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埋酒

京郊的莊子地處偏遠,出城來回将近一個半時辰。即便是去了,八爺也多是稱病閉門謝客,連補品也不肯收下。這樣一來,大多趨利而至的官員自然悻悻而歸,折騰了幾次,都吃了閉門羹之後,也便消停下來,胤禩終于借此得了清淨。

因為弘旺和大格格還太小,怕過了病氣,也便同毓秀留在了貝勒府并未跟來。

裕親王福全倒是來過一次,讓胤禩有些受寵若驚。只是這時裕親王的身體已經不大好了,此次見面,他的面色灰白,比之前在茶樓遇見那次又差了許多。胤禩心頭難過,恨自己什麽都做不了。也許是不在京裏的緣故,也許是面對的唯一疼愛自己的叔伯,胤禩放開了許多,居然向小時候那樣拉着福全的衣袖同他撒嬌。裕親王哭笑不得,但看得出他是真心疼愛這個侄兒的。臨別前兩人互相叮囑對方注意身子,倒比那親生父子更似父子。

除卻大阿哥也過來過一次留下些補品之外,有三個人倒是常客,自然是胤禛、胤禟與胤俄。

小九是八爺的貼心小棉襖(呃),居然弄了個洋人大夫來幫胤禩看病,那洋人大夫說了半天半中不中的話,四爺幾個沒聽懂多少,倒是記住了其中一句“每天一個蘋果,百病全消”,于是八爺遭了罪。

也不知這幾個人,在這個時節,從哪裏弄了一大堆番邦的蘋果來,堆在別莊的地窖裏,逼着八爺每天必須吃上一個。這供果本來便不多,弄來這樣一大堆更是不易,可見這幾個人是下了功夫,但再難得的好東西連吃十數日也會受不了,如今八爺看見圓的東西就想吐。

舊毛病犯了之後,每日用膳便成了折磨。胤禛自知胤禩此番大病跟自己脫不了幹系,得空了便會來莊子上,哪怕只是陪着胤禩用一頓飯。一開始胤禛陪着胤禩用膳時,胤禩總是吃不下去,即便是被那人逼着吃下去了,也會在頃刻間扶着樹幹吐出來,如此折騰幾次,胤禛也不敢迫着這人吃東西了。

看着胤禩一天天瘦弱下去,胤禛急得嘴唇上都起了燎泡,也不知他從哪裏打聽來了,蓮藕凝能養胃,便同着小九兩人差了下人在江南大肆搜刮藕莖,也難為他們在這種時節也弄弄來一大筐,天天讓廚子變着法兒的做給八爺吃。

看着胤禛那人一本正經地做了這許多事情,胤禩終歸無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他知道也許老四真是認真的,至少在當前是如此。

胤禩不是女子,也不會學那些戲子,為了這種事情當真逼死自己,用各種方法折磨兩人。何況認真算起來,老四這輩子并沒對不起他,反而對他處處照拂着,若是真躲不過去,他也不是不可以……退讓。

胤禩本是心病,自從搬到別莊之後,他白日無事,将自己關在書房裏寫了一下午字,寫的全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選了一張最好的,吩咐高明找人來裱起來挂在牆上。

沒事的時候,胤禩總望着牆上的字出神。也許是想的開了,又或者是那蘋果蓮藕真的起了作用,胤禩的精神确是一日好過一日了。

将至年關的時候,胤禛也愈發忙了,戶部裏忙着查虧空填窟窿,人人忙得腳不沾地兒,可他仍是堅持這隔幾日便上莊子裏去陪陪胤禩,下了幾場雪之後,出城的路是愈發難走了,時常往返便要用上兩個時辰,他要算着城門下匙的時間回去,往往連一頓飯也吃不好,就得起身往回趕。有好幾次,他都在路上熟睡在馬車裏。

