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探視

胤禩随口打趣了話本上一段笑話,正同裕親王一起笑着,誰知忽然覺得後背如同針紮般的冷厲,他心中一驚,自從那年在大殿上被當庭斥責為“辛者庫罪婦之子”後,還沒什麽事能讓他有如此不安過,就連老四将他更名之時也沒有過。

胤禩回頭往門邊一望,卻見一角天青色錦衣,身邊立着的人不是梁九功是誰,頓時吓得什麽也不敢多想,起身便跪倒行了大禮,口正連連稱罪,道不知皇阿瑪駕臨,請皇阿瑪贖罪。

福全愣了一下,也看到了外面的人,只是他視線已經有些模糊,看不清外面是誰,如今見了胤禩的舉動,哪裏還有不知道的,也做出欲要起身相迎的摸樣。

康熙掃了跪在地上的胤禩一眼,也沒叫他起來,只是幾步走進屋裏,摁住剛剛蹭起身來的福全,語氣緩和道“朕是來看你的,你都病成這樣了,還成什麽強?”

福全也不在堅持,只是用手撐着床榻給康熙行了個禮,道“皇上親自來探望奴才,是給了奴才天大的榮寵,奴才又怎能恃寵而驕呢。”

康熙拍拍福全的手,道了聲“你呀”,才轉頭看向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胤禩,語氣微微有些平冷“哦,老八也在啊?”

聞言胤禩倒是沒什麽意外,他在一開始便覺得康熙似乎對自己不滿了,想想也是,這幾日誰不是夾着尾巴做人,他巴巴地跑到裕親王這裏來,是挺容易引入猜忌的。

只是胤禩剛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那邊福全卻看不下去了。他也瞧出來這位帝王心情似乎不大好,這火都沖着自己兒子發了,頓時心中不忍,先一步開口對康熙解釋道“這老八啊,辦差是個上心的,每日都會将國子監的進度與奴才備報一番。奴才最近在床上憋的慌了,這才讓他尋些話本樂子什麽的,免得我無聊。原本也只是随口這麽一說,誰知這孩子還真放心上了,每日都會過來陪着奴才說說話。”

康熙聽胤禩辦差勤勉,眼角掃見榻邊矮桌上的幾份公都抄謄妥當,臉色總算緩和了些,開口道“還跪着做什麽,起克罷。”

胤禩磕頭謝了恩,才規規矩矩地站起來。康熙随口問了他一些公事進度的問題,胤禩自然對大無礙,末了,康熙才如同總結一般道“既然你二伯身子不好,你也不該事事都要讓你二伯過目,該自己做決定的,便自己做罷。”

胤禩連忙點頭應了。福全見這對父子應對得如同那大殿上的奏對一般,一邊一眼,心中嘆了口氣,想起之前八這孩子受的委屈,心中一動,便對胤禩道“廚房的藥怎麽還沒好?老八,你去催催,再不端上來就讓他們不用端了。”

胤禩心地擡眼看了康熙一眼,被老爺子一瞪,連忙低頭告了罪,躬身退行着出了門。

康熙平時也見慣了這個兒子處處規矩絲毫不錯,自從他成年之後便恭敬由于而親熱不足,這幾年他出宮開府之後更是如此,一直以來他心思都在太子身上,也覺得沒什麽。但今日見了他與福全兩人說笑,眼下再見他如此一板一眼,心中頓時生出許多不喜來。

胤禩知道裕親王故意支開了他,許是有什麽話要避着他與皇阿瑪說,因此擦擦額頭的冷汗,一邊想着不知道皇阿瑪在外面聽了多久,方才有沒有說什麽不敬的話,一邊往廚房挪去,心想着藥還是有多久熬多久罷。

……

這邊福全這裏,與康熙兩人君臣之間說了一些體己話,康熙這幾日被自己最為得意的幾個兒子傷得不清,如今看見自己自一同長大的兄弟病痛至此,有想起似乎太醫院說常寧的身子也不大好了,心中一時酸楚難當,同福全抱怨起這幾個不孝的兒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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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全自然知道怎麽勸慰這個當了皇上的弟弟,也将自家幾個兒子那些醜事抖落了一地,言語中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康熙頓覺自己還不是最慘的,還好幾個兒子都算優秀……至少早年來看,也是不錯的,眼下聽福全這麽一說,居然也有些同病相憐起來。

