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你比他們髒多了

作為一居改兩居的老房子,育民新苑三樓這套出租房的居住條件可想而知,交通也算不上十分便利。要說優點,大概就是便宜。

作為剛畢業不久的應屆生,蔣俊沒什麽錢,所以他才選擇租在這裏。一開始他理所當然覺得室友也會是同齡人,上半年搬來後卻發現,室友竟比自己大了好幾歲。

年紀差距擺在這裏,兩人平時基本玩不到一起去,不過他倒不讨厭自己這個室友。第一,對方為人謙和,作息十分規律;第二,對方的飯做得不錯,經常讓他蹭吃蹭喝。

今晚回家前,蔣俊本想着或許有剩飯可以填填肚子,回來才發現家裏沒人,只得點了份外賣窩在椅子上打團戰。原以為又是個無聊的晚上,沒想到夜裏八九點,大門忽然被人重重拍響。

砰砰——

砰砰——

漆面斑駁的舊木門被拍得直晃,鎖芯也咣當直響,連帶着周圍的牆灰都有掉落跡象。

“誰啊!”他取下耳機,伸長脖子喊了一聲。

外面的人沒有回應,只是繼續大力地拍打可憐的木門。

砰砰砰——

蔣俊啧了一聲,趿上拖鞋跑出去,“誰啊,找誰的!”

“我找淩意。”是個男的。

住到這裏快六個月,來找淩意的人一只手就數得過來,而且不是人口普查就是社區調研。朋友?一次都沒有。蔣俊心裏納悶,拉開門一看,更覺得有點驚訝。

眼前這人不能說一定不是淩意的朋友,但可能性實在太低。

淩意是什麽人?幾件毛衣來來回回從春天穿到秋天,到了冬天再加件外套。過節都舍不得出去搓頓貴的,再冷再急也不會選擇打車,走到哪就把電器開關關到哪,完全的底層工薪族。

再看眼前這個男人,長相出衆身材高大,手腕上的綠盤精鋼腕表反着光,外套裏的襯衣領子規整服帖,別說污漬,褶子都沒有一條。

“你說你找誰?”

“淩意。”男人的視線凜冽地越過他,“他人呢。”

語氣有點來者不善的意思。

“他不在家啊。”蔣俊剛想如實以告,忽然又把後面的話吞了下去,“你找他有什麽事嗎?”

“不在家?”男人蹙眉,“他去哪了。”

工作日的晚上,似乎不應該不在家。

“呃,你先說你找他有什麽事吧。”

來人脾氣似乎很差,沒有過多解釋,下一秒便拿出手機打電話,不用想一定是打給淩意的。蔣俊暗暗瞟了一眼,屏幕上卻根本沒有名字,只是一串號碼而已。

這就更奇怪了,這麽火急火燎地要找到一個人,還能把對方的手機號背下來,為什麽不存個名字呢?

他試探着問:“你不是他朋友吧,找他幹什麽,他欠你錢?”

電話似乎沒通,“他到底去哪兒了。”

蔣俊咽了一下口水,覺得扛到現在也算對室友仁至義盡,再不說要是挨打怎麽辦。

“他在公司加班,肯定很晚才會回來。”

剛一說完,對方就對他失去了興趣,大步轉身下樓。蔣俊頓了一下,追出一小截:“他到底欠你多少啊,他沒錢!你別逼得太緊了!”

淩意的确不在家,因為活多到幹不完。

厲醒川喝醉酒的那晚,他走得很快。

濕衣服沒有用吹風機吹過,所以當然還是濕的。換下以後他将脫下那套疊好擱在床上,拿上自己的傘安靜離開了公寓。

當時外面雨不算大,只是有一股凜冽的寒風,不由紛說地往他身上和臉頰上吹。他覺得格外冷,左手往臉上一摸,才發覺自己滿臉是淚。

那天晚上他在外面走了很久,不是沒有車,只是想盡可能地多走一段路,越累越容易忘記之前發生的一切。第二天醒來,果不其然,感冒加重了。

更糟的事還在後面。到公司拿出電腦,才發現前一晚不知道摔到了哪兒,硬盤出了毛病,開機後找不回已經接近完稿的那幾張圖。當時同事看他半晌站着不動,擔憂地問:“淩意,你怎麽了?臉色這麽差。”