胤禩看不下去了,覺得這老四就算內疚也不必做到這個地步,難道他就不怕皇阿瑪猜忌?于是在一次胤禛過府的時候,委婉的讓他專心辦差,犯不着再這樣來回奔波,這個心意他心領了。

胤禛沒有答話,仍用了他黑漆漆的瞳孔看着胤禩,薄薄的嘴唇抿起,整個人散發着疲憊的感覺。

胤禩見狀只好補了一句:“過兩日四哥休沐,不如完了差事便到這裏來吧,把小九他們也帶上,兄弟一起吃個熱鍋也應應景兒,就算鬧得晚了也不用趕着回去,這裏雖然簡陋,屋子還是有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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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一出,胤禛身上疲憊之氣一掃而空,雖然也只是微微颔首“嗯”了一聲,但心境卻是松開了許多。

結果呢?結果四爺當然沒帶上九爺他們,只怕連提都沒有提起這件事,自己倒是一個人天還沒黑便過來了。

胤禛進了院子的時候,正看見胤禩蹲在院子裏的老梅樹下折騰着什麽,身邊還堆着四十多個酒壇子,分作了四堆。

“小八,你在做什麽?”胤禛上前将他拉起來,去了披風搭在他肩上,才低頭看去,原來地上有好幾個土坑,其中一個裏面已經放了兩壇酒。

胤禩接過高明遞過的手絹擦擦手,由着胤禛扶着自己坐回院中的竹椅上,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才笑道:“前幾日無事,讀了晉代稽含的《南方草木狀》,知道原來紹興有這個傳統,說是生了女兒便要在女兒出生之時,釀酒埋藏,嫁女時就掘酒請客。我閑來無事,也學着釀下幾十壇來,等着我家閨女出嫁時舀出來喝。”

胤禛看着胤禩微微冒着虛汗的額角,知道這人身子還虛着,便黑着臉唬道:“即便如此,你使着下人去辦便好,莫不是這些人都是吃閑飯的?”短短一句話便吓得周圍的仆從差點跪地磕頭。

胤禩笑:“這種事情,自然是要親手做才誠心,一邊埋着酒一邊叨念着‘日後找個好女婿’豈不有趣?何況那洋人大夫也說了,多動動比總躺着強。”說到此處,胤禩忽然轉頭看看,奇怪道:“小九他們呢?沒來麽?”

四爺向來一本正經的臉罕見的紅了一下,不過趁着暮色倒是沒人看得出來,只是舀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才道:“這幾日忙,忘了問了。”

胤禩狐疑地看他……

胤禛咳了一下,轉頭看向那堆酒,皺眉道:“若是真要自己動手,以你的身子,豈不是要埋個十天半個月?”

胤禩好笑地看他,揶揄道:“所以弟弟才讓你帶着小九他們過來啊,你們怎麽說也算我閨女的叔叔伯伯,給侄女兒埋酒添嫁妝也算合情合理……眼下倒好,只好都有四哥你代勞了。”八爺說完笑眯眯地指了指樹下橫着的鏟子。

四爺:……

看了八爺笑得奸詐的狐貍臉許久,四爺忽然極其認真地點頭道:“小八的女兒就是四哥的女兒,我這個做阿瑪的給自家女兒埋酒确實說得過去,還輪不到旁的人幫忙。”

這回輪到八爺瞪眼,他想起來這個老四向來感嘆自己沒有生女兒的命,結果到處去搶兄弟的女兒過繼給自己過瘾(當然政治上是為了和親),這可別打主意都打到自己大格格頭上來了。八爺想得太遠了,以至于忽略了四爺這句話中隐約的暧昧和試探。

胤禛見胤禩只是瞪着自己卻沒反駁,心中自然歡喜得緊,拉了他的手腕子便往樹下走去,邊走邊道:“你來說,我來埋,今天就把這事兒了了罷。”

