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出繼
良妃一怔,忽然想起那一年自己還是貴人時,毓秀把府裏的格格杖斃的事情鬧得滿城風雨,那個時候,胤禩受了傷,昏迷了幾日才醒過來,入宮給自己請安時,也是這樣跪坐在自己腳邊,可憐兮兮的叫自己“額娘”來着。
良妃心一軟,擡手摸摸胤禩長出青色發茬子的腦門兒,怪嗔道:“瞧你,也是做了阿瑪的人,怎麽還和小時候一樣,一點也長不大呢。”
胤禩道:“有了弘旺弘時他們,才知無論他們日後長得有多大,在我這個做阿瑪的眼裏,始終也只是我的孩子罷了,長不大的。”
說起弘時,良妃也有些心動了。毓秀難産離世,小阿哥生下來便遇着額娘的喪禮,又是早産,因此到現在還沒離開過屋子,良妃自然也沒能見過,于是便道:“弘時如今怎樣了?嬷嬷可還盡心?不知道會不會同你小時候一樣瘦瘦小小的一團……”
胤禩自然不知道自己小時候是什麽摸樣,良妃說瘦小那便瘦小吧,只道:“嬷嬷都是毓秀留下的老人,自然是盡心竭力的,這幾日比起剛生下來的時候,可是俊多了。再過一個月,天兒再暖和些,兒子就帶他進宮來給額娘請安好不好?”
良妃摸着胤禩的頭頂,像在記憶裏做過無數次那樣:“如今小八也有兒有女,在膝下承歡了,額娘這些年的心願,總算都達成了……真好。”
胤禩聽見這話,耳邊便回想着毓秀死前如釋重負一般地說“我如今心願已了”,那神情何其相似,他心中不安,連忙道:“額娘說的是哪裏的話,如今不過是孫子罷了,再過幾年弘旺和大格格長大成親了,還等着你幫曾孫子曾孫女取名字呢。”
良妃笑而不答,只微微勾着嘴角回憶道:“額娘小時候,阿瑪也是寵着的。後來……入了宮,全家都成了罪籍,那個時候年紀小沒經過事兒,只覺得天都塌下來了,這輩子都沒指望了。浣衣局的活不輕松,一開始還每日想着阿瑪額娘和哥哥他們,到了後來,每日被繁重的漿洗活計累得連腰都直不起來,吃得也少,雖然不至于餓着,但夜裏只想哭……後來累得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胤禩聽得心酸,他第一次聽見良妃同他說起封妃之前的事兒。辛者庫有多累他不知道也沒留意過,但是像良妃這樣全家獲了罪籍的人,十之八九是沒有出頭之日的,加之她生的貌美,性子又軟,只怕在那裏面的日子很是艱難,被人欺負已是家常便飯。
于是胤禩便忍不住開口道:“額娘……你受苦了,如今兒子終于能孝敬您了,您可得把身子養好了,将來等着包重孫子呢。”
良妃卻沒有接話,只繼續笑道:“額娘本以為這一生只怕就要這樣過了,日後年歲到了,放出去,也配給那個奴籍的,或是給稍微有些頭面的人做妾,誰知後來……後來居然有了你……”
說到這裏,良妃臉上露出暈着柔光的微笑來,比漫天春花更動人,她低頭看着胤禩道:“這是額娘一輩子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好事兒,能夠有一個自己的孩子,這都是皇上對額娘的恩典,額娘就是用一輩子,也報答不了的。”
胤禩怔怔的,他似乎明白良妃說這番話的目的了。聰慧如她,怎麽會看不出來如今這對天家父子早已勢同水火,形同陌路。她怕如今她身子一垮,自己的兒子在皇上面前露出怨憤的情緒來,那便真的永無翻身之日了。
“額娘……”胤禩眼角有些澀然,他捉住良妃的手,道:“兒子……懂的,皇阿瑪對兒子有生育養育之恩,是天恩,兒子就是鞠躬盡瘁也無法報答萬一。”
良妃眼眶也紅了,想要抱一抱自己的兒子,怎奈禮法不容,只能死死壓下念頭,哽咽道:“這便好……你懂便好……額娘便放心了。”
胤禩神情恍惚了一下,喃喃道:“額娘,你是不是,也要像毓秀那樣,扔下我一個人了……?”