他搖了搖昏沉的頭,走到茶水間給沒來公司的江昊打電話:“經理,我弄的圖忘了保存,可能不能馬上交稿了。”

“我請你來到底是幹活的還是添亂的?還能指望你做點什麽?!”江昊把他罵得狗血淋頭,要求他要麽自己去跟客戶談,要麽不吃不喝也得在兩天之內把圖趕出來,否則就收拾東西走人。

淩意當然不會選前者,所以只能選後者。

今晚是最後期限,所以他一直留在工作室加班,連晚飯也沒吃。六點後身邊的人一個個離開,到八點就只剩他自己了。後來再晚一些,整個三層幾乎只有這一丁點打字的聲音。

大廈是集中物業,每層沒有單獨的保安,只在樓下大廳有人看顧。到了九點半,他穿上衣服下樓,想去便利店買個飯團或者面包墊一墊,順便找找有沒有開着的藥店。

一共二十層的辦公樓,電梯卻只有兩部,還好此時已經沒有人跟他搶。進電梯以後他沉默地站着,先是望着紅色樓層數一個個跳動,後來視線稍移,被梯門上照出的人吓了一跳。

這是他麽?

淩意怔了一怔,忽然有些不敢确定。

眼前這個人雙頰潮紅,嘴唇幹枯發白,兩只手縮在外套口袋裏,駝色圍巾遮住瘦得削尖的下颌,看上去像一株萎頓灰敗的植物。

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變得這麽難看了,他往從前追溯,卻是一點也想不起。

或許是從他決定離開厲醒川開始,或許是從他被拷上手铐那一刻開始,又或許是從他放棄畫畫開始。

一個放棄感情、失去尊嚴、抛棄理想的人,對任何人而言都是沒有吸引力的。淩意知道,厲醒川永不可能再愛這樣的他。

如果再給他重來一次的機會,三樣中他必定留下一樣,可惜時光不會倒流。

想到這裏,他忽覺胸悶,額角青筋撕扯般疼了一瞬,只得用手背抵住額悶聲咳嗽起來。

“咳咳——”

恰好此時門開了,他低着頭想走出去,卻發現前路被一個高大的身軀擋住。

“借過一下。”

來人動也不動,擡手扳住電梯門。淩意微微一愕,擡起眸,就這麽與厲醒川四目相對。

“醒川?咳咳——你、你怎麽來了。”

夜晚突襲的厲醒川氣場十足壓抑,往前邁了一步,背後的電梯門緩緩關上,“你在躲我?”

躲他?

這從何說起呢,那晚分明是他拒絕了自己。

淩意忍緊嗓間的不适,輕聲細語道:“你誤會了,我沒有躲你。合同的事我也沒忘,只是圖出了一點狀況,你再寬限我兩天行嗎?”

他要去摁電梯,厲醒川卻身軀一移,完全擋住按鈕。

“給你打電話為什麽不接。”

“我——”這又是怎麽一回事,他沒有接到任何電話。怕厲醒川覺得自己敷衍,他只能謹慎地答:“可能是手機沒電了,也可能是我沒聽見,對不起……我也不太清楚。你來就是為了這件事嗎?”

