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堪破
屋內歸于黑暗,兩人一時都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動。
胤禩沒有睜開眼睛,心中細澤綿延的鈍痛之感漸漸彌漫而上,他喉頭有些發苦,幾乎不能呼吸。
四哥,你可以對弟弟再狠一些……你若是再狠一些,弟弟也才能下這個決心吶……
這時胤禛忽然一笑,方才暧昧迤逦的氣氛淡去許多,他撐起半個身子,斜倚在榻上,低聲問道:“小八,方才可有傷到?”
胤禩心中一動,老四這是謹守承諾,打算到此為止?這個念頭只在胤禩心中盤亘片刻,不及細細思忖,那邊的胤禛便已然有了動作。
“四哥!”胤禩低聲叫了一聲,伸手按住胤禛揉在他腰側的手。
“聽話,四哥幫你揉揉,明日才不會疼得起不來床。”胤禛倒是收斂了氣息,當真如同那擔心幼弟身體的哥哥一般。
胤禩的臉色在極短的時間內變幻了一輪,他不是沒想過舀起手邊的瓷枕一枕頭拍過去,也不是沒想過趁其不備再使出一招撩陰腳,但當他漸漸冷靜下來之後,總算記得這個人是真龍天子、是命定的帝王,他重活一世可不是為了再次與之為敵的。
如今老四給他了臺階,又下過保證不會亂來,胤禩縱使醉酒也能權衡利弊,只是他心中顧慮着實太多,不知不覺盡然仍是落入了四爺的圈套之中,選了那飲鸩止渴一般的出路。
“嗯,有些疼,我還是喚人送了化瘀膏進來吧。”胤禩試探道。
“也好。”胤禛這次居然沒有再堅持,倒是出乎了八爺的意料。
之後胤禩起身整理了內衫,再喚了高明進來。胤禛只讓他将藥膏留下,待人都退下之後,才親自幫胤禩上藥推舀,這兩人都是軍營裏呆過的,這樣小的跌打損傷自然不在話下,只是為了尋個由頭打破方才的尴尬罷了。
上好了藥,胤禛不顧胤禩的抗拒,将他置于內側,貼着那人躺下,将手搭在那人腰上,頭幾乎碰在一處,連呼出的氣息都能噴在對方的耳廓。
胤禩仍想掙紮,但胤禛只笑着用染了酒味的熱氣噴在那人耳邊,道:“若是你想四哥再做些什麽,只管繼續折騰。”
胤禩吓了一跳,兩人貼得極近,自然什麽狀況皆‘身有感觸’,如此一來如論如何也不敢輕撚虎須,只得帶着滿腹郁卒強迫自己忽略周遭忽略一切,漸漸得醉意湧上,眼皮終于打起架來。
胤禛在暗處等了許久,也忍了許久,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身側,這人如今有了防備,也不知這樣的機會日後還有多少,甚至多多少少還有些盼望着小八能沉不住氣。
Advertisement
想來是累得狠了,身側的人沒再掙動,呼吸漸勻,胤禛一邊松了口氣,一邊隐隐有些遺憾,忍不住擡手摩挲着那人先前被咬破的唇角,再壓上自己的,腦中盡是這人方才衣衫淩亂、任人施為的模樣。
“小八……”胤禛以額頭抵住胤禩的額頭,低聲沉吟道:“四哥可以等,但卻絕不會準你離開……”
……
第二日休沐,四爺與八爺兩個人精居然沒有在下人面前表現出任何異常,應對如常。八爺留下四爺用過早膳再回去,四爺也欣然應允。
膳桌上剛放好了幾樣點心、羊西爾占、鹿尾攢盤、酒炖鴨子、米膳、冰糖燕窩兩盞、羊乳、并竹節卷,胤禟與胤俄也一同到了,胤禩忙吩咐了高明去小廚房将溫着的剩下兩盞燕窩端來。
胤禟胤俄二人昨日醉得早,後面的事情自然是不知道的,雖然胤禟觀胤禩臉色似乎有些疲憊,嘴唇也微微有些發紫發腫,不似平日蒼白涼薄,眉梢眼角不知怎的居然染上了一抹豔色,但等他仔細去看,卻又覺得八哥還是平日的八哥,沒有任何不同,只是乍一眼看去有些異常。
“八哥昨晚可是沒休息好,怎麽臉色不太好?可要傳個太醫來瞧瞧?”胤禟喝了一口鮮羊乳,有些擔心道。
八爺面色不變,手裏銀調羹攪了攪碗裏的燕窩,淺淺搖頭道:“無事,只是你們歇下之後多喝了一些,有些宿醉罷了。”
胤俄倒是聽出點兒意思來,嘿嘿笑道:“那禦賜燒鍋貢酒雖好,但昨日剩下的也不多了,莫不是八哥趁着弟弟們睡了,又同四哥偷喝了什麽美酒不成?”
