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人一狐的期待
內室窗子敞開,有風吹進來,再過一段時日便要入夏,風是暖的,憐舟跪坐在自己的小窩,怔然望着一個方向,遺憾地嘆了口氣。
閉上眼似乎還能想起那只雪白大狐貍的模樣。是真的好大,比她見過的所有的狐貍都要大,都要漂亮。太漂亮了,那對眼睛,那毛茸茸的身子。
很難想象那只狐貍會和自己睡在一起,憐舟看着攤開的掌心,掌心指尖依稀存在撫摸狐貍時的觸感,比她小時候撫摸小白狐貍的觸感還要好!
這種感覺如何來說呢?好比一個餓到饑腸辘辘的人忽然看到飄香的燒雞在眼皮底下飛過,然而燒雞飛得太快,僅僅在空中留下餘香,看不見,吃不着,越想,憐舟越難過。
這狐貍從哪來的呢?那般幹淨,定是有主人的罷?怎麽就跑進府裏來了呢?且以它打開窗子的動作來看,顯然不是第一次溜進來了。
那它今晚還會來嗎?
憐舟陷入沉思。
敲門聲響起。
晝景一身裏衣站在門外:“舟舟,醒了嗎?”
憐舟睡醒後滿心滿眼想得皆是那只不知從哪來的狐貍,根本沒注意晝景不在房中。此刻聲音隔着門傳進來,她急忙整斂發皺的衣衫:“醒了。進來罷……”
門應聲打開,晝景發絲沾了晨起的露水,單薄的裏衣修飾地身段瘦削修長,憐舟看得眨眨眼:“你怎麽?”
“哦,睡熱了,提早起來去庭院轉了轉。”
睡熱了啊。憐舟心道:我也睡熱了。她問:“你有沒有,有沒有看見一只雪白漂亮的大狐貍呀?”
“欸?雪白漂亮?”晝景起身走到屏風後面換衣服,“有多漂亮?”
“非常漂亮!”憐舟背過身回道:“是我這輩子見過最漂亮的狐貍了,你有看到嗎?”
“啊……我想想。”
憐舟屏住呼吸,根本不敢攪擾她的思路。
半晌,晝景換好嶄新的錦衣,長袍玉帶,翩翩美郎君,她作恍然狀,憐舟跟着心跳到了嗓子眼。
“狐貍呀,沒看到。”
“……”憐舟失望地瞥了某人一眼,須臾又問:“附近有哪家在養狐貍嗎?”
“附近啊……”
憐舟氣她戲弄人:“今早想吃什麽?”
“想吃荷葉雞、糯米粥、翠竹報春、五絲菜卷、辣子雞丁、雪滾山楂球、再随便來三樣消食小點心!”
嘴皮子還真是利索。憐舟耐着性子問:“那狐貍……”
“附近沒有人家養狐貍,不過宋漣家裏養了只笨狐貍,怎麽突然問起狐貍了。”
自己抱着狐貍醒來的事,看來他是不知了。然而本着君子相交以誠的原則,憐舟仍是原原本本将事情一五一十道了出來,最後眼睛閃閃發光強調那只狐貍是如何聰明如何毛茸茸暖人心,哄得晝景眉開眼笑。
被誇了足足半刻鐘,晝景心滿意足地打斷她:“好了好了,不就是只狐貍嘛,宋漣他家的狐貍雖然不夠聰明,但勝在乖巧,等我給你借過來,你想怎麽抱就怎麽抱!”
話說到這份上,憐舟也覺自個魔怔了。不就是一只狐貍麽,雖然那狐貍的确格外讨她歡心,可就這樣勞煩她新結交的朋友,她還是過意不去。
“不必了,有緣的話,它應該還會過來。”
晝景眯了眼:“這可說不準,興許她就是心血來潮哄哄你啊。”
話題到這戛然而止,憐舟收拾好鋪在地上的枕被,一顆心還是有些沉悶悶的。
揉了揉被狐貍踩踏的肩膀,由着侍婢伺候着梳洗,直到用過早膳,看到備好行囊的宋姑姑,那顆被狐貍占據的心才完全清醒過來。
“姑姑這麽快就要走了?”
