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洗完澡要穿鞋的
郊區療養院。
“來啦。”三樓的護士跟淩意已經很熟稔,一見到他就笑着點頭。
淩意回以溫和的笑,提着水果進了走廊最遠端的一間雙人房。
“孫阿姨。”
“哎喲,我剛還跟小葛說呢,淩意這孩子該來了。你看,說曹操曹操就到。”
“我買了點蘋果,您要不要挑幾個。”
“不了孩子,我這兒有。”孫阿姨笑着拉開床頭抽屜,“我女兒給我買的,好幾天了一半都還沒吃完,再放就要壞了。讓她不要買了她偏買,說都說不聽。”
“那是您女兒孝順。”
“你也孝順呀。”說着話,孫阿姨理好東西,“我走了啊淩意,女兒還在樓下等我呢,下周見。”
“再見孫阿姨。”
房門關緊,淩意笑容慢慢消融。
回過頭去,靠近窗戶的單人床上坐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舊毛衣領口已經有些脫線,棉絨褲漿洗得偏硬,室內明明有地暖,脖子上卻圍着一個厚圍巾,仿佛很怕冷似的。
窗外的陽光無聲地灑在白床單上,女人微眯着眼,喉嚨裏發出低啞又毫無意義的音節,像有什麽東西在撕扯她的聲帶。
“媽。”淩意脫了外套,坐到床邊的折疊椅上,“早啊。”
“今天好像有領導來市裏視察,路上交通管制,地鐵人特別多。我來的時候排了三趟才上去,所以就來晚了,你等急了吧。”
坐下後,發覺媽媽襪子穿歪了,他俯身正了正。手碰到腳踝,觸感冰涼,于是又用被子把媽媽的小腿蓋了起來。
“這周有什麽新聞嗎?聽葛護士說孫阿姨終于離婚了,她跟你說了沒有,剛才我沒好意思問。”
女人低着頭,扯起毛衣起的球,然後扔得到處都是。
“孫阿姨這個人特別有意思,我剛才看見她往包裏裝毽子,下午一定是要去公園交朋友。這樣挺好的,其實你也應該多交朋友。”
他把手鑽到被子裏去,捂着媽媽的腳背,感覺自己的手也跟着暖和了。
“我聽小葛說你現在整天都不下樓,是不是覺得冷?再冷也要出門走走,走一走心情也會好一些。”
“嗯?媽媽。”他把臉湊過去笑,“媽媽?交朋友吧,踢毽子吧。”
也許是因為他靠得太近,從進屋到現在,他媽第一次擡頭看他。那眼神很模糊,喉嚨裏嗚咽出一個“你”字。
“我?我還是老樣子,沒什麽好說的。”
“手……”
“手啊,手沒事,摔了一跤,過兩天就拆線了。”他将包着紗布的右手拿出來,在母親眼前晃了晃,顯示自己的确是什麽事也沒有。他母親卻慢慢擡臂,将他的手籠在了屈起的膝蓋上。
他心裏一暖,“真沒事。”
“畫……”
“好了就能繼續畫,放心吧。”
他媽媽咕嚕了幾聲之後,慢慢安靜下來,低頭扯起旁邊的一個毛線團,應該是孫阿姨給的。
淩意的手貼着媽媽的膝蓋,背烤陽光,渾身都是暖烘烘的。
這個療養院的房間面積都不大,雖然各方面都很簡樸,卻勝在安靜安全。
媽媽不理他,他就起身收拾被翻得一團亂的抽屜,還有雜亂無章的衣櫃。這些私人物品護士是不會動的,他媽媽又沒有自理能力,只能等到他來時再整理。
幹完活,他又坐了回去,鋪平被子,抻抻床單。
媽媽仍然不理他。
他覺得有些累了,彎下腰杆将側頰慢慢貼上自己手背,整個人像兒時一樣伏在母親膝上,靜靜地休息。
房內寂然,無人打擾。
“媽,跟你說件事。”他指節一點點收緊,“他回來了。”
憋了好幾天,沒有人可以講,忍到今日終于能傾訴一番,盡管媽媽聽不懂。
“我見到他了,就在臨江。”淩意阖上眼睛,感覺媽媽抱着自己,襁褓一樣安全,“不是我刻意去找的他,就是碰上了。”像是緣分未盡。
“媽你知道嗎,一開始他都沒認出我。我們倆面對面,我就戴了個口罩,他就認不出我來了,我都能一眼認出他。也不是認,就是聽。我一聽到他說話,就知道是他。”
說着說着,發頂多了只手,是他媽媽的。他在媽媽掌心摩挲片刻,心下是無法言說的酸楚。
媽媽的手慢慢往下,慢慢撫摸他瘦削的臉頰,從眼眶到鼻梁再到下颏。他閉着眼睛,輕聲問:“媽,你說,這張臉他真不認得了嗎?會不會……會不會是這幾年他近視了。”
說着說着淩意居然笑了出來。
“不過後來他知道了,他知道是我。我猜他還記得手機桌面那張照片。”他雙頰微熱,“不知道他會怎麽想我,無所謂了,随便他吧。”
