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幾年你還好吧?
說完這句,電話應聲挂斷。
總監撐住桌子揉額角:“公司怎麽招來你們這兩尊佛,業務業務談不成,客戶倒是得罪不少。”
江昊帶着人退出去,臉色陰得快要滴出水,“你不是說手機是你的?”
“是我的。”淩意竟有種百口莫辯的感覺,“的确是我的,你之前也見過。”
“那你的意思是他針對你?”江昊薅了把頭發,迅速收拾東西準備出發,“你以前見過他嗎?認識他嗎?他一個住帝景的,哪來的美國時間針對你。”
淩意站在一旁,望着地毯沒作聲。
“算了算了,我看見你這個樣子就來氣,趕緊走。”
“我就不去了吧。”他擔心厲母還在,到時豈不火上澆油。
“想得美,這麽個爛攤子你打算直接扔給我?!”
無奈之下,他只能跟着江昊往帝景趕。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如何都是一團糟,不如盡最大努力保住工作。
到了那兒,小區的保安果然已經受過教訓,轉而将火撒在他們身上,好說歹說也不讓進,最後還是給厲醒川打了電話才通融。
上樓前,江昊嚴厲囑咐:“一會兒你別又跟個木頭似的,該道歉道歉,該認錯認錯。”
淩意不軟不硬:“其實我一早已經道過歉。”
江昊瞪他一眼,看見他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你說他窩囊,的确,二十八歲的人了還在當助理難道不窩囊?可你要說他軟弱,有時他又骨硬如鋼,常常冒出驚人之舉。
你以為他是個棉花枕頭,真要欺辱起來,他卻密不透風,針戳不進、水潑不透,再重的拳頭打到他身上也會化于無形。
就拿上個月公司性騷擾事件來說,面對比自己高三級的設計總監,他愣是作為唯一的證人站出來為另一個實習生作證,最後逼得老總親自報警抓人,把公司最值錢的搖錢樹送到監獄裏去了。
真讓人看不懂。
按鈴後,淩意站在江昊身後,靜靜聽腳步聲靠近。
無論願意或者不願意,他要跟厲醒川面對面了。
“厲先生真不好意思,又來打攪您。”江昊賠着笑,帶他進入玄關。
沒人說話,只有轉身返回客廳的腳步聲。江昊在前面走,淩意垂眸跟在後面,快到客廳中央時,耳邊忽然清脆一響——
他乍然擡眸,看見厲醒川在點煙。
輕煙白霧裏火苗簇動,厲醒川冷峻深刻的臉微微側着,煙咬在嘴裏。收起打火機後,他似乎感覺到淩意疑問的目光,深眸一移,隔着煙霧對視過來。
倉促間淩意沒來得及收回目光,眼底如同被火星燙傷。
“手機呢?”厲醒川開門見山,像是不認識淩意似的,完全是對陌生人說話的口吻。
淩意放下手提包,從上衣口袋裏掏出那部幾乎快要不能用的舊手機,上前擱到一方大理石茶幾上。黑色石面,白色手機,刺眼的分明。
“你的?”
“嗯。”
“怎麽證明。”
這有什麽可證明的呢,淩意微愕,摸不清他的意圖。
眼前氣氛不對,江昊雙手做了個往下壓的動作,“厲先生厲先生,這真是他的,平時我經常看他用。再說了,這手機也不值幾個錢,他再不濟也不至于……您說是不是。”
“淩意,快,給厲先生道個歉,誰讓你辦事這麽馬虎整天丢三落四的。”
他半強制地按着淩意的背,讓他給厲醒川鞠躬,“以後上班把腦子帶着,別老是跟丢了魂似的,公司付你薪水不是讓你來混日子的,吃一塹長一智。你看,今天又耽誤厲先生半天時間。”
淩意随即屈服,深深地彎下腰去,在暗處閉上眼睛:“抱歉,是我走之前沒有仔細檢查。”
厲醒川把煙擱在煙灰缸邊緣,“我問你怎麽證明手機是你的。”
淩意弓着的背像壓了塊石頭。
短暫的沉默中,連江昊都有些轉不過彎了。明明事實擺在眼前,這姓厲的為什麽這麽固執,一口咬定淩意是偷拿別人的東西。
客廳裏兩人站着,一人坐着,除了動作間的一點衣料摩擦聲再無它響。
淩意慢慢直起身,沒看沙發上的人,“我知道這部手機的號碼,如果你還是不相信,可以試着撥一撥,會通的。”
“拿走它幾個小時,足夠你把號碼背下來。”厲醒川當着他的面摁亮屏幕,“還有麽。”
“我還知道解鎖密碼。”
“是多少。”
淩意頓了一秒,報出六位數字,手機随之解鎖。
厲醒川斂着深眸,波瀾不驚地滑動不屬于他的手機,“猜得很準。”
他竟然說淩意是猜的。
到現在江昊要還看不出眼前的人在故意為難,也算白活這二十多年了。他扭頭給淩意遞了個眼神:“手機裏難道沒有你的照片?這總不能是你提前準備好的吧。厲先生既然不放心,你就翻出來給他看看。”
淩意指尖微顫,慢慢走過去。
兩人一站一坐,誰也沒看誰。厲醒川手腕一擡,手機扔在茶幾上,“翻給我看。”
淩意就蹲下來,當着他的面點開相冊,一頁一頁往下滑,每滑一頁都能聞到自己神經灼燒的焦味。
煎熬跟折磨才剛剛開始。
不同于一般年輕人,他的相冊沒什麽看頭,因為他的生活本身就極其乏味。幾張美食照片,鄰居家的小狗,冬日的雪景,乏善可陳的一切。非要說有什麽特別的,就只有一些光線昏暗的、看不清長相的抓拍。
那是他趁厲醒川睡着時,緊張之下偷偷拍的,不過厲醒川也見過。在學校宿舍、在厲家、在簡陋的出租房,許許多多的厲醒川。有時兩人做得精疲力盡,明明已經累得睜不開眼了,淩意還是會強忍着渾身的酸疼,拿出手機記錄厲醒川的模樣。
“停。”
淩意手一滞,畫面停留在當年生日時他戴着紙帽子,雙手合十的許願照,五年前由厲醒川掌鏡。
“是你麽。”厲醒川明知故問。
無須擡頭淩意就能感覺到,有一道淩利又冷冽的目光,牢牢紮在自己臉上。
他輕輕颔首:“是。”
“不像。”
“我那個時候頭發比現在長。”
“我是說神态。”厲醒川劃過那一頁,似乎懶得再看,“你以前像個學藝術的。”
言下之意就是現在不像了。
淩意很勉強地笑了笑,“是麽。”
明明應該站起來,但雙腿似乎一點力氣也沒有。今天厲醒川叫他過來,其實意圖已經很明白,只為盡情羞辱一番而已。
那就羞辱好了,他也沒有那麽在乎。上無片瓦、下無寸地的一個人,談何尊嚴屈辱,不如薪水實際。
半晌,厲醒川終于看夠了。淩意以為他該滿意了,誰知眼前的手指卻忽然開始點選照片——
這是……
起初淩意還不懂,幾秒過後,猛然明白他選中的都是他自己的,他打算删掉那些照片!