一陣沉默之後,福全微微嘆了口氣,忽然低聲開口道“三啊,阿珲如今這麽叫你,你不會治奴才的罪罷。”說罷苦笑一下。

康熙忽然聽見這四十多年都沒再聽過的稱呼,一時恍惚了起來,鼻根處有些發酸,他隐隐知道福全想說些什麽了,強笑道“怎麽會,朕……我不也時常叫你阿珲麽,是你總是礙着君臣之禮不肯這麽叫我罷了。”

福全嘆了口氣,有些懷念得笑道“時候我們一起在皇瑪嬷面(孝莊皇後)前養着,有一年皇瑪嬷病了,都是我們兄弟倆衣不解帶侍候湯藥,後來皇瑪嬷醒了,三你倒是病了……”

康熙也忽然笑道“結果阿珲照顧完了皇瑪嬷又來陪着我,等我好了阿珲又病倒了,把皇瑪嬷都氣樂了。”

福全繼續道“以前皇瑪嬷出行,我們兄弟必然随行,那個時候你精力太過旺盛,明明只有那麽一點兒大,還非要騎高頭大馬,結果摔下來差點把腿都摔斷了……”

康熙……

兩人沉浸在回憶裏,一時嘴角都帶了笑,許久之後,福全才接着道“三,阿珲這次,怕是不中用啦……”

康熙臉上強笑着“阿珲別想太多了,弟弟還等着阿珲身子好了,披甲上馬,随弟弟木蘭秋狝呢。”

福全如今病了總是容易哀傷,拍了拍康熙握住他的手,哽咽道“三,阿珲是一路看你過來的,擒鳌拜,滅三番,收臺灣,樁樁件件都是千古明君才能做的事兒,阿珲自豪哇……”

康熙正想說些什麽,他聽見這樣類似遺言的話心中很是不安,但福全卻打斷了他,繼續道“我府裏那幫子雖然毛毛躁躁,但親王府總算也有了繼承的人,兒孫自有兒孫福,老哥哥我也不想再操心了,何況三你也不會虧待他們的。”

康熙點點頭,這話說中了他心中的痛處,他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齡,枉自生了一大堆兒子,卻各個只知道在下面興風作浪,汲汲經營,連那天倫之樂也成了妄想。

福全見他神色哀戚,接着道“只是阿珲擔心三你啊,你的兒子随便舀出哪一個來,都是出将入相的人物,各個都優秀得不得了哇——”

康熙臉色緩和了些,但口裏仍是斥道“別提這不孝子!”

福全猶豫了一刻,還是下了決心,他怕日後沒機會再說了“三,阿珲知道你對太子寄予厚望不錯,但是也別太苛求別的孩子了。我們都是做阿瑪的,誰沒個偏心什麽的,但也別忽略了別的好孩子啊。”

康熙臉色有些沉了下了,但他不願撫了福全的面子,只能壓下不快道“你說的是老八罷,可是他對你說了什麽?”

福全知道這個弟弟已經不高興了,但已經起了頭,不如一次說了罷,省得誤會更深“是說了。”此話一出,康熙果然變了臉色,但福全不理他,接着道“上次彜倫堂工事延誤的事情,老八受了委屈,我說要過段時間幫他求情,你猜他怎麽說?”

康熙随口問道“怎麽說?”

福全長長得嘆了口氣,道“他勸了我許久,讓我別去煩你,說他這個為人子為人臣的,就該為皇上分憂盡忠,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這件事情,他本身也做得不夠妥當,被罰也是應該的。還說皇上罰得對,是對自家的孩子才會嚴厲些,要求高些,這也是皇上愛護他才會栽培他。”

康熙張了張嘴,嘆了口氣,心道原來朕是這麽想的,朕今天剛知道。

不過,心裏的氣,倒是稍微去了那麽三成。

福全送了口氣,方才說了這麽久的話,又動了心緒,他已經有些支撐不住了,聲音也有些有氣無力起來“我觀察了許久,這老八的确是個人才,若加琢磨,必成大器。”

康熙又想起太子的混賬事情來,有心逃避,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便拍拍福全的手道“你也別多想了,上次事情,朕知道委屈老八了。我們兄弟倆也說了這麽許久的話,你也乏了,朕這就回去了。”

福全聽他說“朕”,便知他不想再說了,但事已至此,他不知道還能不能再活着見到康熙,便固執地握着康熙的手,不讓他抽回去,因為虛弱,居然有些發抖起來“皇上——奴才是真放心不下老八這孩子,若是——若是——”說到此因為太過激動,福全劇烈地咳嗽起來,無法再開口。