高明只覺得這兩位主子真是一會兒吵吵鬧鬧,一會兒又好的緊,跟那尋常人家的兄弟似地,心中自然為主子高興。一邊連忙吩咐下人多點幾只燈籠,将樹下四周都照的亮亮的。

八爺指揮起四爺來可以說是毫不客氣,不過四爺也是甘之如饴一般,挽着袖子撩起袍子,一絲也不見狼狽。

“這一堆都是埋這個坑裏,那個坑埋蒙着紅布的那堆……”這是八爺指指點點的聲音。

“不一樣麽?不都是酒,莫不是坑不一樣味道也不一樣?”四爺難得疑惑了一下。

“當然不同,這一堆是上好的花雕,那一堆是在酒裏浸過風幹的桂花,自然要有所區別。”

“那這邊的呢?也是桂花?”

“是梅花釀,據說宋時杭州汴梁人時興梅花飲,據說高宗的吳皇後娘家便以釀造梅花酒出名,此酒冬日喝,倒是應景。”

“那邊一堆呢?別是梨花、杏花、蓮花罷……”四爺忍不住默默推測。

“……不是,也是梅花酒,不過是用今年第一場大雪時梅樹上積雪釀的,試試會不會別有一番滋味。”

四爺看着地上一大堆酒,有些無語,最後才擠出幾個字來:“小八你還真是上心……”

八爺顯擺夠了,照單全收:“那是,那可是我閨女。”

将酒照着八爺的吩咐按坑放好,四爺揮退了欲要上前幫忙的下人,自己舀着鏟子将土一點一點填了回去,每個動作都一絲不茍,似乎是在給自家女兒埋嫁妝。

忙完這一切也差不多一個時辰之後的事情,八爺見四爺早已汗濕額角,衣袍靴子也髒了,上面全是土,便喚人備了洗沐用的熱水皂莢和嶄新衣衫,領了四爺去沐浴更衣。

胤禩與胤禛身形相渀,只是最近胤禩瘦的厲害,許多先前準備的衣衫都穿不了了,倒是便宜了胤禛。

因為天冷了也下過幾場雪,晚膳自然不能擺在屋外,何況這個點兒晚膳時辰也過了,随便用些夜食到算合适。胤禩本來吩咐了下面被了熱鍋羊肉一類的大肉,但誰知道小九小十這兩個沒來,胤禩本來脾胃虛弱,胤禛又不喜葷食,只得作罷,通知小廚房改做了蓮子羹、燕窩盞和素八寶。

沒有溫酒,自從上次葡萄釀事件之後,胤禩便不肯在喝酒。兩人随意慣了,一邊随意吃着,一邊聊着這些日子的趣事。胤禩擔心良妃着急,胤禛便抽空去過宮裏探望過良妃一次,此時自然将那日的情形細細說與胤禩聽,偶爾再聽見八爺插上一兩句話,一頓飯吃得也算平和安靜。

膳畢,胤禩低頭随意翻着書,他自從病後茶也喝得少了,因此下人只給胤禛泡了一盞。此刻胤禛倒是看着牆上那幅字發呆。在他的書房裏,也挂着一幅字,那是皇阿瑪口述的“戒急用忍”四個字,而如今胤禩書房裏挂着的,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十個大字。

這是那日之後胤禛第一次留宿在胤禩府裏,氣氛有些尴尬起來,胤禩微微有些不自在,硬着頭皮開口道:“四哥,你連日操勞,不如今日早些歇下罷。”

胤禛回頭觀察那人,見着他臉上故作鎮靜的表情,但撫着書頁的手卻是有些微微不穩,心頭終究有些不忍,但想着這些日子的努力,總不能白費了去,便走到那人身邊椅子上做了,雙手将那人撫着書的手包在掌心,道:“怎麽手還是這般涼?”

