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原來我依然多餘

幾年?

這從何說起呢。

淩意喉嚨仍舊幹澀疼痛,一開口嗓音是沙的:“醒川,我只是去上班,今天是工作日。”

話音剛落,那邊就徒然安靜。

他心裏着急,卻也不敢貿然挂斷電話,“醒川,還在嗎?”

“我真的要走了,經理在電話裏發了很大的火,再晚可能會開除我。對了,借一套你的衣服可以嗎?改天洗幹淨還你。”

那邊頓了一下,電話啪的挂斷。淩意微微一怔,不知所措地看着屏幕。

不過此時沒有時間再去細想。

四十分鐘後,他緊趕慢趕出現在工作室,第一時間就被拎進茶水間。添茶倒水時其他同事目不斜視經過兩人身邊,走遠後免不了議論紛紛。

罵到一半,江昊擱在桌上的手機忽然響了。他掃了眼名字,立馬畢恭畢敬接起來:“哎哎羅哥,我在公司呢……您要過來?歡迎之至……什麽,您已經在樓下了?”

只見他把手機一收,火急火燎地出去穿外套拿工卡。

有人問:“昊哥,誰來了?”

還沒來得及答,門口已經進來一個人。

“江經理。”

“羅哥您怎麽自己上來啦!我剛要下去接您!”

對方像老大哥一樣拍了拍他的臂,“我又不是什麽貴客,哪裏需要人去接?”

“快請進。”

“那個誰,”江昊給淩意遞了個眼神,“去倒杯溫水過來。”

兩人先進總監辦公室遞了名片,上面印着燙金的羅宇二字。由總監親自送出來,衆人無不伸脖打量。

“羅哥,今天來有什麽指示?是不是別墅裝修的事謝先生有新想法——”

羅宇笑着擺擺手,“不是公事。小謝今天在旁邊金融大廈拍戲,聽說他老同學就在這兒上班,托我接他過去聚一聚。”

所有人精神倏然一振。

明星?

還就在附近拍戲,一點風聲也沒聽見啊。

這時倒好水的淩意走了過來,“您喝水。”

羅宇禮貌接過,又道了聲謝。

江昊搓着手問:“羅哥,您說的這位老同學是……”

羅宇吹了吹水面的熱氣,低着頭,“說是叫,淩意。”

淩意?!

這兩個字一石激起千層浪。一瞬間,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一個人身上,表情無不驚愕詫異。

“淩意?哪個淩哪個意?”

羅宇慢悠悠擡起頭:“怎麽,你們小小一間公司還有兩個淩意?”

江昊張着嘴愣了一下,扭頭看向淩意。只見淩意臉上也有意外的神色,不過很快斂起:“我就是淩意,找我有什麽事嗎?”

他漏掉了前半部分對話,這時乍然聽見有人指名道姓要找自己,還不敢确定是好事還是壞事,不過并不覺得害怕。

“你就是淩意?”

“嗯。”

羅宇态度變得相當溫和,“你好,我是謝思昀的經紀人羅宇。聽說你病了,怎麽樣,現在好點兒了嗎?”

這一自報家門,将衆人驚得不輕。

淩意同樣愕然:“思昀?原來您是思昀的經紀人。我沒什麽事,只是有點感冒。思昀也來了嗎?”

他直往電梯那兒看。剛才還是個穩重的大人呢,這會兒又有幾分孩子氣。

“他本來要來,是我把他摁在片場的,你們這兒到底人多口雜。”

“沒錯。”淩意淡淡一笑,“他現在很有名的。”

同樣的話從別人嘴裏說出來顯得假,換成他就讓人覺得如沐春風。症結在于他的這一雙眼睛,清澈透亮,望着你的時候微微含笑,無論說什麽都既無諷刺也無奉承,只是追随本心而已。

浸潤娛樂圈多年的羅宇,面對這樣一個人,忽然有種返璞歸真的感覺。片刻才轉身道:“江經理,小謝說你的方案他很滿意,預算就按你提的數目來,他沒有異議。”

候在一旁的江昊陡然來了精神,“那我盡快找人開工!”

一百來萬的預算還不含硬裝,能讓他單靠這一票就賺得盆滿缽滿。

“這個不急,”羅宇看了看表,“今天時間寶貴,我也就不跟你客氣了,方不方便讓淩意早退一會兒。”

“沒問題,當然沒問題。”

“淩意你還有沒有要辦的事?如果有我就在這裏等你,不用着急。”

淩意記挂工作,當下斟酌不定,江昊替他答:“他的活都幹完了。”

“那咱們走吧。車就在樓下,晚了那小子又該電話來催。”

這番親近跟尊重弄得淩意都有些無措了,雙頰微微發熱,全身都暖烘烘的,“那我收拾一下東西。”

“好,我先下去,大廳等你。”

“嗯。”

羅宇一走,衆人轟一聲圍上來。

“淩意,你真跟那個謝思昀是同學啊,以前怎麽沒聽你提起過?”

