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不公平,不公平

厲醒川蓋完毯子,回身看到淩意。

外套是搭在沙發上,淩意不得不走到他身邊,拿起衣服告辭,“我先走了,不打擾你們。”

剛走到一半,身後的人卻追過來,一把攥住他手腕。

“你——”

厲醒川拽他進卧室的動作太大,門一關,淩意臉上仍是驚惶之色,黑暗裏蒼白的臉上仿佛只餘一對眼睛。

“你就不怕思昀聽見?”

“聽見又怎麽樣。”

“他會誤會。”

“誤會什麽?”

淩意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只是掙脫不出,索性抿緊唇一言不發。厲醒川不知哪裏來的怒火,提起他的手便問:“我問你誤會什麽你啞了?”

“你放開我。”

淩意的臉紅一陣白一陣,胸膛微微起伏。也就只有這種時候,他被一股醋意驅使着,才敢稍稍反抗厲醒川的獨斷專行。

“我要回去了。”

“這麽晚你怎麽回去。”

“打車。”

“睜開眼睛看看,外面下雪哪來的車。”

淩意扭頭一看,只見窗外紛紛揚揚棉絮一樣的雪花,對面的空調外機也落了白,像是已經下了好一陣子。這樣寒冷又積雪的夜,窮人似乎連出門的權利也被剝奪了。他從腳心竄上一股悲涼,強撐道:“沒有車我可以走回去。”

“昨晚剛燒到39度,你到底知不知道輕重。”

“知道不知道我又能怎麽辦?”他擡起頭來,聲音都有些哽咽,“如果我說我想讓你送我回家,難道你就肯嗎?”

厲醒川瞳仁驟縮,一雙深眸死死盯着他。

“你不肯的,對吧,因為你要守着思昀。他現在是大明星,纡尊降貴到你這裏來睡沙發,你當然應該陪他。”

“淩意——”

厲醒川的手砰一聲抵緊門,臉色變得比夜還黑,“你再走一步試試。”

嗓音近乎威脅。

淩意心髒酸澀得快要爆炸,攥緊拳不移開目光,“我不欠你什麽,為什麽不能走?”

“不欠我的?衣服是誰借給你的,工作又是誰幫你保住的?”

淩意推開他的手,把心一橫就開始脫衣服,“好,都還給你。”

他從毛衣開始,雙手撐着下擺兩邊往上一提,毫不猶豫地脫了下來。脫完上衣,又赤裸着上身去脫褲子,兩邊向下一拉,本就不厚的褲管驟然松松地垂到地板上。

“內 褲是我自己的,你要不要檢查看看?”他嗓音打顫,雙眼通紅,“工作我明天就去辭,哪怕去街上賣畫我也不欠你的東西。”

房間裏再怎麽有暖氣,一絲不挂仍然會冷得發抖。在原地站了片刻後他轉身要走,下一秒卻雙腳離地,天旋地轉間被人摔到了床上。

厲醒川面如羅剎,嘩啦一下拉開抽屜拿出一板藥,掐住他的下巴就開始往嘴裏塞,動作粗暴至極。

淩意閉緊牙關拼命掙紮,手腳并用想推開他,下颏的肉反被捏得發白,“你——唔——你放開我,你要給我吃什麽?我不吃!”

承受了兩個人的重量的床晃得厲害,床板猛烈地往牆上撞。

厲醒川将他的嘴強行捏開,兩粒藥不容反抗地進了他的喉。淩意又驚又懼,倉皇之下一口氣沒接上,猛地推開他嗆咳起來。

“咳咳——咳咳咳!”

咳完他又用手摳自己的嗓子,想把藥吐出來。厲醒川驚怒之下扳過他的下巴,正要發火,卻見淩意神情倔強,兩行清淚自眼眶倏然垂落。

他就那麽睜着眼,錯也不錯地盯着厲醒川,用力咬過的下唇滲出一排細密的血珠。他也不再問自己究竟被迫吃了什麽,好像死就死了,死了反而幹淨。

這樣熟悉又執拗的眼神,瞬間把厲醒川拉回了過去。五年前與五年後的淩意問了他同一個問題:“醒川,我就那麽差嗎。”

淩意臉上的淚根本止不住,但流下是無聲無息。

“為什麽你對其他人都那麽好,對我就這樣呢?我不要求你對我多好,只要能像你對思昀那樣,甚至有他的一半我就心滿意足了,為什麽你連那麽一點好也不肯給我?”

