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安撫
康熙發了一頓火,看見胤禩面若死灰的模樣,又微微覺得自己有些說過了。
但事已至此,他也說不出什麽軟和的話來。他這些日子被兩個原本引以為傲的兒子氣得不輕,只要一想到,面前這個素來乖巧的,也在下面蠢蠢欲動收買人心,便忍不住覺得有些恹恹的。
白日裏剛剛犯過的暈眩又有些發作,康熙不再看地上跪地規規矩矩的人,扔下一句“你自己好自為之罷。”便轉身對梁九功道“回宮。”
……
胤禩跪了好一會兒,一直到有人過來攙扶他起來,他仍然有些懵,回不過神來,直到有人在他耳邊叫道“爺!爺!您別吓奴才了。”
回頭,見是高明得了信,從外間也趕過來了,不知道剛才那一幕他看到了多少。胤禩自嘲了一下,現在還想這些做什麽,這親王府裏上上下下不知道多少人看見聽見了,過不了幾天,就會傳出去罷。
胤禩摸摸胸口,那裏隐隐有些脹痛,他扯了扯嘴角,努力讓自己笑得自然親切些,轉身回了福全屋子裏,一直等太醫施完針說了裕親王無事,才笑着同裕親王告退出府。
……
他一路上渾渾噩噩也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回了八貝勒府,而高明和他的侍衛福順落後兩步,就這麽一路跟着,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胤禩一回府便将自己鎖在房裏,高明急得抓耳撓腮卻只能堪堪守在房門口。而毓秀那邊聽說胤禩回府之後,連晚膳都沒用便呆在房,親自去請也吃了閉門羹,她如今已經顯懷了,也沒法折騰,思讨片刻,便将高明叫到跟前兒問今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兒。
高明暗自叫苦,這事兒他哪裏敢随口張揚啊,但福晉也不算外人,只好隐晦得提了提,今日主子在裕親王府上被皇上訓斥了。
毓秀皺眉,她雖是婦道人家,但自嬌養着,老安親王與阿瑪說些朝中的事也沒避過她,因此她倒不是完全養在深閨的婦人,聽見高明支支吾吾的言語,便知道只怕這‘訓斥’只怕沒字面上那麽輕松。思及此處,八福晉沉下臉來,拿出許久沒展現出來的氣勢,喝道“你個狗奴才,遮遮掩掩是想做什麽,還不快一五一十說出來,到底聽到了什麽!”
……
沒過多久,便傳來了八福晉動了胎氣的消息,八貝勒府上頓時亂作一團。這時天色已晚,早有下人飛奔了去太醫院傳當值的太醫。
在房發呆的胤禩也被驚動了,顧不得許多,趕到福晉的屋子裏,一直守到太醫來了診了脈開過安胎藥,又看着毓秀服了藥睡下才離開。
轉身再出來,天已是漸漸黑了。
一出福晉的院子,高明便聲對胤禩道“爺,方才四爺過來了,如今在房等着。”因為胤禛時常過府,也時常宿在房,因此八貝勒府的房對于四貝勒來說,是不算做禁地的,反之亦然。
只是胤禩聽見這個消息,臉卻是一白,連斥責的話都不及出口,快步往自己房走去。他心中只在祈禱,萬不能讓那人看見那些東西——
房的門關着,裏面的燈卻亮着,一個背影印在窗戶上,胤禩心中一緊。
推開門來,那人手邊果然放着自己本該毀去,卻大意沒來得及去做得徹底東西——
一張薄薄的、被揉皺了又展開來的宣紙攤在桌上,上面濃墨寫着「辛者庫……所出」幾個字,中間的字似乎因為反複落筆而暈黑做了一團,看不清楚,但首位幾個字還是清晰可辨的。
那是胤禩今日在房關着,心煩意亂時寫下的,因為毓秀忽然動了胎氣,他沒來得及燒毀,只匆匆揉做一團仍在桌邊,便趕了過去。本來房重地,下人是不能進入的,只是他沒想到今日胤禛會在這個時候來。
胤禛會去看他揉做一團的字只是湊巧,他知道胤禩閑來會練練字,因此今日在房等時,看見桌上的宣紙有新鮮的墨跡透過的痕跡,便知道這人剛剛才寫過字,只是不知道這人寫的是些什麽,下筆如此急躁?正想着,不留神腳下又踩着一團紙,便想着只怕是那人寫壞不肯讓人看見的東西,才壞心眼地拾起來展開。
胤禩進屋之後看也不看胤禛,三步搶上前去,一把抓過桌上的紙揉做一團扔進一旁的雨前青筆洗裏,一直看着那紙團漸漸濕透了,糊爛做了一團,再也看不出原來的模樣,才回過身來,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勉強勾起慣常的笑,回頭走道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嘴裏道“四哥今日怎麽這個時候過來了?”