他媽媽動作不由大腦支配,無意識地擰了一下他的臉,下手很重。
他嘶了一聲,語氣軟下來:“對了,他有孩子了。叫小樹,挺可愛的,是個男孩兒,已經快四歲了,站起來差不多能到我的腰,以後應該也是個高個子,像他爸爸一樣。”
他臉上的笑容很勉強,五官已不像自己的。
“人真是……慢慢都會變,他以前說他不喜歡小孩兒的。”
忽而安靜。
沒人說話,長久的沉默,起碼有五六分鐘那麽久。
随後淩意将臉完全地伏上去,整個人環抱住媽媽的膝。一開始只是低聲的嗚咽,後面慢慢變成抽泣。
他媽媽還在擰他的臉,像對待仇人一樣。他疼得滿臉是淚,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量說完了最後一句想說的話:“我猜他真把我忘了。”
—
陪媽媽吃完午飯後,淩意離開房間,洗了把臉,來到護士所在的休息室。
“葛護士,耽誤你幾分鐘。”他在門口站着。
小葛護士本來就對這個清秀的男人有好感,這會兒扭頭一看,只見他發梢帶水,眼底濕潤,逆光中整個人透出脆弱的神情,更是莫名願意與之親近。
她迅速擦了下嘴,蓋上外賣走到走廊,還不忘順手掩上門。
“怎麽啦淩意,是不是阿姨哪不舒服?”
“沒有。”淩意抿了抿唇,目光斂得很低,“葛護士,最近那個人沒有來過吧。”
小葛愣了一下,随即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她立刻前後左右看了看,然後才搖了搖頭,“沒有,你放心吧,我們這裏24小時有監控,如果有人來過我一定知道。”
“沒有就好。那我不耽誤你吃飯了,下周再過來。”
淩意轉身離開,還沒走多遠,忽聽到小葛在後面喊他,“淩意!”
他轉過頭去。
“你自己也要小心啊,”小葛指了指脖子,“小心再小心,那個人是瘋子。”
明明在一般人眼裏,坐在病房上的、淩意的母親淩素慧才是瘋子,但她卻說,那個人是瘋子。
淩意眼神微露感激,輕輕颔首,“謝謝,我會小心的。”
—
大約一小時後,他打着一把超市搖獎送的折疊傘,提着電腦包走進帝景。
空氣中雨絲纏綿土腥彌漫,冬雨夾在風裏從四面八方襲過來。雖然雨勢不大,但像化骨綿掌,走久了衣袖褲腿照樣濕透。
到了厲醒川家樓下,他仰頭望向高層,隔着雨幕一層層數,數到第八樓,默然地看了一會兒。
醒川應該在家吧,約的是下午兩點。
前一天不歡而散後,他跟江昊隐晦地表達過不想再跟這個項目。原本江昊是答應了的,大概也是怕真惹出事,但到了晚上,不知道為什麽又反悔了。
電話裏江昊興高采烈地說,厲醒川給他介紹了一個大項目,目前這個小的他分不出精力再跟進了,全權交由淩意負責。
淩意沒問是什麽大項目,畢竟不管是什麽都不會給他分成。他只是想不通,既然醒川讨厭自己,又何必還讓自己繼續做這個項目呢?換個設計師對客戶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
大概折磨得、發洩得還不夠。
頭頂的傘布發出沙沙的響聲,他站到兩點差五分,本打算上前按鈴,單元樓卻正好有住戶出入,于是便借了光。
坐電梯上去,只見廳門大敞。淩意自覺套上鞋套,站在玄關敲了敲門。
沒人應。
醒川人呢?門開着,總不能是出去了,也許正在打電話。
等了一兩分鐘還是沒動靜,剛想退到外面,就見房子主人一身深色浴袍從裏面出來,濕發梢還在往下滴水。
淩意僵住。
兩人視線一對上,厲醒川蹙眉停住腳步。
淩意低聲解釋:“我看門開着,就直接進來了。要不我——”
說到一半忽然發現厲醒川赤腳踩在地板上。
“又忘了拿拖鞋?你別動了,我去幫你拿吧。”從前這個人就這樣,不分春夏秋冬,回家脫鞋進浴室沖涼一氣呵成,洗完了才想起拖鞋還在外面。
淩意的身體像有肌肉記憶,自覺轉身去玄關的鞋櫃取了雙鞋出來。回過身來,發現厲醒川冷淡地看着自己。
走動時一次性鞋套發出的咕叽咕叽的響聲,一開始覺得沒什麽,現在卻令人尴尬。
他在厲醒川的注視下蹲下來,什麽也沒再說,只将一雙拖鞋很整齊地擺好。
還沒來得及起身,就聽見頭頂傳來漠然的聲音:“你連鞋是大是小都分不清?”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