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淚

很小的時候,梁赫還沒有上學,他問秦穎:“奶奶,人真的會死嗎?”

“會啊,”秦穎一邊做事,一邊對他說,“生了病,老了,就會死。”

小梁赫覺得死亡很可怕,會遠離身邊的親人,會陷入無邊的未知。

“那我能活多久啊?”

秦穎笑了:“這麽小想這個幹什麽?你的日子還長着呢!”

梁赫又問:“奶奶你會活到什麽時候呀?”

“奶奶呀,沒有那麽久,但是應該能看着你長大吧。”

梁赫不太滿意這些模棱兩可的回答,纏着他問:“人一般能活到多少歲呢?”

“這個啊……只要身體夠好能到一百歲吧。”

梁赫那時已經能算術,默默算着自己的年紀到一百歲還差多少年,算完了自己的,又去算秦穎的。

過年的時候心裏直打鼓——離一百歲又近了。

不過小孩子眼裏的時間畢竟是漫長的,很容易被當下所吸引,他也就忘記了曾經感到不安的“生命期限”。

梁赫在睡夢裏總覺得眼睛是濕潤的,醒來後用手背一擦,什麽都沒有。

已經到了早上,他從床上坐起來。

門外放貓糧的盆子又是滿的,阿花冬天睡覺的舊鞋架也還在一旁。這是它不見蹤影的第三天。

明亮的晨光穿過廊道窗口,無聲地照進來,卻再也無法溫暖這一方角落。借着光亮,梁赫第一次注意到架子上斑駁的鏽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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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門口,盯着那個食盆。前一天晚上在醫院積蓄的情緒不可抑制地湧上來,他蹲下身,頭埋在雙臂間。

一夜之間,他所處的世界坍塌了,好像舒适的安樂鄉驟然化作殘垣瓦礫,曾經栖息在檐下的倦鳥都不再歸巢。

小時候害怕過又忘記的,終有一天會到來。

騙人的,奶奶根本沒到一百歲。

門敞着,他既沒有收拾書包上學,也沒有再回屋。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

“梁赫?”

身後傳來不太重的上樓聲,伴随着一聲輕喚。他強忍着腿部的麻木,重新站起來。

“你怎麽來了?”聲音是啞的,沒等沈喆回答,他想起了什麽,“我們今天是不是要值日?”

他和沈喆同在一個值日小組,每次兩人都是最早到的。可是今天,時間超過很久,或許沈喆就是因為這樣才過來看看。

“沒事,”沈喆慢慢走到他身旁,“還有別人呢。”

梁赫不出聲,繼續凝神俯視裝貓糧的盆。

昨天晚上沈喆親眼見梁政接走梁赫,現在他這副樣子,不難猜到緣由:“你奶奶的病……不好了嗎?”

梁赫轉過身,正對沈喆,淚水沿着半幹的淚痕再次滑落:“阿花不會再回來了,奶奶也回不來了……”

只一句話,他都無法敘述完整,立即又背過身,掌心掩着口鼻。

柔和的力道落在他的肩膀上,不至于造成壓力,但緩緩傳遞到身上之後,漫卷的悲涼似乎找到了出口,漸漸稀散而去。

沈喆并未多言,右手撫在他的肩上,一道靜默着。梁赫低低的啜泣止下之後,他才遞過紙巾,同時開口:“需要幫你請假嗎?”

“不用,”如果因為這樣就不去上學,更有愧秦穎,“稍微等我一下行嗎?”