明明那天晚上事情幾乎挑明,但此時此刻,誰也沒有再提。不知道厲醒川是怎麽想的,但對淩意而言,事後的确有許多悔意。如果那晚不那麽沖動,或許他們還能再見上幾面。

“你還是這樣。”厲醒川丢下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轉身後背朝他。

還是這樣……

什麽樣呢。

淩意很想問個清楚,但經過那一晚,他已經知道許多事不該問出來。

他頓了頓,擡手按下三樓,“我還在加班。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跟我上去看一眼,如果我真的沒有認真做事你随時可以解雇我。今晚,最遲明晚,我一定會把完整的方案拿給你,不會耽誤你的事情的。”

狹小的空間就此沉默下來。

開門後淩意走在前面,看見身後人颀長的影子映在走廊的地上,與自己的重合在一處,不知為什麽眼底泛了點潮氣。他匆忙低下頭走進昏暗的辦公區,“你稍等一下,圖在這裏。”

“為什麽不開燈。”

“就我一個人,沒必要浪費電。”他走到自己工位前,掀開筆電的蓋子,“有走廊的燈就夠了。這裏比較冷,你不要脫外套了吧,我去給你倒杯熱水。”

下樓之前他把身後的窗戶開了換氣,這會兒回來了,自然就走過去關上。倒完水回來,發現厲醒川站在他桌前,盯着桌上的一樣東西。

是一個平安符,用細紅繩挂在圖釘上的。

他微微一怔,匆忙走過去摘下來,緊緊攥在手裏,“你坐吧,随便坐。我把圖打開給你看。”

但厲醒川置若罔聞,眼神淩厲地看向他:“你從哪兒拿到的,從我房間?”

淩意這才明白他誤會了,趕忙對他解釋:“不是的,這個是我求到的,不是你那一個。”

怕他不信,又攤開手掌給他看,“這一個比較新,你看。”

掌心攤着個半新不舊的符。他展示一瞬就很快收起手,像是生怕被眼前的人搶走。

厲醒川冷淡地看了一眼,沒有再說什麽。

默默片刻後,淩意又說:“你坐。”

但厲醒川仍然背抵桌棱,整個人擋在桌前,眼神晦暗不明。

“怎麽了?”淩意覺得他似乎有話要說,把桌上的紙杯移到他跟前,“喝一點吧,沒暖氣了。”

為節省起見,晚九點以後這裏是不會有暖氣的。夏天也一樣,中央空調到點就關。

厲醒川做了一個摸煙的動作,但只摸出煙盒,沒找到打火機,大概是落在吃飯的地方了。淩意小聲提醒,“這裏不讓抽煙。”

厲醒川皺了皺眉,把煙盒扔在了桌上。淩意伸出手,無聲地将煙藏到身後,“你吃晚飯了嗎?”

如果沒有,也許他們能一起下樓買點吃的。

厲醒川沒說話,似乎懶得回應。

淩意又問:“吃過了吧,跟同事一起吃的?”

厲醒川擡眸掃了他一眼。

以為是自己藏煙的動作被發現,淩意不由得站直。幾秒的停頓後,卻聽見厲醒川漫不經心地答:“跟朋友。”

背在身後的手收緊。

“朋友啊,”淩意露出一點可以忽略不計的笑意,“男的女的。”

聽上去像閑聊。

“女的。”

厲醒川男女都可以。

煙盒的銳角紮在手心,淩意身體有些脫力,後背慢慢靠到隔板上,“女朋友?”

“炮友。”

他愕然擡頭,嘴唇輕微動了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怎麽,”厲醒川淡淡道,“污染了你的耳朵?”

他艱難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

都是成年人,都有正常的生理需要,再加上厲醒川的條件,有幾個炮友實在不足為奇。淩意覺得自己應該理解,但嗓子卻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說不出什麽理解的話來。

“你們每周都見面嗎?”

厲醒川移過椅子坐下,仰角望着他,“一周兩次。”

淩意遲滞地走過去,“在你家?”

厲醒川的頭又擡起來一點,“開房當然是去酒店。”

淩意胸肺間傳來淺淺的吸氣的聲音。

“醒川,你應該小心一點。”他嗓音低得不能再低,“這樣……這樣不衛生的。”

“我次次都戴套。”

淩意半晌沒有再開口。

厲醒川又問:“怎麽了。”

淩意把手裏的煙盒擱到桌上,恍惚地道:“以後你要是想要,其實可以找我,我……”

“我比他們幹淨一點。”

空氣就此沉默。

好一會兒後,厲醒川緩緩開口:“我怎麽覺得你比他們髒。”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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