“你不是學畫畫的嗎,謝思昀也是學畫畫的?”

“你一會兒能不能拍——”

“去去去拍什麽拍。”江昊拂開圍觀人群,挑眼看向淩意,“真是你大學同學?”

“嗯。”也算是同學吧。

“可以啊你,藏得夠深的。”江昊哼了一聲,慢慢回過味來,“我說這大明星怎麽會無緣無故找上我,還點名讓我全權負責他的新別墅。媽的,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本事大……”

淩意不知原委,當然也不敢貿然解釋。

“行了,”江昊啪得拍了下他的背,“你這麽仗義,我也不能小氣。這項目的獎金咱們三七分成,你三我七,有沒有意見?”

“不用——”

“瞧不起我是不是。”

“不是——”

“那就是嫌低?”

“……好。”本是無功不受祿,但此情此景下,再拒絕也沒有意思。

等電梯一下去,公司所有人全都趴窗邊抻着脖子張望,眼見他在羅宇的陪同下上了一輛高大威猛的黑色保姆車,這才終于信了。

“上去吧。”羅宇拉開車門。

淩意剛一進去,就被人緊緊抱住。

“淩意!”謝思昀從天而降。

“思昀?羅哥不是說——”

“那是故意說給別人聽的,要是誰都知道我在哪兒還不亂套?”

多年未見,謝思昀變化不小,面容愈發妝發,臉上帶着自信灑脫的笑容。說完他忽然往旁邊一讓,露出後排另一個人,“醒川也在。”

淩意微微一怔,然後才發現厲醒川坐在最角落,手肘撐着窗。他心裏一暖,陡然間生出一個大膽的猜測:救世主一樣的思昀是醒川找來的。

“醒川……”他輕聲喊。

厲醒川眼眸微擡,視線冷淡地移向窗外。

“淩意你坐。”

為說話方便,謝思昀安排他坐中間。厲醒川兩腿分開,占了近一半的地方,淩意不便擠他,只能雙腿并攏,夾縫求生。

“醒川你往邊上去一點,別擠着淩意。”

“不要緊的。”淩意朝思昀笑了笑,“不擠。”

“你怎麽還是這樣,事事都順着這個霸王龍。”

下一刻厲醒川淩厲的眼風掃來,謝思昀笑着對淩意聳肩。

老友久別重逢,話題自然多不勝數。但幾人像是約好過一樣,對過去五年輕描淡寫,并不細究彼此究竟都幹了些什麽。另外,謝思昀也絕口不問淩意與厲醒川如今的關系。

“你臉色還是好差,開藥了沒有?”

“沒事的,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哪裏差不多了,我看你虛弱得很。”

厲醒川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淩意岔開話題:“思昀,你們吃晚飯了嗎?要是沒有,我請你們吃飯吧。”

他手頭緊,不過請頓飯的錢還是有的。

“好啊!”謝思昀一口答應,“去哪兒?”

“我家附近有家餐館味道不錯,要不咱們過去看看有沒有位置。”

等車子真開過去,謝思昀卻不肯下車。

“咱們還是換一家吃吧,就去旁邊利茲怎麽樣?我請。”

餐館門臉就在街邊,三教九流的客人都有,的确不适合明星。淩意這才醒悟自己考慮不周,面頰霎時紅了。要請客的話已說出口,但要去五星級酒店吃一頓,他是絕對付不起賬的。

“醒川你說呢。”謝思昀越過淩意拍了一下厲醒川的大腿。

“随你便。”厲醒川漫不經心。

“要不去你家吃吧,讓田姐加班烤個羊排,再幫我開瓶紅酒,今晚不醉不歸。”口氣極是熟稔。

淩意斂着眸,夾在二人中間默不作聲。

司機連導航都省了,熟門熟路地把車往帝景開,在大門口甚至還刷了臨時業主卡。

到了厲家,熱飯熱菜等着他們。席間謝思昀喝了幾杯紅酒,話很多,又會張羅,俨然半個主人姿态。小樹見更熟悉的謝叔叔來了,忽然也不再與淩意親熱,一直坐在謝思昀腿上吃飯。

“厲茁,最近你乖不乖啊。”

原來小樹的大名是厲茁。

“乖!”