宋霁笑着輕拍她手背:“該走了,看你幸福快樂,我還有什麽好惦念的?姑姑該忙自己的事了。”
這話說出來憐舟半點挽留的餘地都沒有,吩咐下人從後廚取了包裹好的荷葉雞,更有一些蜜餞、幹糧送給姑姑,再擡頭她已是眼眶紅紅:“姑姑,有機會你可得回浔陽,憐舟為您養老。”
“你這孩子……”宋霁眼尾生出淡淡
細紋,歲月終究在她面容留下淺淺痕跡,這一去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回來,若找不到世上罕見的妖物,怕是再回來,是要見小姑娘最後一面了罷。
她感慨地笑了笑:“好,姑姑會回來看你們的。”她看向一側美貌奪目的晝景,男子生太美太過惹眼,然而舟舟喜歡漂亮的男子,她也唯有祝福。
“阿景,憐舟我就交給你了。”
“姑姑您放心。”晝景笑看身邊眼睛紅紅的嬌弱少女:“我會照顧好她,舟舟也會照顧好我的。您誰也不用擔心。”
宋霁被她溫溫和和的風趣逗笑,翻身上馬,馬蹄噠噠,漸行漸遠。
婦人站在石階目送她遠去。
哪怕她曉得這人一去只能繼續走冤枉路,哪怕她曉得她一心尋索的狐妖就站在自己兩步外,她不能說。
無論是為了晝景,還是為晝家,亦或是為當年面對那人的承諾,她都不能暴露這真相。旁人的命是命,晝景的命也是命。
晝景是世間最隐秘的狐妖,擁有完全完美的防禦能力,只負責美,負責抵消一切道法,并無任何攻擊力。
她只能遺憾地目送宋霁離開。
當然,她也盼着宋霁離開。
将一名出色的鑒妖師養在府裏,對于妖來說,是件極其危險的事。除了晝景,沒誰有這猖狂而嚣張的膽魄了。
“想哭不如就哭出來罷,為何要忍着呢?”
憐舟聲音微微哽咽:“為何要哭呢,遲早會再見的。哪怕見不到,姑姑也有能力過得很好。”她只是不習慣和不喜歡生離罷了,若說難舍難分,倒也沒有。
畢竟不是依賴長者的小孩子了。
一只手搭在她肩膀,最初的戒備消去,憐舟将其看作「姐妹無聲的安慰」,當着衆仆從,并未避開。
“走,帶你去逛一逛浔陽城。”
“逛浔陽城?”
晝景扶腰而立,清湛的眸子映着晨光映出誘人的晶瑩光澤,她懶洋洋問:“不去嗎?”
憐舟心神搖晃,腦海晃出大狐貍的影,脫口而出:“去,說不準還能遇見那只毛茸茸的雪團團呢。”
毛茸茸的雪團團……
晝景丢給她一道複雜的眼神,再次攜妻出門。
從滿是美食的西街口逛到風景秀麗的白橋堤岸,鬼使神差地一身錦繡的晝家主陪着嬌妻踏進專門販賣小動物的三彎胡同。
狹長的胡同一眼望不見頭,貓貓狗狗,兔子狐貍,伴随小販此起彼伏的叫賣聲,熱熱鬧鬧。
帶毛的不帶毛的看了許多,卻見少女并沒破費的打算,她起了狐疑:“不喜歡?還是……”舍不得花錢?
憐舟東張西望,一路走來脖子都要酸痛,她輕揉後頸:“阿景,我們還是回去罷。”
“你不會是,真的在找那只狐貍罷?”
被說中心事,憐舟不好意思地彎了彎眼睛:“還好,我只是忽然害怕它被人捉了去,所以想着來看看。”
“不會被人捉去的,又不是宋漣家的笨狐貍。”
憐舟笑她:“宋公子家的狐貍招你惹你了?”
“啧,那只笨狐貍啊,咬我來着。看到這根手指沒有?當場咬出血了。不過後來我用了藥,才沒留下疤痕。”
瑩白細長的指節遞到憐舟眼前,憐舟左看右看都看不出曾經被咬出血的跡象,擰眉嘆道:“幸虧沒留疤。”
可不是麽。晝景這麽愛美的人,要她身上留疤,簡直是比要她喝藥還頭疼。
人形時即便頂級鑒妖師都鑒別不出她狐貍幼崽的真身,為狐時,換了同類照樣看不出她還是一只可化形成人的大妖。
這就是晝景的寂寞。
無敵的寂寞。
“欸?阿景?!”宋漣驚得眼珠子要掉出來,連番扯鄭二衣袖,“快看,快看,那是不是阿景?阿景又帶弟妹出來了?!”
鄭二被他扯得身子趔趄險些沒栽倒,沒好氣地扯回袖子,狠狠瞪他:“做什麽?有話不能好好說!”
“這、這要我怎麽好好說?”
“誰要和你被人誤會成斷袖。”
“……”宋漣嗓子一噎:“我是瞎了眼,有阿景這個好兄弟在,就是那什麽,也輪不到你啊。”
鄭二被他氣得拳頭硬?了,懶得搭理,匆匆朝烏泱泱的人群望了眼,反手忍無可忍給了宋漣一拳:“你眼睛瞎了麽,那麽漂亮俊俏的男人當然是阿景!”
“是阿景那就遭了!走走走,快走!”
“阿景?阿景?”
熟悉的聲音由遠及近遞來,晝景擡眸,隔着不遠的距離沖宋、鄭二人笑:“怎麽了?跑得一頭是汗?”