良妃的身子一僵,身子也有些發顫了起來。胤禩卻似沒注意一般,只低頭道:“皇阿瑪不要兒子了,說什麽做什麽都是錯;毓秀也不要我,一個人扔下孩子去了;如今,是不是連額娘也不要我了……”
“小八……額娘只是……放心不下……”良妃早已語不成句,再也無法顧及其他,傾身将胤禩的肩半摟在臂間。
胤禩雖然未曾出聲,但傷心之處已到,卻反而是冷靜了下來,他将臉悶在良妃臂間,低聲自暴自棄道:“額娘你也說你心願已了,可以再無牽挂。那麽我呢……誰都不要我,額娘是最後一個人了,你若是這樣扔下兒子,兒子這樣撐着,又有什麽用?”
良妃聞言聽出那話中堪破的意味,吓了一跳,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卻是什麽也說不出口。
胤禩沉默了許久,才低聲道:“額娘,你若是真的狠心扔下兒子,那麽兒子也便能狠心扔下弘時他們,去同額娘與毓秀作伴。”
良妃一口氣上來,将胤禩一把推開,用從未有過的厲色道:“你在胡說些什麽!你放清醒些,這些話是可以說的麽!”
胤禩卻似不為所動一般,眼睛有些定定地望着桌上的果盤子,道:“有什麽關系,若是連額娘都不懂兒子在想什麽,我一個人撐着又有什麽意思,橫豎弘旺他們也姓愛新覺羅,皇阿瑪不會餓着他們凍着他們。”
良妃手有些發抖,忽然一個巴掌朝胤禩扇過去,但她本就久病無力,這個巴掌也不怎麽疼,只掃着耳朵臉頰。
院子裏遠遠站着的下人不知道兩人在說什麽,一開始見兩人有些争執更是不敢上前,如今見皇子被自家主子打了,吓得頓時全部跪倒在地不敢動彈,連頭都不敢擡起來。
誰知就這麽一下,良妃似乎一口氣沒上來,一手按在胸口臉色忽然先是上紅再是走白,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額娘!額娘!!”胤禩見狀頓時三魂不見了七魄,一把扶住良妃,大叫着讓下面跪着的人去請太醫。
……
這樣一番大動靜自然驚動了這四九城裏最大的主子。
康熙在聽說了良妃忽然在千秋亭暈倒,似乎還是氣的,也不免有些驚訝。這些日子胤禩日日在儲秀宮一呆就是好幾個時辰,哄得良妃寬心,他也是因着先前的愧疚縱着,但今日怎麽卻把良妃氣倒了?
這等大事他自然要去看看的,一路上早有宮中的眼線将兩人的行狀對話略略說了一番,康熙心中有了底,等他到了儲秀宮的時候,便看見胤禩跪在良妃榻前十步遠的地方,太醫院這些日子專門給良妃診脈的院判進退不得地跪在一邊。皇子尚且跪着,一屋子的奴才們自然也都低着頭不停地磕頭。
康熙皺眉,這是個什麽情況?
見屋子裏沒人敢說話,能說話的兩人一個病得氣都上不來,一個頭碰在地上也不擡起來,康熙轉頭去問那進退維谷的院判:“這是怎麽了?良妃的脈象如何?”
那院判似有難處,支支吾吾道:“皇上恕罪,良主子不肯讓奴才診脈,因此奴才也不知……”他夾在這對鬧別扭的母子中間,也當真是毫無辦法。
康熙一時沒能反應過來,這良妃素來是個溫婉不生事端的,安靜到即使成了一宮之主也沒什麽存在感,怎麽如今反倒做出這樣恃寵而驕的事?
不待康熙責問,良妃卻是勉力從踏上撐起身子,‘噗通’一聲跌落在地上,堪堪在喜福的攙扶下正了身子,給康熙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頭,行了大禮。
康熙見良妃重病之下給自己行大禮,知道這是隐隐托孤之意,心中不是滋味,只能道:“你這是做什麽?你如今病着,有什麽話同朕說便好。”又轉頭去斥責那些宮人:“沒個眼色的東西,還不把你們主子扶起來,就這麽讓她跪在地上?”
誰知良妃卻似突然間鐵了心一般不肯起來,匍匐在地上道:“皇上,奴婢自知福緣淺薄身份低微,蒙皇上恩典才能有了今日,從不敢有所他求,但如今,奴婢卻想用這個妃位向皇上求一件事。”
胤禩聞言吓了一跳,心中後悔之前說的那番話,本是想要激一激額娘,誰知卻鬧到了這個地步,只是他如今卻什麽也做不了,也不知道良妃想要做什麽,只能幹着急。
康熙在聽見良妃說“身份低微”之時,忍不住餘光掃了一眼門口跪着的胤禩臉色白了白,心中微怒“也不知是誰亂嚼舌根子”,但眼下也不忍心去計較良妃話語中放肆之處,只放緩了語氣道:“你病着,起來說話吧。你素來是個聰明的,怎麽說這些什麽舀妃位換不換的,這是你該說的嗎?”
