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時候我見過你

捐肝手術定在一周後。

那是個陰天,外面黑雲密布,空氣濕得發膩。一身病號服的淩意坐在病床上,雙手抱膝望着窗外,遠山被厚厚的烏雲遮得只剩一個尖頂。

前一天晚上他跟親生父親吳仕千又見了一面。活了二十幾年,父子倆見面的次數幾乎全集中在這周,當然不是因為吳仕千突然想起他這個兒子了。

是因為這顆肝。

他伸手摸了摸上腹。

從小誰也沒瞞他,自懂事起他就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另有其人,只是不知道是誰,還以為早就死了。長到22歲,有一天突然被人告知他爸不僅活着,活得好好的,而且還活得有滋有味、有權有勢,是高高在上的一市之長,雖然是副的。

起初他倒的确開心了幾天,幻想終于有個人能把自己從火坑裏救出來。後來卻發現,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樣。吳仕千抛妻棄子在先,另攀高枝在後,如今不僅沒有要認回他的意思,反而想從他身上割一半肝走,治好自己肝硬化的病。

生活真夠諷刺。明明只剩這副身軀尚算健全,卻還有人想榨他的油、喝他的血,把他一身骨頭剔下來當柴燒。更諷刺的是這些人占據着輿論的制高點,你不接受盤剝,就戳着你的脊梁骨罵你不孝,你提出等價交換,就指着你的鼻子罵你利欲熏心。

都說血濃于水,救親生父親應當義不容辭,可他被欺負被侮辱的時候,所謂的父親又在哪裏?

對吳仕千而言淩意根本不算骨肉,充其量只是知青插隊時犯的一個錯誤而已,一個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用吳仕千的話說,淩素慧才是造成這個局面的根源,不讓她生她偏要生,早早流掉不就好了!

沒多久,有人來推淩意進手術室。畢竟才二十出頭,沒經過什麽生死大事,他緊張得嘴唇發白。

“你家人呢?手術後誰照顧你。”護士問。

“就我自己。”他不肯多說。

這趟是瞞着他媽淩素慧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拿錢出國,開始真正的新生活。

當天下午厲醒川刻意晚來,到的時候手術已經開始。

繼父的病房沒人,只有床上擱着一套衣服。剛要走,護士進來撞見了他,“隔壁二號床的病人你認得的對吧,來,他的東西交給你。”

一個透明無菌袋,袋底有件金屬物。厲醒川用食指和中指夾住袋口,視線移至袋底。

“是個臍環,從他身上取下來的。”

“現在打臍環的越來越多了,差不多每周都能遇上。不過我是覺得……”

護士閑聊未停,厲醒川眼前浮現那張白淨清秀滿是雨水的臉,瘦得比書寬不了多少的腰。他把袋子拿起來看了一眼,然後收進外套。

當天晚上,麻藥過勁的淩意疼得睡不着,連翻身都做不到。

病房裏只開了一盞小燈,傷口刀割一樣,他輕微呻吟,一額頭的汗。不知道幾點鐘時,進來一個高大的身影。

“你的東西,自己保管。”厲醒川将裝臍環的袋子丢在枕頭邊。正要走,一只手卻輕輕将他袖子拉住。

“等等……幫我叫一下護士……”

聲音聽來很虛弱。他低頭看了眼袖子上的手,面無表情地按下了呼喚鈴。

不出一分鐘護士就趕了過來,問:“怎麽了,哪兒不舒服?”

淩意嗫嚅着說不出口。身經百戰的護士笑着湊近,聽到一半就說:“想排尿排不出來是吧,等着,我幫你想辦法。”

頭頂的白熾燈倏然亮起,厲醒川微微擡眸,看見病床上那張白得發灰的臉。淩意眼皮上都挂滿冷汗,絞着唇沒說話,不知道忍了多久了。

很快護士就端來熱水,把熱毛巾擰幹後敷到他下腹。掀開被子,厚厚的紗布遮擋住血腥的傷口,淩意臉色白了又紅紅了又白,喉嚨間壓抑地倒吸氣。

“你過來,”護士招呼一旁的厲醒川,“幫他按着毛巾,我給他按摩一下。”

房中死寂。

“過來啊。”護士責備,“你們不是同學嗎,這點忙都不能幫?”

厲醒川終于走過去,臉色相當難看。

“來,按着這兒,輕點兒。”

赤條條的下半身就這樣裸露着,再沒有比這更清楚的。一只大手隔着毛巾按住他下腹,五官朝向白牆。漸漸的淩意被按得劇痛,額頭豆大的冷汗簌簌下落,左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歇在床邊的右手手腕。

厲醒川皺了皺眉,沒把手抽出來。

不知是緊張還是怎麽,半晌一滴尿也沒出來。

護士皺眉打趣:“你這是頑疾啊。”又看向旁邊只貢獻了兩只手的厲醒川,“會吹口哨嗎?”