宋漣急忙道:“十五公主和十七公主就在那個方向,千萬不要去!會打起來的!”他看了眼憐舟柔柔弱弱的小身板,又看了看晝景同樣不經打的瘦俏身板,由衷道:“阿景還是帶弟妹避一避罷。”
皇家貴胄,沖撞起來可了不得。再者以晝景的好容色,難保公主殿下們好了傷疤忘了疼,在美□□.惑下做出不合常理的舉動。
提到李十七,晝景後背仿佛都在隐隐作痛。她自己倒沒什麽,李十五也好,李十七也罷,她這位正兒八經的世家主也不是誰想動就能動的。
上次李十七誤打了她一鞭,得到深刻教訓,按理說性子再嬌縱張狂也該學會收着點,沒必要避開,但她還是要為身邊的姑娘着想。
和離後舟舟若想在浔陽紮根,就不能将皇族貴胄得罪狠了。
“舟舟,不如我們……”
“嗯,那就回去好了。”在這樣的事上,憐舟怎麽可能教人為難?
宋漣被弟妹溫婉秀氣的笑容迷了眼,深覺她和阿景天生一對,催促道:“快走罷,沒必要惹上那兩位的。”
衆所周知比起李十七的刁蠻任性來,十五殿下的瘋狂執着才更使人膽寒!認定了一個人,是生是死都要的瘋魔勁,一度令晝景身邊的好友為她捏一把汗。
兩位公主殿下合起夥來針對一人、搶奪一人,普天下唯有聖人才壓得住。
晝景領着嬌妻退避三舍,來遲一步的李十七一臉不快地拿鞭子指向一派溫潤的宋漣:“說!是不是你提前告密了?”
宋漣擺擺手:“絕無此事!”
鄭二跟着擺手:“絕無此事!”
李十五發出一聲冷哼,扭頭便走。
皇姐都走了,李十七杵在那無甚意思,她一個人對上晝景,沒底氣,沒臉面,更別說給那新婚夫人找茬,垂頭喪氣坐上軟轎,宋漣抹了把汗:“阿景不容易。”
鄭二放松心神,重複道:“阿景太不容易了!”
十五歲美色初成淪為衆人眼裏的香饽饽,若非自身有能力,且晝家底蘊深厚,保不齊夜裏要被哪位殿下叼走。
被感嘆不容易的晝景此刻回到家,抱貓坐在書房打盹。
婦人抱着厚厚一摞賬冊不輕不重地放在書桌,懷裏的貓無意探出了前爪,晝景睜開眼,接過婦人送過來的香茶,茶水入喉,凝在眼尾的困倦很快消散,打起精神處理各地一年一度交上來的賬冊。
候在書房外的掌事們每隔半個時辰進去三位,出來時額頭看起來皆汗津津的。
家主過目不忘,眼睛毒辣,七竅玲珑,要應對他的問詢,務必要打起十二分精力。
晝景窩在書房處理正事時,憐舟在後廚做某人點名要喝的山楂銀耳水果羹,眼看太陽漸漸西沉,她不禁生出幻想,萬一那只大狐貍今晚還會過來呢。
為了此事她特意用一碗水果羹換回晝景答應在居室開半扇窗的條件。
夜深人靜,晝景倒在床榻睡得香,憐舟窩在被衾耐心等狐貍來。
可惜,窗子是打開了,毛茸茸的雪白狐貍卻沒有影。
睡不着,憐舟又想起那年無意闖進小院的小白狐。
小白狐無精打采耷拉着耳朵,明明是只再可愛不過的毛茸茸小動物,憐舟愣是從它眼睛裏看出難過想哭的情緒。
三天的順毛、投喂、小白狐走之前特意跳到她膝蓋看了她有一會兒,像是鄭重的告別。哪怕它不會吐人語,憐舟也明白,它是在告別。
那次離開,小白狐果然沒回來。
等到東方暗沉隐沒,天色将明未明,憐舟期待
的大白狐也沒過來,就像一場溫暖不願醒來但總要迎接清醒的美夢。
她卷着被子側身看向窗外,輕飄飄的嘆息淌進晝景心底,晝景這一日醒得格外早,下意識出聲:“舟舟?”
憐舟音色微啞的應了聲。
晝景坐起身,一臉震驚:“你不會一晚都沒睡罷?”
“是呀……”合衣躺在被子裏的少女慢騰騰合上發酸發澀的眼睛,“是沒睡,看來那天晚上只是一個令人心動的意外。”她聲音滿了失落和疲憊,聽得某人心裏不是滋味。
“不過它真的好漂亮,香香的,軟軟的。我做夢都想養一只那麽溫暖的白狐。”
晝景重新躺回去:“你抓緊時間再躺片刻罷,說不準它不是不想來,是看我在房裏不願來?”
“是嗎?”
少女含渾沙啞的音色都掩不住那分躍起的動容喜悅,晝景枕着小臂輕哼:“本家主說是,那就是呀。不如夜裏再試試,我去睡書房,正好要在書房處理一些事務。”
作為世家主之首,晝景所謂的「處理事務」輕而易舉地蒙蔽了天真的少女。
憐舟感激道:“阿景,你今天想吃什麽,都可以說予我聽。”
看在可能會來的大白狐的份上。
看在妙不可言美食的份上。
一念之間,兩人心底如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