良妃心知若是再不知進退,便該惹怒那人了,也就沒有掙紮,謝了恩,由着宮女将自己攙扶回了榻上半躺下。
康熙瞧見她臉上毫無血色的樣子,與嘴角幹涸的血跡,心中嘆了口氣,不由想起了多年前病逝的佟皇後,心頭軟了些,上前坐在榻邊,緩聲道:“怎麽,可是老八惹着你了,怎麽生了這麽大的氣?”
良妃微微有些喘,只能微微起身做叩首狀,道:“是奴婢該給皇上請罪才是,小八不懂事惹了皇上生氣傷了身子,奴婢萬死。”
康熙不悅道:“什麽死不死的,也不知道個忌諱,孩子不懂事,自然由阿瑪額娘督着,你還是別想得太多,好好把身子養好才是正經。”
良妃卻道:“孩子雖然不懂事,但奴婢這個做額娘得卻不得不為他求一個恩典。”
康熙在見良妃神色
是少有的決然,心知這是她放不下胤禩,也不忍心打斷,便揮退了左右宮人太監,只留了李德全與胤禩,才點了點頭,說:“你說吧,朕聽着。”
良妃抿了抿嘴,下了決心:“皇上,若是宗室裏面有絕了嗣的……求皇上尋個妥帖的人家,把小八過繼出去罷……”
康熙沒料到她說的是這個,聞言一怔。
胤禩也顧不得許多,‘嗖’得從地上擡起頭來,不敢置信地看着良妃,張了張嘴:“額娘……”
康熙反應過來,‘噌’地站起身來,正要發作,卻在聽見胤禩這一聲低喚之後頓住了,側頭去看着一臉茫然地望着良妃的胤禩,心中忽然有些明白了。
……只怕,這是良妃自己的意思罷,老八他,應該不知道的。
轉瞬間不由想起了那日他看見福全與胤禩相談甚歡的畫面,康熙沒來由的一陣氣緊,生生将火氣壓制住,不喜不怒地看着胤禩,道:“老八,你呢?你額娘求朕将你出繼,你可願意?”
胤禩怔怔得不知如何回答,也不知道事情怎麽就變成了這樣?
出繼?
不再做皇阿瑪的兒子?從此絕了對那個椅子念想?
不對,他對那個椅子早已沒了奢望。那麽……是絕了朝中大臣們對自己的念想?
沒了皇子的身份,也許……自己才能安全,才能真正的避開禍患。
只是……從此他便不再是額娘的孩子,連在良妃身後以兒子的身份哭喪都做不了,這讓他如何安心?又如何忍心?
額娘……兒子要辜負您了。
胤禩望向良妃凄清的臉,咬牙将頭一磕,道:“回皇阿瑪的話,兒臣……不願……”
胤禩話未說完,良妃卻忽然低聲喝道:“胤禩!”生生打斷了他正要出口的話。
胤禩看着良妃目中的神色,心中一凜,若是他此刻拒絕,只怕良妃當場便會斷了生機,他也怕良妃真的豁出去與老爺子頂撞起來,于是只能掀了掀嘴,叩頭道:“兒臣但憑皇阿瑪做主。”
康熙面目上看不清喜怒,但角落裏站着的李德全卻是有些心驚膽戰起來,生怕事情鬧得不可收場。
但胤禩之前那半句“不願”卻被康熙聽在耳朵裏,不知為何居然讓他一肚子的火氣消了不少,連良妃這等幾乎可以算做幹政的行為,連同方才放肆的舉動也不怎麽想計較了。
沉吟片刻,康熙也沒叫胤禩起身,卻是回頭對良妃道:“這事兒不可再提,祖宗有祖宗的規矩,後宮不得幹政,前朝的事情不是你們婦道人家該插手的。這一次朕念着你身子骨不好,從輕吧,罰你三年俸祿,禁足儲秀宮六個月,你可服氣?”
良妃察覺到帝王明顯愉悅起來的神色,雖然不知為何,但畢竟這個恩典自己已經求過了,剩下的事情也不是自己能左右的,如今皇上這态度卻讓她有些受寵若驚了,忙道:“奴婢知罪,叩謝皇上恩典。”
胤禩的額頭一直碰在金磚之上,康熙不叫他擡頭他也不敢擡頭,只能這麽惴惴不安地撐着。
康熙見狀,擡腳便往門外走,路過胤禩是,才略略停了一停,道:“你也別多想了,好好照顧你額娘才是正經的。”說罷不等胤禩謝恩,便大步走了出去。
胤禩直起身來,好半天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