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字契
徐家的屋子挺大,人口也多,現在卻顯得有些安靜。看起來徐甲欽帶他們去的地方也不是廳堂,而是徐三叔公的屋子。
李金原覺得有些不對,不過是查看一下當初的字契,徐三叔向來十分随便,在廳裏喝杯茶的工夫就看完了,怎麽弄得這般神神秘秘?
“來了?”徐三的屋子不小,外頭也擺了茶幾和幾把椅子。他們進來時,他正靠坐在椅子上狠狠吸了一口煙。說完也不等他們回應,沖跟在後頭的徐甲欽道:“将葉家老大也喊來。”
“已經讓人去喊了。”徐甲欽應了一聲,走到他旁邊站定。相處了幾十年,他對自家爹十分了解,只怕他說得激動,又要氣着了。
“三叔是什麽意思?小安就是忘了些事兒,您老跟他說說就好了。這也不用我家漢子過來吧?他還在田裏呢!”李金原見這架勢心中有些不安,也不像原先想着要把事情鬧大了,只要那兩畝地能穩穩當當收入囊中就好。
徐三沒理他,慢悠悠的呼出一圈煙霧,将煙杆放下才看了他一眼,問:“你和葉老大成親也十多年了吧?禾豐都十幾歲了。我記得你和庭哥兒都是南莊的?”
南莊也是屬于塘橋鎮的一個小鄉村,裏面的人家只有兩姓,不是姓曾就是姓李。那裏的人家都有祖訓,不得與同姓或李姓成親,因此多年來一直是外嫁外娶的模式。
“是啊,不過庭哥兒比我小了十歲,他才剛懂事我就出門了,也不怎麽相熟。”出門就是成親離開家,李金原聽他提起李秋庭心就砰砰直跳,當下勉強道。
徐三哼了一聲,正要說什麽,那邊就響起了敲門聲。幾人轉頭看去,原來是葉根寶、葉根才都來了。大概還在田裏就被叫了回來,兩人的褲腿還高高卷起,腳上沾着泥巴。
“來得正好,既然是你爹當年托我做的事,我今日便跟你們再說一遍。”徐三把到嘴的話咽了下去,人來齊了正好,省得他還要兩邊解釋。
“三叔,事情都過了這麽久還有什麽不清楚的?我們可都規規矩矩,當時連一雙筷子也沒有多拿。”葉根才擦了擦汗,來喊他們的人走得飛快,也不說什麽事,可把他唬住了。直到現在看到大哥夫和小弟,才想起自家哥兒昨晚悄悄跟他嘀咕的話。
“這事跟你關系不大,不過你們兄弟那麽多個,我也讓他們找一個過來作旁證,省得以後再有人說道。”徐三做了這麽多年村長,不時要與鎮上的公差打交道,也頗有些見識。這事兒一次說清了,又有證人,以後也不用再鬧到他這裏來。說到底,葉老大家這般作為不就以為當時說的話沒人知道嗎?甚至他一個村長,也不能無憑無據的幫人說話,尤其是事情已經過了這麽多年。
“三叔的意思是這事跟我有關?不知道是什麽事又給三叔你老添麻煩了?”葉根寶皺起眉頭,粗着嗓子說。
“當年分家你爹請了我去,原本說好二十畝地是你們兄弟四個平分的,你們都還記得吧?”見他不耐煩,徐三也沒有多話。他的手又摸到茶幾上的煙杆,不過上面卷的煙草已經滅了,只得又放下。
“記得,可是小安沒有田地,阿平一個人不會說話連買東西都不方便。所以後來爹決定讓他們跟着我,從阿平分的地裏勻兩畝給我家。前些日子小安本來要出門的,他自己弄砸了,也不願意再跟我們過。可不管怎麽說,我也算完成了爹的囑托。”葉根寶氣勢洶洶的說完,仗着身高俯視着葉小安。暗想要是一會兒村長跟着求他,也許可以讓啞巴弟弟回來?在水田裏幹活真不好受,以前啞巴一個人就能做好,現在這些活卻全落在他身上了。
“對,勻兩畝地給你家作為他們兩個人的口糧。不過後來也說好,他們什麽時候離開你家,這份地就得還給又平--現在再不搗弄種地就要遲了,你們是不是也該還回去了?”徐三敲了敲煙杆,面上還是沒什麽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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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根才聽得愣住了,似乎并不知道這一出。不過好壞都跟自己家沒關系,因此忍住沒有出聲。
反觀葉根寶卻是一臉驚訝的樣子,道:“三叔是不是記錯了?我爹說的是這兩畝地勻給我們家,可沒說過要還回去!要知道,養他們兩個四年可不容易!”
“爹确實是這麽說的,是大哥忘了吧!”因為有徐三叔公坐鎮,葉小安一直保持安靜,這時候才站出來說。
葉根寶狠狠盯了他一眼,對徐三說:“三叔,他就是個孩子,幾年前的事哪裏還記得?”
“安哥兒昨晚就找我想查看當時的字契,我還讓他今天再來。誰知家裏放得好好的冊子,忽然會不見了?葉大,當時分家安哥兒已經十歲了,又平更是快二十的漢子。這幾年他們給你們家也幫了不少忙吧?你們既是親兄弟……”
“他要是想着我是親大哥,怎麽會為了兩畝地抹黑我的名聲!”葉根寶聽他說到冊子不見了,又想用兄弟情分說服他,語氣更悲痛。
可不就是親兄弟?親弟弟怎麽能要親哥的地呢?
