太多,等一下把東西給了我,就把這件事都忘了。”
女人眼眶泛紅,忽然停在路上,幾乎當街就要大哭:“忘了?怎麽能忘?這個男人……我這麽多年,就只想跟這麽一個人生生世世,現在他死了,我下半生都不知道怎麽活,你說,我怎麽忘?”
這女人說着,兩行清淚順着眼角流下來,滑進口中。簡言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何為深愛,也不明白為什麽一個人的死亡,會讓另一個人說“我不知道怎麽活”。如果世界上每一個人的死亡,都一定會對另一個人造成如此大的影響,那麽他已經不知不覺中摧毀了多少人的生活?
他怎麽想都想不明白,這時候就懂了師父對自己說過的,對殺手而言最好的生活方式就是獨善其身,安靜而安全。自己的價值觀受到挑戰的時候,想想師父的教誨,心裏就會寧靜些。的确,那些都是別人的事情,與他無關。
簡言不耐煩地打斷女人的哭泣,對旁邊投來探尋目光的人掃了一眼,說:“不要哭了,我們快些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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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從随身的包裏取出紙巾擦擦眼淚,好在防水的睫毛膏暈染不嚴重。她看也不看簡言一眼,這次的速度快了許多,仿佛簡言是不祥的臭蟲,快些了結一切,就能離他遠些。
中間人稱得上狡兔三窟,但這一處絕對是最隐蔽的。鬧市區直接拐到小巷,穿過兩個街口再轉一個岔路,一片老樓雜亂排列。簡言用心記着這些小路,到這片老樓也一陣陣無力。如果你對一個人說,從南邊數第三排第五個單元是你家,那麽那個人也許永遠也不會找到。因為這些樓從外觀看上去一模一樣,排列完全沒有規律可尋,像極了現代派雕塑裏的線條。
簡言跟在女人後面進了一座樓。樓有六層,樓梯老舊更別提有沒有電梯。女人的高跟鞋踩在臺階上,莫名讓簡言有一些發毛,就好像有危險潛伏在附近。可會有什麽危險呢?沒人知道自己來找女人,自己也确認過,這一路沒人跟蹤。
這種危機感從何而來?
到了五樓,女人停住,從包裏掏出鑰匙,插進鎖眼裏扭了兩下,門開了。房間非常雜亂,鞋架上扔着一只發黑的襪子,唯一的一雙皮鞋張了嘴,随意扔在鞋架下層。女人也不換鞋,徑直進了卧室。之所以知道這是卧室,因為這房子非常小,唯一的床擺放的房間就肯定是卧室。
簡言跟着女人進了卧室,卧室的味道非常難聞,窗戶緊緊關着,還拉合窗簾。簡言想拉開窗簾,女人一聲喝止:“別動!”
簡言轉頭看着她,她捋捋頭發:“他不喜歡拉開窗簾……他怕有人在窗外。”
“他怕人殺他?遠程狙擊?”簡言眯起眼,“他有沒有說過為什麽?”
女人搖搖頭。
“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大概一年前,”女人看了簡言一眼,低下頭,拉開第三個抽屜,“你身手很不錯。”
簡言走到她身後,看她把整個抽屜都取出來,放在床上。她擡頭看着簡言,說:“你要的都在裏面。”
簡言點點頭,坐在床上,抽屜不大,卻保持這房間的風格——雜亂。簡言一邊翻找,女人一邊在旁邊說話:“我跟他的關系一直不穩定,斷斷續續,想起來就在一起,想不起來就各忙各的。就在那天他死前那一刻,我才知道他原來一直是愛我的,我也一直愛着他。”
抽屜裏放着幾顆水果糖,中間人有低血糖的毛病,這幾顆都是他喜歡的口味。貼角落放着一枚彈殼,應該是步槍子彈,但中間人不會射擊,為什麽要保存這枚彈殼呢?簡言拿在手中,這種子彈非常适合遠距離狙擊,造成的創口不大,卻非常精準,而且轉速很快,能夠讓人在最快的時間內死亡,用來留個全屍再好不過。中間人什麽時候對這種子彈感興趣了?