胤禩抽了一下,沒能抽出來,只得由着那人握着,回道:“眼看要過年了,我這兒病着,也不好入宮請安,以免沖撞了貴人,四哥若是入宮,幫我同皇阿瑪告罪罷。”

四爺點頭應了,半響見那人無言,才觑着他的臉色小心翼翼道:“今兒四哥也宿在這裏罷,一個人怪冷的。”

胤禩抿了抿嘴,很想說那客房也早起了地龍,哪裏會冷?但低頭看着那人包住自己的手掌,虎口那裏還有剛磨出來的水泡,終結沒能說出拒絕的話來。

胤禛盯着他故作鎮定的側臉,就像看着一件無價的稀世珍寶,心中嘆道:小八,你什麽都不用做,這樣便很好,這樣便很好……

新年很快到了,這次胤禩早向康熙告了罪,稱病不敢入宮,康熙問過了派去的太醫,又看了脈案,也便允了,還賞下了許多東西。

康熙四十一年的除夕便這麽過了,胤禩一個人躲在別莊,雖然冷清了些,但卻得了難得的清閑,每日寫寫字看,等到了正月十二的時候,便起身回了京城八貝勒府,總算陪着一家人過了元宵節。

節後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入宮謝恩。胤禩如今心病去了大半,恢複起來也快,也許是因為新年期間萬事如意的緣故,康熙看着胤禩恭敬乖巧的模樣,心情自然也不錯,留了他一道用午膳。

康熙如今胃口尚好,膳間,他問了胤禩府裏的情況,又問了他養病時都有誰上過門,平時都做些什麽。胤禩自然不敢欺瞞,将探病的人都數了一遍,又說平日裏沒事便抄抄《金剛經》,或是看看《農政全書》。

康熙知道胤禩并未欺瞞什麽,便只笑道:“怎麽,修了大堤,如今又看上了《農政全書》?莫非打算去種莊稼麽?”

胤禩神色恭敬地答道:“上回兒子去江南時見那裏商人鄉紳之間多有勾結,屢禁不止,究其原因,還是因為江南商業重鎮,又是我朝賦稅納糧重地,那裏商人與朝廷之間的問題并不能一言以蓋之,但朝廷依靠江南的糧食就如同咽喉被卡在別人手中一般,終歸不是辦法。”

康熙聞言自然想到了他剛剛登基是發生的江南賦稅大案(哭廟案),也有些感觸,便道:“接着說。”

胤禩見老爺子似乎也有些興趣,便接着道:“兒子縱觀《農政全書》,我北方寒冷,稻麥只得一年一熟,到了江南便好些,因此兒子看前朝雜記裏已經提到,若是将谷物移種至比江南更南方的沿海一帶,使之一年兩熟甚至三熟,豈不是解了我朝糧庫難題。”

康熙心頭微微一動,他為糧食不夠吃,米價騰貴問題煩憂多年,以至于曾經說出過“糧食短缺,米價居高不下,是因為漢人不知節省,用上好的稻谷釀酒,一日吃三餐造成的,若是都能如同他當年一日一餐,何愁糧米短缺”,當時說的更是氣話(其實四四的冷幽默是遺傳了吧),他自然知道不能下旨讓人一日一餐,如今胤禩這個提議,卻是十分大膽。

沉吟片刻,康熙放下筷子道:“《晏子春秋》說: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這北糧南種之事前朝未曾聽聞,焉知可行?”

胤禩也連忙将筷子放下,低頭受教道:“皇阿瑪教訓的是,确是兒子心急了。只是聽下人們提到,稻麥生在田野裏,便可秋天成熟,但若是生長在山陰背光一面,總會熟得晚些,如此說來,氣候炎熱的南方興許真的能讓稻麥早熟些。”

康熙忽地站起身來,差點将凳子撞翻在地,有些激動地來回走着,驚得胤禩也連忙起身站在一邊。片刻之後,康熙走到胤禩面前,對他道:“這樣吧,你回去拟個折子,細細說清楚,再遞上來由戶部商議。”

“嗻。”胤禩連忙甩了甩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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