“祖宗,吃的咽下去再說話。”

小樹咯咯地笑,吃飽了就去玩謝叔叔帶來的新玩具,謝思昀推開碗喊撐。

雖然明天會有阿姨來收拾,但髒碗放着過夜難免讓人覺得不舒服。趁厲醒川帶孩子的洗澡的空隙,淩意主動起身收碗。

至少這一件事是他能為醒川做的。

“淩意,我發現你都沒怎麽變。”謝思昀的話頗有深意。

“怎麽沒變,”淩意挽起袖子笑了笑,“變多了。”

“真的,就是人更瘦了。”

碗上油污厚,淩意多擠了一些洗滌劑,雙手浸進水裏,“你也瘦了。”

“我是沒辦法,上鏡需要。”

“拍戲好玩嗎?”

“有什麽好玩的,冬天拍夏天的戲,吃苦受累……”

之後淩意聽着抱怨,插不上什麽話。

這次三個老朋友的重聚,不知為什麽,他似乎有些多餘。想先走,又怕謝思昀多心,真留下,又沒有他的位置。

收拾得差不多,小樹坐到小板凳上看動畫片,三個大人在後面聊天。

“淩意,這幾年你在國外畫畫,應該進步很大吧。都畫了些什麽?給我看看照片,要是有合适的我買幾副回去。”

淩意雙手放在膝上,十指慢慢蜷緊,“都是亂畫的,沒有拍過照片。”

“少來,”謝思昀不信,“你的水平我清楚,怎麽可能是亂畫?”

淩意感覺身旁有一道目光,是厲醒川的。

他喉嚨發幹:“我這幾年懶多了,練習跟不上,水平也不如從前。”

“所以去給人當助理?”厲醒川忽然開口。

“當助理有什麽不好的,你又戴有色眼鏡。”謝思昀出來圓場,“淩意你知道嗎,當初我要接第一部 戲的時候,這個人就一直潑我冷水,說什麽娛樂圈近墨者黑,結果怎麽樣?”

厲醒川話裏有話:“你現在還不夠黑?”

“你——”謝思昀撲上去揍他,“你敢多說一個字我滅了你。”

他們倆有淩意不知道的秘密。

接下來的話題更多是聊謝思昀的拍戲經歷,還有過去幾年他們倆做過的一些小事,比如帶小樹去游樂園。

謝思昀感慨:“今年聖誕節我是不能出去了,一去就只有被圍觀的份,你們父子倆自己去吧。”

充當了一小時聽衆的淩意終于忍不住起身告辭:“醒川,思昀,我該走了,再晚就沒車了,改天再聚。”

謝思昀攔着他:“急什麽?一會兒我順路送你,多晚都沒關系。”

淩意只好坐下。

又過了一會兒,小樹開始打呵欠。謝思昀雙頰泛紅,神态微醺,正說得高興。淩意便主動起身:“我帶他去睡覺吧,你們接着聊。”

他牽着小樹的手進卧室,背後的人仍說個不停。

關上門,裏外成了兩個世界。進被窩以後,小樹跟他說了今晚的第一句話:“餅幹叔叔,你還給我講故事嗎?”

“下次再講吧,叔叔今天累了。”

“好吧。”

“小樹,叔叔問你,昨晚爸爸真的給叔叔喂東西了嗎?”

或許是太困,或許是太黑,小樹揉揉眼睛,忽然迷糊起來。

“唔……好像……好像……”

“有嗎?”淩意聲音很輕。

小樹翻了個身,不再理他了。

客廳的聲音若隐若現,時高時低。淩意在漆黑的卧室裏沉默地坐着,很長時間沒有出去,也沒有人來叫他。

外面像部情節跌宕的電影,而他是觀衆。一開始是說話聲、談笑聲,沒多久,漸入高潮,竟有人哭起來。

他全身關節就此僵硬,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哭聲起初壓抑,後來漸漸放肆。聽不見醒川的聲音,但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在安慰謝思昀。

這五年裏他們經歷過什麽、克服過什麽,淩意不知道,他們也不肯說。而淩意經歷過什麽、克服過什麽,更是難以啓齒。

各人有各人的痛苦,說出來又能緩解多少?不過淩意很羨慕謝思昀,至少他的話厲醒川肯聽。

又過了近一個小時,外面漸漸沒了聲音。他們聊夠了,淩意也該回去了。

他起身給熟睡的小樹掖緊被角,拉開房門,卻見厲醒川背對着自己,正在給睡倒在沙發上的謝思昀蓋毯子,背影沉默溫柔。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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