“他一個莊稼漢子就算了,我家禾豐以後可還要科考呢!我辛辛苦苦養了他這麽多年,從個小孩兒到成親的年紀……”聽了他的話,李金原更是哭天搶地的叫起來。
葉小安沒料到冊子竟然會不見,苦思接下來該怎麽争取主動。葉根才退了一步,對于這樣的争吵不為所動。
“那份字契,當初你們都是畫了押的。”徐三等他們哭鬧了一番,才再次開口。他使了個眼色,徐甲欽就走進裏間拿了一張薄薄的紙出來。幾人聽他開口都将目光轉回他身上,這時候臉色也各不相同。
“昨天發現丢失的只是我自己抄錄的備份,你們分家時畫了押的字契還在這裏。根才,你識字嗎?”徐三展開邊角泛黃的紙,朝葉根才問道。
葉根才搖了搖頭。
“那甲欽就代替他将紙上的內容念一念吧!”徐三得了他的答案,點了點頭将紙遞回給身後的兒子。
李金原臉色大變,道:“備份?那我怎麽知道這份是不是真的?”
徐三聞言看向他,經歷過歲月風霜洗禮的雙眸在他身上掃過,良久才淡淡地說:“你們要是不相信,可以對一下當初印下的指印。不過這事我沒辦法驗證,你們去鎮上請公差回來,我也會配合的。”
見他們都沒有異議,徐甲欽清了清嗓子開始念。從最開始他們兄弟無人的姓名,分家時各自得了哪些物件、房屋、田地,還有末尾那句“小安成親後,黃泥坑東邊三塊地合計四畝應歸還到又平名下”,一概清清楚楚。
葉小安輕輕舒了口氣,這是他來到這裏以後就決意要做的第一件事,雖說自己占理,但是這裏“人情社會”現象顯然比他習慣的那個年代更甚。如今物證給力,徐三也處理得公正,他已經滿意了。
這兩畝地最後到底歸誰,反正都不會落在葉根才頭上。他雖然對這個結果有些吃驚,但心底隐隐的似乎也有幾分難以置信和幸災樂禍。當時有了這兩畝地,兄弟三個誰不争着想讓小弟來家裏?偏偏他是大哥就一錘定音了。如今聽來卻有出入,大哥家這幾年的日子過得比他們好不少,現在少了兩畝地又減了兩個人手,以後可不好說了。
臉色最難看的就是葉根寶和李金原了。葉根寶怒瞪了李金原一眼,沒想到他信心十足找的人辦事卻不靠譜,連是不是真正的字契都分不清。李金原卻意會錯了他的眼神,兩人一同開口,說法卻截然不同。
“三叔,原來是我記錯了,地契我會還給四弟的……”葉根寶知道有字契肯定糊弄不過徐三叔公,雖然心疼能值十五六兩銀子的地,但也只能認了。
“上面寫的也是成親了才需要還回去,現在當然還得由我們家保管……”李金原卻盯着那兩畝地每年帶來的收成,自以為鑽了空子死咬着不肯松口。
要不是現在就在村長家裏對簿公堂,或者有所依仗的人借此耍無賴或許還真是拿他沒辦法。但徐家人已經在林下村做了上百年的村長,又哪裏會任由他這樣耍嘴皮子。
“葉大,就按你說的辦。現在就将地契拿來,我讓甲欽交給你四弟,以後這兩畝地才再沒有紛争。”徐三當機立斷給他們做了決定,李金原聽了自家漢子的話,似乎也意識到其他人看着自己的眼神不太對勁。
“辛苦徐三叔公了,四哥知道了也會很感激你的。”以為總算塵埃落定,葉小安上前道。
那邊葉根寶、葉根才當頭,李金原灰溜溜的跟在他們身後,依次就要離開。
徐三朝葉小安擺了擺手,卻是喊住了李金原:“葉大家的留一下,庭哥兒有事找你。”
李金原一頓,有些不情不願地道:“有事讓他上我家去,我回去趕着做飯呢!”
送他們出去的徐甲欽忍不住了,低聲道:“你找他做了什麽事都不記得了?”
要不是顧及家裏的名聲,爹爹剛才就将事情說了出來。偏生這人說什麽都理直氣壯,好像背地裏做的事沒人知道一樣。
“你……”李金原以為弄丢的不是真正的地契就夠倒黴了,萬萬沒想到他話裏似乎還知道了些什麽。
“他爹,我留下來跟庭哥兒說會話。”見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李金原心底呸了一聲,咬牙道。
葉根寶“嗯”了一聲,率先走了出去。
“哥,藏得夠深的啊!兩畝地的糧食不少吧?還是快些還給四弟好,說不定他還能攢錢買個哥兒過日子。”出了門,葉根才拍了拍大哥的肩膀說。
葉小安看了他一眼,這樣輕視的語氣說起四哥,怎麽都難讓他有好感。
身後的門已經掩上,葉根寶也知道李金原被留下肯定不是“說會話”這麽簡單,只是不知道有沒有被抓到把柄。他難得沒有理會弟弟有些挑刺的話,悶頭往家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