簡言随手把子彈放在一邊,卻在下一秒,身子猛地震了一下。
這顆子彈……也許就是殺死自己那枚。
的确,當時的角度距離,以及子彈射進身體時對自己造成的創傷……簡言仔細回想,越回憶越覺得,也許中間人就直接參與了殺死自己的行動。所以他知道殺手夜已經死了,而不是大家認為的失蹤,所以在他看到自己手上的指環時,才會那麽驚恐。自己雖然料到也許中間人已經知道自己的死訊,所以見到自己是出于驚訝,卻完全沒想到,也許他是怕自己尋仇。
那麽也許那天,他就在不遠處,看着子彈射入自己的身體,甚至在自己死後,探過自己的鼻息,獎勵了殺死自己的殺手,并且把這枚彈殼留下來,作為已經完成任務的證據。
可是為什麽呢?
自己跟他的合作一向愉快,雙方也沒什麽矛盾,他為什麽會任自己被人殺死?中間人的處事法則是茍且偷安不假,但是也是一個講義氣的人,況且,自己死了,他靠誰賺錢?
簡言擡起頭,打斷女人的話:“最近有沒有什麽人威脅你們?”
女人一愣,說:“沒有。”
“真的沒有?”
女人非常肯定:“真的沒有。”
簡言捏着彈殼沉思,沒有人威脅中間人,中間人就是自願殺了自己的。究竟為什麽呢?問題不是出在自己這邊,就一定是出在中間人那裏。他繼續在抽屜裏翻找,一摞紙從中間對折,他翻開,只看到第三張,就忍不住嗤笑一聲。
自己跟他的契約在第二張,而第三張,是中間人與另一個殺手的契約。
一個中間人手下只能有一個殺手,這是為了避免殺手之間的争執,而中間人是三個月前與這個名叫“銳”的殺手簽約的,怪不得他不怕自己死,自己死了,也有別人給他賺錢。
現在看來,殺自己的,就是這個殺手吧。
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簡言始終沒法相信是中間人殺了自己,同時簽約兩個殺手不合規矩所以要殺死一個這種理由不是太牽強了麽?那麽,那個雇傭銳殺了自己的人是誰?
他往下翻找,剩下的就只是些無關緊要的收據票根,簡言一行行掃過去,中間人近期花錢格外大手大腳,看來對方給的傭金不少。把所有東西再看一遍,再得不到更多信息。簡言把彈殼收進口袋,女人的傾訴剛剛就結束了,靜靜看着他沉思,忽然問:“你是夜的什麽人?”
簡言今天沒戴那枚代表跟中間人契約身份的指環,聽她這麽問,淡淡問道:“你知道夜是誰?”
女人直直地看進他的眼睛:“東區老大,秦氏的掌門這段時間正在大肆尋找一個人,事情鬧得很大,我就算本來不知道,現在也知道了。”
簡言忽然覺得剛剛那種不安變得異常強烈,等女人接着往下說。
女人看了看攤在床上的抽屜:“你知道對他下手的是誰麽?”
“不知道。”簡言說。
“那你知道他為什麽會被殺麽?”
簡言猶豫了一下,說:“不知道。”
女人笑了一下:“都說女人的直覺最準,我就猜到你會這麽回答。不過,你不知道也沒關系,這件事,總跟夜有關,既然你認識他,那麽抓到你,不怕引不出他。”
簡言猛地站起來,兩步走到窗前,厚重的窗簾掀開一角,樓下穿着黑衣的正是秦紹然手下得力親信段鷹。
段鷹都出動了,簡言幾乎能聽到樓梯上那越靠越近的腳步聲。
女人緩緩站起身:“從咱們進這間屋子那刻,我就聯系他們了,不然我怎麽辦呢?我自己是沒法替他報仇的,他不能白死……”
簡言咬緊牙,門鎖輕輕轉動,那女人沒鎖門。
這裏是五樓,自己跳出去,哪怕是以前的身手恐怕也不能保證安然離開,而秦紹然的人就在門口,十秒,不,也許五秒,自己不有所行動,就要束手就擒。
被抓到秦紹然面前,自己要如何解釋那天出現在天臺的舉動,還有中間人這件事?
簡言捏緊拳,門鎖轉了一圈,再轉一圈,段鷹就會帶人沖進來。
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