“不會。”厲醒川語氣冷硬,愠意明顯,似乎下一刻就要起身走人。

“這麽大的小夥子怎麽連口哨都不會吹。”

厲醒川眉頭一緊,抽開被淩意攥着的手,拿出手機直接外放吹口哨的聲音。

“夠不夠響。”他低聲諷刺,“不夠我再接個音箱。”

“……”護士嗔怪地剜他一眼。

淩意眼睛一紅,扭過頭不再言語,沒多久卻被小腹上的手摁得生疼。為了不出聲,他緊咬牙關,上齒與下齒磕出輕微的聲響。

片刻後,後腦卻被人推了推。艱難地轉過頭去,只見厲醒川淡漠地看着他,“疼就喊。”

淩意雙唇緊抿成一條線,硬是沒再發出一個音節。

長久的折磨過後,夜漸漸深了。護士走的時候關了燈也關了門,厲醒川出去洗手,脫下的外套随手扔在椅子上。淩意渾身像從剛從水裏撈出來,後頸一片濡濕。

不多時,厲醒川回來拿外套,穿衣服時聽見側蜷在病床上的人低聲道:“今晚謝謝了。”

他拉上拉鏈,沒理。

“小時候我見過你。”淩意瘦削的背凸出脊骨的形狀,“七歲的時候,當時你沒看見我,我記得你騎一個深藍色的變速車。”

那次是淩母帶淩意來的,母子倆在舊黨校門口守了一天,最後尾随吳仕千回到近在咫尺的小區,見到了跟他彙合的厲微母子。

彼時的淩意并不完全懂得這些事,只記得那天等得腿都酸了,肚子餓得咕咕叫,媽媽卻始終不肯走。那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淩素慧來找吳仕千,盡管最終沒有相見。

“我那個時候就在想,你好高啊。”他聲音很低微。

“你到底想說什麽。”厲醒川冷靜地看着他。

淩意沉默片刻,緩慢地翻了個身,擡眸的樣子顯得有些固執:“我的事你別告訴別人行嗎?就當這些事沒發生過就行了,反正以後也不會再見面。”

他指用一半的肝換來五十萬的事。

厲醒川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既然覺得不光彩,當初又何必答應。”

淩意臉色蒼白,嘴唇動了動:“這是我的事。”

這一夜兩人各自回到自己的世界。

幾天後厲醒川再來醫院,手裏提了幾個塑料飯盒。一進繼父的病房,他媽皺眉,“不是跟你說我們倆吃過了,不用你買了嗎?”

“中午跟同學吃剩的,帶回去喂狗。”

“別離那些流浪貓流浪狗太近,當心細菌。上回你脖子上被抓成那樣,還不知道長點教訓?”

繼父吳仕千不知道在浏覽什麽機要,視線粘在手機上,絲毫不關心他們娘倆說什麽。

“一會兒你去把隔壁的住院費結一下,之後我們不管了。”厲微刻意當着吳仕千的面說這個。

“他能出院了?”厲醒川問。

“錢也拿了,線也拆了,還住下去做什麽。”厲微翹着腿,鞋頭敲床架,“早點打發他走,咱們也少一樁事,難道還指望他留下來盡孝?”

吳仕千手指一頓,仿佛聾了,沒發表任何意見。

病房裏一股刺鼻花香,全是吳的下屬送來的。厲醒川又坐了幾分鐘,起身往外走。

厲微問:“這就走了?”

“下午還有課。”

離開這間病房,轉身去了隔壁。

淩意的确可以下床了,正在收拾東西。看來不用任何人趕,他很有自知之明。聽見聲音,一對清澈的眼睛從衣櫃門後望過來,“你怎麽不敲門?”

厲醒川走過去,将一沓證件丢在床上,身份證、醫保卡、病歷一樣不少。

從答應做手術起,厲微就以替他辦手續為由将他的證件扣下了,到今天才舍得還。淩意一看,迅速收進包裏,又把自己的衣服從櫃子裏拿出來。整理到一半像是想起了什麽,嚴肅地問:“住院的費用你們交過了嗎?”

“沒有,”厲醒川撇他腹部一眼,“拿你另一半肝換。”

這人态度一直是這樣,話是能省則省,不能省的也都不中聽,淩意已經習慣了。他也不再多問,反正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大不了就鬧得人盡皆知。

再收拾下去,卻看見床頭的桌子上放着外賣盒。他看看塑料袋裏蒙着熱汽的盒子,又看看厲醒川,“給我買的?”

滿臉的難以置信,連眼睛都亮了幾度。

插在夾克口袋裏的手指摸到餐館給的小票,厲醒川無聲地疊成方塊,“帶回去喂狗的。”

淩意先是一怔,緊接着臉頰火燙,咬緊牙不再開口。

厲醒川沒再理他,證件送到了也就走了。等他離開後淩意收拾好所有的東西,去辦出院手續之前最後檢查了一遍,結果又注意到桌上被落下的狗飯。

糾結半晌,他解開袋子,發現裏面是一碗米粥、半條清蒸魚,還有兩瓣白煮蛋。

當天厲醒川也沒什麽別的事,回學校後去給謝思昀的話劇社幫忙搭舞臺。十點多返回宿舍,還沒有換衣服,手機就急匆匆響起。

是個座機號碼。

他接起來,聽見對方問:“你是厲醒川嗎。”

“我是,”他脫下鞋,“你哪位。”

“我這裏是西區公安局,你認不認識一個叫淩意的人?”

厲醒川頓了一下,将手機拿下來再度确認了一遍電話號碼。

對方重複:“你認不認識淩意?”

“認識。”

“那你現在過來一趟,有些情況我們需要向你核實。”

他瞥了眼剛脫下的運動鞋,沒怎麽猶豫,又重新穿上,“他犯什麽事了。”

“敲詐勒索。”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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