胤禛不動聲色得看着面前這人從慌亂到鎮靜,這樣自欺欺人,這樣不肯信賴自己,這樣虛僞……想起他剛看見那宣紙上寫的字時,心中那種莫名的悶痛。
而面前這人,卻在轉瞬之間,便在自己面前,又拾起了面具……
他到底是在防着誰?
他始終是不肯信我……
其實胤禩倒不是故意防着胤禛,只是他今日的事勾起了他前世最不願直面的回憶,心思本就煩亂,後來毓秀又出了事,說到底還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因此他眼下有些心力憔悴,無心、也無力再去運轉心思,只能憑着兩世的習慣,給自己戴上慣常的和煦笑容。
只是下意識的行徑。
這是他本心之外,最後一層堅硬的外殼,碎即傷己。
……
一陣窒息而緊迫的沉默之後,胤禛站起身來,擡頭看着胤禩的眼睛,仍舊是他慣常的冷峻嗓音,只是帶了些妥協又心疼的意味在裏面,卻讓胤禩聽出來了“可是今日……在裕親王府上……?”
胤禩垂下眼,将茶盅擱在桌上,唇線微微繃着,颌骨緊了緊,猶豫了一番,才道“皇阿瑪今日微服去了裕親王府上。”
只這一句話,沒有再多一個字,但是那人便懂了。
在安徽落水的時候,胤禛曾經說過,他對十三處處照拂,是因為十三的額娘出身不高,那時胤禩沒有回答一個字。如今,胤禛卻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了那一晚抵足而眠,在自己懷裏忽然不肯再開口的人。
原來如此……
胤禛有些懊惱,一貫冷靜心思缜密的自己,居然會忽略一件事至此。胤禩自抱給惠妃撫養,長久以來,都被當做大阿哥一黨的人,倒是讓許多人都忽略了他的生母。但玉碟之上,胤禩的生母卻是白紙黑字得寫着,內管領阿布鼐女之女,衛氏(見注)。
這個人多麽孺慕良妃,與他私已久的胤禛怎麽會不知道。如今卻被皇阿瑪,自己的阿瑪這樣說,這分明是否定了他的額娘,也就是否定了他的出身。
八……你……
看着胤禩不再強笑,但仍然雲淡風輕的一張臉,胤禛心裏忽然幫他生出許多委屈來,他最是不會安慰別人,因此才會在上次安撫八時,居然說出十三出身不好的事,反而戳了那人痛腳而不自知。
如今,胤禛什麽也不想,全憑着本能行事,上前一步,拽住那人的一只手腕,将他拖近自己,再一把摟住。
死死摟住,用一種明明知道會弄得那人很疼的力道,箍住。
“八,在我面前,你不想笑,便不用笑。”
胤禩聞言心尖一顫,他微微隆起眉巒,身上手臂的确被勒得有些疼,但他卻第一次不想推開這人。與上一次的勉強不同,他這次是真心想要找個地方停靠一下,至少在收拾心緒,重新披挂上陣重入朝堂之前,讓他歇一歇。
有些事情,福晉不能講,額娘那邊也不能說,九自己忙着自己的事情一院子妻妾們雞飛狗跳,何況弟弟是用來照顧的,但這些事,一個人憋在心裏,太久、太難受,幾乎腐爛成了毒。
有時候,只想找個人,說一說講一講,抱怨一下,不需要別人的同情,也不需要太多的安慰,只是單純得想要一個人聽一聽而已。
想不到,這一世,數來數去,那個最适合的人,卻是老四。
胤禩心底微嘆,也鬼使神差地擡起一只手,搭在那人後背上,就這麽靜靜地回抱着。
胤禛心中一喜,側頭松開一些,尋了那人的唇便有些急切地印了上去,冰冷微涼的觸感,帶着一點點涼透了的茶水的苦澀滋味,一如這人一般。他急切得輾轉研磨着,想要讓那人冰冷的身體也染上自己的熱度,讓那人的唇齒也染上自己的味道。
難得的這人沒怎麽反抗,胤禛雖然知道有些趁人之危,但如此機會他自是不打算錯過的,正想要再進一步做些什麽,外頭遠處忽然一陣喧嘩,未幾便是腳步聲由遠及近。
“爺,四爺府上來人了。說是府上大阿哥病了,好似不輕。”高明語氣也有些急。
屋內兩人具是一愣,方才的迤逦瞬間退得幹幹淨淨。胤禛一驚,連忙走過去将門打開,胤禩忽然想起了弘晖可不就是這兩年沒的,便也急得不行,跟着往外走了兩步。
胤禛忽然想起什麽來,轉頭對胤禩道“今日你福晉也病者,就別過來了,我回去看看。”頓了一下,又道“這幾日……若是沒什麽事,你也別到處跑了。”
言下之意,自然是指裕親王府上要少去了。
胤禩心中苦澀,只覺得既然已經礙了老爺子的眼,再怎麽做也是錯,何況自縛?若是裕親王真的天命将至,胤禩寧願多花花時間去陪陪這個真心疼愛自己的長輩。
老爺子的青眼,他是不指望了,随便他怎麽想。
不過眼下,他知道胤禛是為他好,便沒多說什麽,只将頭一點。
……
胤禛趕回府裏,臉色沉得比往日更勝,見到大阿哥府裏的乳娘,便冷厲得問道“怎麽回事?”
