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多了個好姐妹
看她慌不擇路地跑開,宋霁微微一笑,飲盡杯中茶,噙在唇邊的笑意愈深,果然臉皮薄的孩子最惹人愛了。
兩刻鐘後,臉皮薄的某人耳朵紅紅邁進內室,憐舟坐在窗前翻看棋譜,見了她來,放下快被翻爛了的棋譜,側頭淺笑:“你知道了呀。”
“嗯,知道了。”晝景清了清喉嚨,恢複素日的散漫慵懶,若非耳尖竄着火,或許更能唬人。
肮髒可怖的舊事是少女心頭直插的一把刀,刀光血影,污穢不堪,從宋姑姑那裏聽來的小憐舟,和倚坐窗前色若春花的少女大不一樣,晝景沒法想象昔年舟舟姑娘身陷囹圄是怎樣的孤弱無助。
她游走人間數年,知道少女需要的不是安慰,長腿邁開來到桌前,手撐桌沿斯斯文文眼裏流出一抹笑來:“舟舟很勇敢,十四歲就能替那位姐姐報仇。”
那位姐姐?堂堂世家主竟折節稱呼青樓妓?子為姐姐,憐舟定定看她,仿佛要在她臉上看出一朵至雅至清的花來。
身為男子,願意尊重女子,身為站在雲端的男子,願意尊重跌入泥潭的女子,須臾,憐舟眼睛迸發出光,發自肺腑:“阿景,你和我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溫和、柔善、輕佻、散漫,邪氣,也優雅。
晝景喜歡看她眼裏的光,不願那光泯滅,笑道:“是啊,人間蠻大的,舟舟才十八,多的是你沒見過的人和風景,你說對嗎?”
“對……”憐舟睜着對笑眼,先後兩樁小秘密都被「他」知曉,心裏再次起了和晝景培養「姐妹情」的念頭。
她小聲道:“阿景,如果哪日你有了喜歡的人,一定不要忘記告訴我。不管旁人如何,世道如何,我都會第一個向你獻上最誠懇的祝福。”
她說得鄭重其事,晝景鳳眼上挑:“如果是你呢?”
憐舟被她打趣的紅了臉,也跟着笑:“可是阿景,我又不是男子啊。”
看來這斷袖的身份在她這裏紮了根,晝景撇撇嘴:“沒有那天了。”
她對婚姻無感,更無意情愛,怎麽可能會有意中人?別鬧了……
在大周,礙于律法禁止世家子偶有斷袖都不敢放在明面來,以為觸碰到「他」的傷心事,憐舟柔聲勸慰:“阿景,事在人為,不要氣餒。”
晝景容色微囧,再次被她溫柔認真的态度打敗,佯作苦惱地看過去:“舟舟,你猜姑姑還囑咐我什麽了?”
「他」喊姑姑喊得流利順口,眼睛裏藏着隐秘的狡猾,憐舟笑了笑:“我不想猜……”無非是那些罷了。
“不猜可不行。”晝景拿眼神勾她:“猜猜嘛,猜猜呀。”
“你能、你能不要撒嬌了嗎?”雖然你生得好看,雖然知道你喜歡男子不喜歡女子,可再怎麽說,這樣也于理不合……
“猜不猜?快猜……”
美色缭亂,憐舟被蠱惑地一陣眩暈,扶額側過身:“好罷,好罷阿景,你先離我遠點。”
晝景乖乖在她兩步外坐好,揚眸笑開:“舟舟,倒是猜呀。”
“好,我猜。”憐舟随意發揮:“姑姑是囑咐你不準納妾了?”
“不是哦……”晝景賤兮兮逗她:“盡管猜,猜對了我也不會告訴你。”
憐舟咬唇:這什麽人呀!
奈何年輕有為貌美絕倫的家主絲毫感受不到少女的無奈,好在憐舟脾性好,存心想和她做朋友,兜兜轉轉話題回到正軌,晝景手托下巴,“舟舟,過兩天咱們回趟江南,我得拜見岳父岳母。”
沒防備被出口的「岳父岳母」砸在頭頂,憐舟神思恍惚,對上晝景那張臉,臉頰驀地微紅,眨眼又是一白,看得人摸不着頭腦。
晝景:“舟舟?”
“嗯,好。”她快速做出回應,“知道了,你、你且去忙罷。”
“不忙,我有什麽好忙的,一切有下人收拾打理。”晝景歪頭湊近來,眼睛微眯:“舟舟,你說話磕磕絆絆的,不會對着我起了绮思罷?”
“哪有!”憐舟睜大眼睛看她,唯恐清譽不保:“你不要亂說,我沒有!”
“沒有垂了眼眸,胳膊搭在桌沿,“舟舟,想吃辣子雞。”
憐舟抿唇,顧自糾結一會,再看某人昏昏欲睡一臉享受的模樣,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她蹙了眉:“我這就去做。”
晝景惬意地彎了唇角:“還想吃糯米雞、涼拌手撕雞、油炸小酥魚,清蒸鲈魚……”
她擡起頭:“就這些了,舟舟,可以嗎?”
她眼睛明亮如星,憐舟閉了眼,神色複雜:“當然可以……”她瞥了眼晝景削瘦的身板和平坦的肚腹,關心道:“吃這麽多,真不要緊嗎?”