究竟為什麽?

這些話憋在淩意心裏多年。厲醒川的所作所為像面鏡子,照出一個最差勁的他。他想不通,自己究竟差在哪裏,差到不值得一點好。

厲醒川卻忽然反問:“你說呢?”

淩意一怔。

“當初說要走的是你,反悔的也是你,現在你有什麽資格問我為什麽?”

他的嗓音又沉又啞,顯然出自真心。淩意聽完半晌才猛地回神,起身緊緊攥着他的胳膊,“醒川,五年前你是不是……”

厲醒川甩開他的手,他又雙手握住。

剛才那番話裏,有什麽東西隐隐浮出水面。他不敢放過這稍縱即逝的機會,像扯救命稻草一樣扯住眼前的人,“五年前你是不是去過機場?”

“你有妄想症。”

“醒川,你跟我說實話好不好,當年那兩張機票你到底有沒有——”

“我燒得一幹二淨,聽懂沒有。”厲醒川用力将手抽出,冷冷地看着他,“穿上衣服回自己的地方去。”

他走得幹脆,房門砰一聲響。淩意身形微晃,呆了好久才起身穿好衣服。

不知是真的還是假的,謝思昀竟沒有被吵醒。厲醒川不在客廳,大概進房間了。淩意往沙發上望了一眼,一言不發離開。

外面的确冬雪凜冽,來得既突然又猛烈。地上墊了寸來厚,踩上去将将淹沒鞋底。

他一個人往外走,走出小區大門,走過一條長街,踩過一百八十二塊正方形的紅磚。

他數了。

岔路口的紅綠燈已經停止工作,只有黃燈閃爍。他停在一顆脫了皮的槐樹下,把電腦包抱在懷裏,拿出手機叫出租車,很久沒人應。

厲醒川是對的,這種惡劣天氣要等到一輛車談何容易。可悲就可悲在這裏,厲醒川總是對的。

從頭到尾都是淩意一廂情願,厲醒川立于不敗之地,講什麽都是對的。沒有哪條法律規定他必須回應淩意的感情,沒有哪條法律規定他必須遵守承諾、為淩意守身如玉。

不是說,法理不外乎人情?為什麽還是這樣不公平。冰冷的法條概括不全人心,更無法給厲醒川一個恰當的判決。

感情中的是非曲直,哪怕錯到天上去,當事人也只能對自己處以極刑,休想動對方一根毫毛。

不公平,不公平。

淩意等在路邊,凍成冰之前面前出現一輛保姆車。車門打開,謝思昀從裏面跳下來,沉着臉将他拖上去。

“你要走為什麽不叫我,我都說了我送你。你這樣,還當不當我是朋友?”

一進到溫暖的環境裏,淩意的身體條件反射地打起寒噤,低着眼皮并不看他:“看你沒醒。”

“我沒醒你就把我叫醒,叫不醒就潑醒!淩意,朋友之間不能這麽客氣,客氣就生分了,明不明白?”

誰都來教訓他。

淩意胸肺間緩緩吐息,輕聲開口:“是你不明白。”

“你什麽意思。”

“思昀,不明白的是你。不在乎錢,那是富人的權利,不跟我客氣,那是你的權利。我沒有這種權利。我不能不跟你客氣。”

“淩意——”

“讓我說完。”淩意用凍得發白的臉對着他,平靜繼續,“你可以不在乎,但我必須有自知之明。我們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你不可能再跟我去吃路邊攤,我也不可能再讓你教我打游戲。”

謝思昀看着他,表情由錯愕慢慢過渡為難受。淩意以為他是覺得這些話刺耳,斂眸沉默了片刻,對司機報了住址,“到時候把我放在路口就可以,謝謝。”

再轉回頭,謝思昀還是那樣看着他。以為是要發脾氣,他手指微微收緊。

“淩意……”謝思昀一開口聲音卻不太對勁,“你這些年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淩意怔住。

“你……你這些年都是怎麽過來的?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謝思昀是敏感的,他察覺不對,滿眼痛惜。

“沒有,都說了我挺好的。”

“什麽叫挺好的,挺好的會變得這麽小心翼翼?”

淩意垂眸笑了笑,“身體健康,自由自在,哪裏不好了?”