“不要!”淩意心神俱震,想也不想就撲上去摁住他的手。
自進門後,兩人此時終于對視,淩意滿眼懇求。
“你們這是……”江昊詫異。
“不要删。”淩意手勁忽而極大,按得厲醒川五指動彈不得,“你沒有權利動我的照片。”
“你的?”厲醒川給他留了些許顏面,俯身靠近,話裏淬了霜,“删我自己的照片,我有沒有權利。”
淩意臉色慘白一片,右手卻因為太過用力,不小心撕開了傷口,手腕下滲出殷紅血點,僵持中慢慢暈染開來。
他再也沒有辦法了,低聲道:“醒川,我們談談。”
談什麽?
誰知道。
厲醒川沉默片刻,拂開他的手,“江經理,我想跟你這位員工單獨談談,不知道方不方便。”
“方便,當然方便。”江昊把淩意拉起來,掏出合同擱在手機旁邊,離開時湊到他耳邊低聲囑咐,“姓厲的不簡單,你自己當心。生意做得成就做,做不成就算了,聽懂了沒有。”
連他都開始沒底,摸不透這姓厲的想幹什麽。
偌大的公寓就只剩他們兩個人,小樹大概是被厲微帶出門去玩了,客廳出奇得靜。
不知為什麽,淩意突然肩膀松下來,仿佛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怎麽樣也不會比此刻更差。他走過去拿起手機,收進自己荷包。
厲醒川這次沒再阻止。他拿起快要燃盡的煙,旁若無人地送進唇間。
以前他從不抽煙,現在卻似乎很熟練。
“咳咳、咳咳——”淩意被煙氣一嗆,悶聲咳嗽起來,好一會兒後才低低地喊了一聲,“醒川。”
厲醒川沒理會他。
“昨天太忙了,沒找到機會跟你打招呼。”淩意嗓音低而遲滞,“真沒想到,這麽久沒見,你一點沒變。”
模樣,脾氣,一點也沒變。
“這幾年你還好吧?”
厲醒川手指微頓,隔了幾秒後,将煙掐滅,“托你的福,還過得去。”
“那就好,”淩意聲音越來越低,“那就好。”
“你呢,”厲醒川語氣淡漠,仿佛随口一問,“過得怎麽樣。”
淩意牽着嘴角笑了笑:“你都看到了,沒有怎麽樣,不好也不壞。”
“幫人裝修房子,也算不壞?”
“總要糊口的。”
之前是誰說,自己今後一定要去巴黎美術學院留學,要當中國的大衛霍克尼的。遠得像上輩子的事。
厲醒川打量了他一眼,拿起茶幾上的合同。
“你在這家公司當設計師?”
“不算設計師,只是助理。”
“跟剛才那個姓江的幹?”
“嗯。”
“他是個草包。”厲醒川總是這樣犀利,不給人留一點情面。
“其實他沒你想得那麽差,平時也肯教我。”淩意輕聲細語,“再說我要求不高,身體健康、家人平安就行,畢竟我從來就不能跟你比。”
“是我不能跟你比,你是大孝子。”厲醒川放下合同,将背靠到沙發上,目光全無溫度,“阿姨怎麽樣。”
“一切都好,多謝你記挂。”
話題到這裏忽然進行不下去,像是誰的傷疤被狠狠戳中。
淩意被晾在客廳,進退兩難了好一會兒後才硬着頭皮說:“沒什麽事的話我先走了,公司還有不少活,小樹的房間我會盡快畫出來的,過兩天再拿給你過目。”
他彎下腰想去拿東西,孰料還沒碰到,地上的工具包就被一只腳輕輕一踢,斜斜地滑出去尺許。
“我好像還沒答應簽合同。”
淩意右手停滞在半空,擡起頭,卻恰好看見厲醒川盯着他包紗布的手,眉頭緊蹙。
他咬了咬牙關,躬身拿回工具包,“醒川,公是公,私是私。不管你有多讨厭我,起碼看過我的草圖再決定。”
厲醒川渾似沒聽見,夾煙的手往合同上一落,幾頁厚的白紙立即被燒焦一小塊。
“明天拿一份新的給我。”他冷聲道。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