因為皇帝要和親王說私房話,四周的下人都被遣得遠遠的,如今連個遞水的都沒有,梁九功連忙出去喚人,正看見胤禩端着一碗藥進了院子。

“八爺——裕親王他——”梁九功也有些着急。

胤禩剛進院子便聽見咳嗽聲,比以往都來得急,連忙對身邊的厮道“快去傳太醫。”,自己則是對梁九功安撫道“梁谙達莫急,太醫就在偏院歇着還未走,很快便道。”說完帶着剩下的侍女快步進了屋子。

胤禩見康熙還在榻邊坐着拍着福全的背,而福全則一般拼命掩着嘴,一邊搖手。胤禩會意,連忙跪下磕頭道“二伯這是請皇阿瑪移駕,以免過了病氣。皇阿瑪萬金之體,斷不可有所損失。”

康熙也知道這是禮法規矩,便由着梁九功将他扶到屋外站定。胤禩熟練地扶起裕親王喂了些水,他前世被圈之後時常纏綿病榻,對于久病之人的需求自然比誰都清楚。

裕親王止住了咳,胤禩才讓下人斷了藥過來喂着,自己連忙出了屋門,正好看見從外間來的太醫正在向康熙請安,而康熙不耐煩的揮手讓他不要啰嗦趕快去幫裕親王診脈,若有差池,提頭來見。

那太醫冷汗津津得往屋裏走,路過胤禩是只敢叫聲“八爺”,便腳不停蹄地入了屋子。

胤禩見康熙看着他發愣,心中不安,也不知道裕親王與他說了些什麽,他沒料到康熙會微服上面,也就沒辦法暗示福全千萬別為他求情。眼下胤禩兩眼一抹黑,只好規規矩矩地上前道“皇阿瑪不必憂慮,二伯前幾日也時常如此,是心緒波動罷了,有太醫在,施過針喝了藥即可。只是這院子裏病氣重,還請皇阿瑪以龍體為重。”

康熙一直在想着方才看見胤禩熟練得給福全侍候湯藥的一幕,心中既是欣慰又是酸楚。

如今看見胤禩又恢複了恭恭敬敬一絲不錯的摸樣,心裏原本因為聽見福全那些話而升起的憐惜都化作了氣悶,又想起福全嫡子庶子一大,怎麽你這個做侄兒的倒是巴巴的趕來侍疾?莫非是不願意做朕的兒子,想過繼給裕親王不成?

這時康熙已經完全忘了胤禩是過來送公的……

“皇阿瑪?”胤禩不知道康熙在想什麽,但從老爺子的面上神色看,似乎不大高興……

康熙思緒幾番波折,看着眼前低着頭恭恭敬敬立在自己面前的胤禩,又想起宮中那個拼命想闖乾清宮給索額圖求情的胤礽,自己出宮的時候,還看見他跪在殿外,背心上都濕了一片兒。

自己悉心栽培了這麽多年的兒子,明明知道身為儲君,只要不做出格的事兒,日後那個位子必然是他的。可是……他連幾年都等不了了!居然索額圖那個亂黨賊子一同,他們居然——居然——

還有大阿哥,明明以為是個好的,當年他第一次以少年之身披上戰甲出征的時候,那意氣風發的摸樣,如今卻……

目光回道胤禩身上,這個兒子以前也是個乖覺的,但這兩年也學會了在朝中網羅勢力,再任其發展下去,莫不是下一個太子大阿哥!想到這裏,康熙目光冷了,看着胤禩的頭頂開口道“方才裕親王開口為你求情……”

胤禩心中咯噔一聲,暗道壞事了。

康熙沒等胤禩請罪,便冷笑道“你與裕親王好,日日侍疾倒是比裕親王的兒子們更盡心,為的就是這個目的罷。老八,朕看走眼了,你倒是好算計、你倒是八面玲珑、你的心——不啊!”

胤禩腿一軟,跪倒在地,神情一片麻木,連膝蓋磕在青石板的路上也不知道疼,他喉頭一陣發堵,胸中郁滞絕望一道湧上,口中機械地開口告罪,只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麽。

康熙也是個罵人罵慣了的,當下便有些受不住口,想起這個兒子早些年還是個懂事乖順的,為此還破例提了他母妃的品級,早知如此……想到這裏,康熙便忍不住開口道“你以為有了裕親王做你靠山,等太子倒了,就輪到你了?也不想想你額娘又是個什麽身份!”

「系辛者庫賤婦所出,柔奸成性,自幼心高陰險,妄蓄大志……」

前世的魔咒如影随形而至,胤禩忽然覺得有些絕望,連指甲內的血色都褪得幹幹淨淨。

人,果真不能勝天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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