那乳娘吓得發抖,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哀哭道“今日上午還好好的,到了中午時分,大阿哥便說有些輕瀉,奴婢想着大阿哥脾胃虛弱,平時吃了不易克化的膳食,偶爾腹瀉也是有的,便沒多想。誰知到了傍晚時候,大阿哥忽然說頭昏惡心,到了後來說是肚子也有些疼起來,方才因為瀉得太厲害,已經暈倒了。”
“既然如此,那我府上留你何用!”胤禛一張冷臉上怒氣難掩,一腳踹在那乳娘肩頭,将她踹得起不了身,屋子裏的丫鬟下人們更是吓得紛紛匍匐于地上,口呼奴婢/奴才該死。
這時那拉氏從裏間出來,一雙眼睛早已哭紅,見了胤禛忙行了禮。胤禛幾步并做一步上前将她扶起,問道“弘晖如何了?”
那拉氏聞言差點又哭出來,但卻死死忍住了,回道“方才太醫院的左院判來過了,施了針開了方子,眼下剛剛喝了藥睡下。”
胤禛點點頭,才低頭看着跪了一地的奴才,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今日大阿哥都用過些什麽,你們不會也不知道罷!”言語之下,大有答不出來就拖下去杖斃的意思。
那拉氏雖然也又急又氣,但她總歸是上三旗人家教養出來的嫡女,如今弘晖危險已過,她也恢複了儀容,對胤禛道“妾身都問過了,弘晖今日的吃食都是廚房做出來的,與平常沒什麽不同,只是中午多吃了些零嘴兒,晚上用得也不多。院判說也許是什麽東西不幹淨,或是零嘴兒傷了脾胃,亦未可知。”
胤禛皺眉,這庸醫,什麽話都見者最保險的說,就怕擔什麽責任,弘晖這半年來總是病不斷,說辭也多是這樣模棱兩可。
……
這個晚上,許多人都沒能成眠。
胤禩坐在房,強迫自己去回憶前世最不願想起的片段,一點一點地整理出來,既然躲不過去,便不躲了罷。到了後來,思緒漸漸明晰,那些錐心之痛、戮心之言,都不再抵得過額娘唇邊的一抹淺笑。
“額娘……”胤禩低喃一聲,他如今只希望良妃深居簡出,希望這些言蜚語不要傳到儲秀宮去。
四貝勒府上一直兵荒馬亂得折騰到後半夜,弘晖才睡踏實了些。胤禛心力憔悴,弘昐生下來沒多久便殇了,如今府上只有弘晖這麽一個長大了的阿哥,他實在不能想象這樣機敏的孩子也像弘昐那樣去了。一直到後半夜,他才回了自己的房,空閑下來,想起那人房裏面被揉皺了的字,想着那人眼下只怕也難以成眠,不知他又在想些什麽,心也跟着密密麻麻得有些難受。
裕親王府上,仍有咳嗽聲不停得傳出,當值的三個太醫中派了兩個留在裕親王府裏。
乾清宮裏,康熙一遍一遍得回想着太子幼時第一次學走路,第一次開口叫皇阿瑪的情景,為了胤礽,在他六歲的時候專門在乾清宮與宗廟之間建造了毓慶宮,希望他能日日感受先祖對他的期望。後來場景一轉,變做胤礽十三歲第一次出閣講學之時,那一日,胤礽一身素衣,溫儒雅、侃侃而談、謙恭而自信的摸樣……
揉揉幹澀的眼睛,眼前換做太子為了給索額圖求情,在乾清宮門前長跪的身影,再仔細看去,卻又變做了老八手拿冊,與福全說笑的摸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