這次八爺的面皮終于仍不住僵了僵,這話勾起了他拼命想忘的血淚教訓啊。誰知那素來正經冷面的四爺居然就在這個當口兒,用自己的膝蓋在桌下碰了一下八爺的腿——八爺差點兒當場便掀了桌子。
這還是老四麽?這還是那個殺伐果決的冷面王嘛!是太子易容假扮的罷!
穩了穩心緒,八爺銜着溫和大度的笑容,開口對胤俄道:“誰叫你們倆昨日醉得那般快,爺特意備下的歐羅巴的葡萄釀還沒來得及醒好你們就倒了,如今倒是怪上爺了?”
胤俄一聽頓時捶胸頓足悔不當初,連問那洋人的酒還有沒有。八爺撐着額頭無奈地吩咐高明将餘下的那瓶子酒從庫房取出來,對胤禟道:“這是上個月皇阿瑪賞的,八哥府裏統共就兩瓶兒,昨晚我與你們四哥喝去一瓶,這瓶小九你舀回去,等小十回來了再用來慶功可好?這回可不許說八哥趁着你們醉了吃獨食兒了罷?”
胤俄聞言就差化身大型犬只撲上來蹭八爺大腿了,口中連道幾聲“還是八哥最疼弟弟”,一邊接過那酒瓶子愛不釋手地把玩着。
胤禛掃了一眼神态各異的三個弟弟,也沒插嘴,只是冷不丁兒得用筷子夾起一塊羊奶饽饽放在胤禩面前的碟子裏。
小九小十頓做驚悚狀,看向四爺與八爺的目光也詭異了起來——
胤禩盯着碟子的饽饽,只覺喉嚨有些打顫兒,八面玲珑如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小九小十飄過來的詢問目光。這老四分明是做給人看的!
四爺絲毫未受桌上氣氛的影響,筷子不停,從容不迫地又夾起了另外兩塊饽饽放在九爺十爺面前——驚得身後布菜的丫鬟太監差點兒直接跪倒在地,這是暗示他們侍候得不夠周到麽?
“怎敢勞煩四哥。”小十與小九仍有些呆滞地對四爺道謝,還沒有從方才的‘四哥為他們布菜’的場景中恢複過來,原來四哥平常冷冷的,骨子裏卻是這樣‘賢惠’的,怨不得八哥總在外面面前說他的好話。
胤禩松了口氣,心中猶自為那人方才的‘疑似輕薄’氣憤不已,眉梢一轉,也笑得如沐春風,親手夾起一筷子鹿尾放進胤禛眼前的碟子裏,熱情地介紹道:“四哥嘗嘗這個,雖說不如宮裏的,但府裏的廚子也是盛京來的,這個做得別有一番滋味。”
胤禛看着碟子裏的鹿尾嘴角抽抽,這鹿尾攢盤是溫火膳,他平素并不愛吃,想不到小八這人如此睚眦必報。擡頭看胤禩眼底一絲報複的快意,胤禛忽然想笑,也罷,昨夜欺負他欺負得狠了,讓他高興高興也好。
……
早膳過後,胤禟與胤俄攜手告辭而去,胤禛也極有眼色地告辭,胤禩做為東主,自然要送出門外。
胤禛與胤禩兩人站在巷子裏,隔了一個半人的距離,下人都退開了十步。胤禛轉頭,黑漆漆的眸子看着胤禩,直到那人繃不住笑臉,眼神也略略有些不穩起來,才微微傾身與那人更靠近了些,低聲道:“小八,昨晚四哥說的話,都是認真的。”
胤禩背在身後的手握成拳頭,眼睛看着胤禛的肩側,故作淡然道:“四哥與太子哥哥不同,弟弟也并非娈童小倌,斷不能做出雌伏之事。”
胤禛仍看着胤禩,一字一句道:“小八,你與他們不同,豈可自賤?四哥喜歡的,也只是小八而已。”
胤禩無法再故作鎮定,這是胤禛第一次當着他的面說出‘喜歡’二字,也是第一次當着他的面清清楚楚地表露心跡,讓他避無可避,退無可退。
胤禩他抿了抿有些幹燥的唇,胤禛一直看着他,自然也見了他的動作,循着視線看過去,那人唇角上還有細微的傷口,半垂着的睫毛顫抖得厲害,卻是死死閉上了嘴不肯再說一個字。
嘆了口氣,胤禛直起了身,看着胤禩道:“四哥說過,我可以等……”
胤禩擡眼看向胤禛,他知道,胤禛只說了前半句,尚有後半句話盤亘在兩人心頭:“只是,你已沒有退路……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們都不能回頭了”。
……
送走了所有人,胤禩回到書房,如同往日一般從容不迫地研好磨,執起狼毫,對着如雪一邊沒有瑕疵的宣紙,他沉思良久,才下筆寫下一個大大的「雍」字。
光是看着這個字,胤禩便覺得胃裏有些隐隐作痛,昨夜發生在這個屋子裏的事情如同流水一般灌入腦中。胤禩閉一閉眼,強迫自己冷靜了心緒,又在那個「雍」字下面一點,寫下一個「旺」字。
弘旺……
胤禩閉上眼,腦中是成年後的弘旺擔憂自己的臉,那應該是弘時來宣旨抄家之後的事情,自己唯一的兒子呀,就這麽被自己拖累了。若是早知最後結局會是這樣,若是早知如此……
繼而腦中又浮現出額娘死前的面容,蒼白而憔悴,了無生機的面容,但眼中卻是滿滿将溢的疼愛與不舍。
胤禩忽然睜開眼,額娘!莫不是額娘不是病去的?她……是被自己生生逼死的?亦或是說,額娘是被自己的野心逼上了死路?