“沒關系啊,只要是舟舟做的,我都吃得下。”
憐舟還能說什麽呢?
人走開,晝景心滿意足地阖上眼:這樣的日子,豈一個「快活」了得。
早知憐舟姑娘不僅長得漂亮,還是不折不扣廚藝精湛的小廚娘,她應該提前将人拐進府。這樣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啊。
挽起袖子忙碌在後廚的少女有條不紊地處理好食材,立在原地發呆。
岳父岳母啊。
說不出來的沮喪擊中了她。
晝景提出回江南拜祭爹娘,若他當真是自己夫婿,此舉再正常不過。身為女婿,不管身份有多尊貴,理應回去同她「見過」爹娘。但晝景終究不是。若爹娘有知,自己這一輩子都打算孤身一人,他們會怎麽想?
會擔心嗎?
憐舟吸了吸鼻子,應該不會罷。起碼爹爹不會。爹爹若擔心她餘生過得艱難,哪會不管不顧地随娘親去了。
滿心的惆悵湧出來,憐舟自覺不可陷入莫名低落的情緒,仰起頭,自我勸慰地笑了笑:哪怕一個人,她也會過得很好。
路是一步步走出來的,金子是要用心賺的。既然上天将莫大的福運送到她跟前,她得抓緊了,有了足夠安身立命的本錢,寧憐舟才能有尊嚴地活在這世上。
香味順着廚房飄出來,迎風吹遠。
晝景從睡夢醒來,深吸一口氣,按捺不住溜溜噠噠走向後廚,最後礙于身為家主的矜持優雅,漫不經心站在桃花樹下。
系着花圍裙的少女從廚房探出腦袋,“阿景,可以了。”
出乎意料地,被某人璀璨盛放的笑顏驚得心潮翻湧。
憐舟不禁揪着胸口衣襟,呼吸微微急促,她想不明白,世間為何會有這般好看的男子。
晝景一心惦記着美食,只道她被煙火熏得小臉發紅,并未在意。
飯桌随意地擺在桃花樹下,晝家主散漫斂袖,斯斯文文起筷,直到一人吃完半只糯米雞這才有心思關注身旁俏麗小廚娘。
“吃呀舟舟……”
憐舟指尖微動,眼尾輕挑,心想你總算看到我了。念頭閃過又覺自己過于幼稚,一時哭笑不得,“你吃慢點……”擡手撤去「他」手邊酒盞。
“欸?”晝景不明所以,“我的酒……”
“酒能亂性……”憐舟耳根泛紅,不好意思道:“還是少喝為妙。嗯……是、是飯菜不香嗎?”
“不,飯菜很香。可酒……”酒也香啊!看着略顯局促的小姑娘,這句話到底被晝景咽回肚子。沒有酒就沒有酒罷。
憐舟規規矩矩坐在對面起筷,真正明悟了「秀色亦可餐」的真意。
她不願晝景飲酒,一是為自身安全考慮,二嘛,若晝景實在喜歡飲酒,她可以為其釀酒。她釀的酒,不會醉人,果香純正。
四圍仆從退去,桃花樹下,憐舟吃夠七分飽,放下長筷。瞧着對面興致不減的美人,心念轉開,小聲道:“阿景?”
晝景擡眸:“嗯?”
“也沒什麽……”憐舟身子端正,背脊甚至挺直得生出兩分僵硬,她唇色更甚于迎風盛開的桃花瓣,張張合合,溫溫軟軟的腔調裹着一股子怡人春風,“我想問,吃了我做的菜,阿景,我們這樣,算不算……算不算……”
「好姐妹」三個字的口型晝景一下子就看懂了。
她眼睛彎彎:“舟舟呀……”
憐舟被她喊得小臂生
出一層細皮疙瘩,可誰讓晝景臉好呢!克制住搓胳膊的沖動,她乖巧出聲:“怎麽?”
“我也想問,舟舟除了做這一桌子飯菜,還會什麽?”
“我還會釀酒。青梅酒、蜜桃酒、楊梅酒、荔枝酒、李子酒……”不确定有沒有說到點子上,憐舟繼續道:“除了釀酒,我還會——”
“夠了……”一不留神沒忍住喉嚨吞咽的動作,晝景佯裝從容地從懷裏摸出一枚爪形玉石。
以大周的風俗,同性之間,男子贈送玉石,女子贈送手帕,可表結拜之意。憐舟右手摸向左手袖袋,摸出一塊繡花手帕作為交換。
指腹撚磨在玉石,她笑靥天真:“阿景,我會對你好的。”
晝景将手帕塞進衣袖,沒來由皺了皺眉,這話聽着……行罷。她端莊自持地輕點下颌。下颌線漂亮極了。
将對己身存在威脅的異性轉為可一起說悄悄話的「好姐妹」,憐舟何止松了一口氣,再看晝景時,眼睛明媚閃爍,星星點點的碎光看得晝景一頭霧水。
她頓了頓:“舟舟,我想喝青梅酒。”
憐舟沖她一笑:“好,我這就去釀。”
啧……
望着她走開的身影,晝景摸着下巴沉思:這就是作為好姐妹的待遇?啧啧啧。她真的不想說,憐舟姑娘,你性別歧視未免太嚴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