“有事情你要跟我講,多個人多個幫手。”

“真的沒事。”

不管怎麽問,他始終就是這麽一句,直到下車也沒再多說什麽。

謝思昀把他送到巷口,雪徑中又抱了他一下,松手前對他說:“不管怎麽樣你別恨醒川。五年前你一聲不吭就走了,他也不好受。再給他一點時間,他會想通的。”

淩意拉緊拉鏈,兩手縮進外套裏,“嗯。”

說什麽恨,無從說起,是他對不起醒川。

兩天後,機關家屬院外。

非工作日,天氣又冷,馬路上人煙稀少車也不多。家屬院大門對面的路邊,厲醒川坐在一輛黑色suv裏,從早上到現在幾乎沒動過位置。

遠離大門的那面車窗開了半截,冷風源源不斷湧入,吹淡車裏的煙味。

六點左右,院裏開出一輛警車。厲醒川踩下油門,不遠不近地跟在它後面。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跟蹤楊斌。還沒回臨江時就有來路不明的消息,說楊斌手底下有一間私人會所,打着洗浴中心的幌子,私底下幹的是權錢交易、桃色賄賂。要想扳倒楊斌,那裏是最佳突破口。

不過楊斌到底謹慎,又具備一定的反偵查能力,想要有所發現并不容易,前幾次跟蹤厲醒川都一無所獲。

一路開了将近三十公裏,路上車越來越少,道兩邊是近郊密樹。警車從出口下高速,不多時竟駛進一家名不見經傳的療養院。

兩車先後熄火,厲醒川停得不近,一路尾随他上樓。現在天色已晚,每層除了值班護士,走廊上幾乎沒有什麽人。剛上三樓,楊斌的身影就不見了。

厲醒川更加警覺。

他放慢腳步走完最後半截樓梯,見安全門緊閉。剛要拉門,耳後忽然拂來一陣風——

楊斌竟然一直藏在樓上,等他現身的一瞬間飛撲而下!但厲醒川畢竟年輕,部隊出身的動作又格外爽利幹練,察覺有異的那一秒閃電般撤身,楊斌咣當一腳踹在鐵門上!

嘭——

下一秒厲醒川想也不想,反身便是一腳淩厲的飛踢,右腳正中楊斌右腰。

“操!”

電光石火間楊斌一個激靈,倏地往前擒住他左臂,可還沒用上力,就被厲醒川一個擒拿手,雙手緊緊鉗死了他的小臂——

一壓一扭間,楊斌的肩關節驟然發出恐怖的移位聲。

咯嘞——

咯嘞——

“狗日的厲醒川,”楊斌疼得青筋全暴,凸眼盯着他,“我說最近怎麽總感覺有人跟着我,原來是你!”

厲醒川汗都沒出:“我早就說過,遲早會來找你。”

“為什麽追着我不放?”

說話間厲醒川手腕上一個寸勁,咔嚓一聲竟卸掉了楊斌一邊胳膊。

只聽楊斌一聲慘叫,左手捂着右肩倉促後退兩步,咬着牙靠到牆上,“厲醒川!這些年我對你們母子不薄,要不是我,吳仕千一走厲微早就被仇人踩死了,哪有你們今天的好日子?你非但不知恩圖報,反而變本加厲,整垮我究竟對你有什麽好處?”

厲醒川沒再逼近,隔着一段距離低頭扣起剛才散開的袖扣:“你跟吳仕千、跟我媽之間的交易我沒興趣知道,也沒有恩要報。至于好處,更不需要。”

再擡起頭,他眸光冷淡。

“像你和吳仕千這樣的人,做任何事都需要好處,沒有好處就不做。我跟你們不同,我做事不問好處,只問對錯。”

今天來并不是為了鬥狠,卸他一條胳膊也只是安全起見。既然已經打草驚蛇,也就沒有再跟下去的必要。

他轉身就走,身後卻傳來楊斌的大笑聲。

“你笑什麽。”

楊斌面無血色,臉上卻現出陰詐的神色,“你的意思是,你是對,我是錯?厲醒川,你未免也太自大了!你敢說你這些年就沒做錯過一件事?”

厲醒川蹙眉回頭,“你到底想說什麽。”

“有個人五年前被你害成神經病,如今連拉屎撒尿都需要別人伺候。而你,你這個罪魁禍首還在這兒跟我大談什麽對錯正邪,你說可笑不可笑?”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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