“嗯。”

梁赫的書包昨晚根本就沒有打開,也不需要再整理,直接拎上出了門。

值日的時間早就過去了,現在馬路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騎車或步行趕着上學的學生。早餐鋪子周圍的人也不少,油條油餅或煎餅果子……拿到手的立即飛奔,邊走邊往嘴裏塞,顧不得形象。

幾股交雜在一起的食物味道沖擊着梁赫的嗅覺,他卻毫無食欲,今天早上一口水都沒有喝過。

昨天晚上,他吃完了秦穎留在冰箱的食物,胃裏始終沉甸甸的,即使這一整天都不再吃東西,可能也不會有進食的欲望。

“你沒吃早飯吧?”沈喆看到賣早點的,突然想起來,将包裏裹着塑料袋的花卷給他,“食堂買的。”

“我吃不下。”

“試試吧……不想吃了再給我。”

梁赫沒再抗拒,僵硬地接過來,也沒有去吃,低着頭說:“昨天的作業我一個字都沒寫。”

沈喆愣了一瞬,依然跟着他的腳步:“沒寫就沒寫。”

由于之前的耽擱,他們到了教室,早讀已經開始。

梁赫一整個早讀心不在焉,窗戶外面打蔫的葉子落入視野中。

高三的班級在三樓,正好是以前教室的上面,仍然是一側對着籃球場。外面也還是那棵樹,只是能看到的位置高了一些,似乎樹葉更密匝了。其實這棵樹的年紀不大,遠不如教學樓另一側的那些老樹高大茂盛。

他的目光一會兒流連于樹木枝杈間,一會兒又在課本上徘徊,但是幾乎沒張過嘴。早讀快結束的時候,羅茗钰叫他出去。

被羅茗钰單獨訓話往往沒什麽好事,他今天還有作業沒交……只是梁赫無暇為自己的命運擔憂,怎樣都不重要了。

“梁赫,你奶奶的病怎麽樣?”

萬沒料到羅茗钰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個。他懵了,接着鼻子又酸了,甚至沒辦法訴說自己知道的全部信息。

“不好。”

羅茗钰眉間的淺痕流露出憂慮,微微嘆氣:“難為你了。”

梁赫心裏堵,同時詫異,總覺得不像羅茗钰會說的話,揣測她是否通過梁政了解到這件事。但昨晚車上的那通電話并未詳細說明。

“好了,”她看出梁赫的疑惑,“沈喆都跟我說了。”

梁赫大為意外:“是——沈喆告訴您的?”

透過門朝着教室裏面瞥去,沈喆坐在自己位置上,似乎無事發生。因為一早上的不在狀态,梁赫甚至不知道沈喆何時出的教室,又如何向羅茗钰做出說明。

“他怕我批評你沒完成作業,提前幫你解釋了,”羅茗钰有些自嘲地說,“這個沈喆……我現在在他眼裏估計跟滅絕師太差不多了。”

無論是沈喆的求情,還是羅茗钰的諒解,都讓梁赫體會到前所未有的情感重荷,他無法即刻做出回應。

“作業慢慢補就行,”她又說,“數學老師那邊我會交代一聲,這兩天也讓沈喆幫着收作業吧。”

“羅老師,”梁赫咬了下唇,“謝謝。”

“這種事不用謝我,我沒那麽不近人情,我昨天就該跟你爸爸多了解一下,”她拍拍他的肩膀,“你也要自己調整,別讓老人家生着病還要替你操心。”

“嗯,”他點頭,“我先去上課了。”

“去吧。”

梁赫終于在白天把他所了解的關于秦穎的病情告訴了沈喆和聞昊,除此之外,他沒再對任何人吐露。至少這兩天,他還不能坦然地消化這一切。

不過他的樣子和平時大有不同,輕易就能被注意到。曹蕾也在一個課間,反複猶豫過後,問了一句:“你遇到什麽事了嗎?”

梁赫有意克制反常的情緒流瀉:“沒事。”

他早就清楚自己不習慣被人關照,讓外人察覺出失常是件難堪的事,包括早上面對羅茗钰。

也許沈喆是個例外。梁赫沒有為在對方面前流淚而無所适從。恐怕換成聞昊,他都做不到。

他希望這是個噩夢,希望在放學後奔跑着踏上老房的樓梯,打開門,秦穎在家等着他。

但是什麽都沒有。那天晚上,迎接他的只有冰冷的四壁。

作者有話說:

很抱歉,周末要出個門,因為我不太習慣手機碼字修文,所以後天不更啦,下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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