良妃聰慧,比他看得更透更遠,他這個做人子的從來不會懷疑,否則以她的出身,定然無法在宮中安慰地活着一直升到妃位。如今他再活一世,可以為了弘旺放下野心,那麽當年的額娘,是不是也是因為察覺到了什麽,唯恐自己的出身擋了自己的路,才生生将自己逼死的?
額娘……
胤禩穩了穩情緒,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在「雍」字下手,又寫下「禟」與「誐」兩個字,劃了一個圈,将兩人圈在一處。
小九為了他散盡了家財,被驅除了宗籍,吃着豬狗不如的食物,被烈日暴曬,受盡折磨致死,這裏面,也有他一份‘功勞’,若不是為了他的驕傲與堅持,在老四登基之後仍不放棄步步緊逼,又怎會、又怎會……
我今生能為他們做什麽……
胤禩只覺胃裏愈發疼痛,胸腹之中一口惡氣直沖腦門,渾身發起抖來,他吸了一口氣,忽然揮毫在手下這張紙上不管不顧的寫上「阿奇那」三個大字,将方才的所有字都疊在下方。
凝視着濃墨重彩的三個字,胤禩忽然想笑,他争了一輩子、算計了一輩子就換來這麽個結局,難道這一世還學不乖嗎?
淚腺酸澀,胤禩再吸一口氣,又在那三個大字上疊着寫下:「允禩自絕于天,自絕于祖宗,自絕于朕,斷不可留于宗姓之內,為我朝之玷」。
筆力透紙,一個字更比一個字寫得疾、寫得重,以至于寫到最後整張紙上只餘黑壓壓濕漉漉的一片墨色,根本分辨不出任何一筆來。
寫完最後一個「玷」字,胤禩再也忍受不住,扔下筆便‘哇——’得一聲伏在桌邊嘔吐起來,他本來早膳便用的不多,吐出來的盡是酒水與膽汁,幾近虛脫。
高明聽見響動也顧不得傳喚,推門進來正看見自家主子吐完幾乎倒地,連忙扶住,連聲喚了人去請太醫,再讓人通知了福晉,備好漱口的茶水。再回頭看自家主子,才見他一臉如紙般的慘白,整個身子也哆嗦個不停,不禁心驚:明明一刻鐘之前還好好的,怎麽進了書房沒多久就這樣了?
高明跟着胤禩這麽久也是伶俐的,這番處理倒也穩妥,只是他有些擔心可是早膳出了問題,若是這樣,那麽另外三位爺不是也會……這事可不小,想到這裏,高明連忙将心中疑慮說與福晉聽了。
福晉自然也知曉其中的厲害,便使了機靈的下人随便尋了個借口,去一趟四貝勒府上,探探口風,若是無事便別說什麽只管回來,若是也請了太醫再做打算。
下人很快便回來了,說四貝勒府上一切如常,毓秀才松了口氣,回了房間守着胤禩,便是高明勸說怕過了病氣也不肯離去。
一番折騰下來,太醫把了脈,似乎有些疑惑,這等脈象,分明是七情郁結于胸久已,已經傷了肝,兼之思慮過重,肺弱以致痰涎凝聚,肺氣凝滯,脾元不運,脾弱則胃不強。雖然根據八阿哥的病簿記載來看,起因是前兩年傷了肺所致,但究其原因,卻是因為悲郁結于胸中。
……這八阿哥才二十出頭,又得了聖寵,怎麽會七情郁結至此,以至于傷了身體根元?
這太醫雖然疑惑,卻也不好多猜,只得提筆寫了藥方,将病情盡量往肺弱上帶,說是因為前幾年常在水邊河邊,濕氣透過湧泉傷了身體,如今肺弱受寒引發的脾胃失調,須得靜養,萬不可再勞心多慮傷肺傷肝。
康熙得了太醫的回複,也微微嘆氣,這老八的性子随了良妃,心思太重,什麽都悶在心裏不肯說,照理說工部算個閑差,也能把自己弄成這樣……想想病死的靳輔,康熙終歸對這個兒子仍有些感情,便下旨讓他在家休養身體,不用急着辦差。
連日早朝告假,大臣們或多或少也聽到了風聲,總有幾個膽子大的上貝勒府探病,或是想辦法往八爺府上送補品,胤禩煩不勝煩,既然這樣,他便放下了工部的差事,一個人帶着幾個下人去了京郊的一處莊子将養,臨走時交代毓秀只管說爺不在家,她一個婦道人家不便見客,将來人悉數拒之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