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小的穆老幺

穆家老幺,大名穆以安,京城人送外號“混世大魔王”。

穆國公當年盼星星盼月亮,可盼來這個唯一的小女兒。穆家三兄弟團團圍着看襁褓裏的妹妹的時候,卻是曉不得這個小娃娃已經定了親。

按這道理來說,家裏有個妹妹,就像藏着個寶。若是爹娘還不待哥哥們好好把玩這個掌上明珠就早早得幫別人家定了下來,這幫猴崽子自然是不得要上門打鬧擠兌一番。可這親事定得古怪,她幾個哥哥頭湊頭嘀咕了一番,覺得自己還是保住小命,莫去招惹人家。

原因無他,他們娘當年腦子一熱,親事是跟貴妃娘娘談的。

還是個指腹為婚的賭博游戲。

穆家大哥因此時常教導弟弟們賭博傷身。

原先兩個娘都只是當玩笑一樣開,可哪知道貴妃突然戴罪而死,延和帝也不大待見這個孩子,玩笑竟有隐隐成真的感覺了。

穆家二哥因此時常教導弟弟玩笑不能亂開。

可又是誰能料到,兩個娘都生了女娃子。

穆家三哥實在找不到什麽理由去教導嗷嗷待哺的小妹。

穆以安就這麽流着哈喇子,一巴掌拍在了她三哥的俊臉上。

戚含章自小在宮中長大,宮廷禮儀、吃穿用度、作息早晚全都是被宮中老嬷嬷們一手調教出來的。貴妃娘娘當年留給公主的蘇嬷嬷去長樂宮中跪了兩天,方請來了皇後的一朝恩賜:準許穆國公夫人攜小女兒穆以安時常進宮來探望探望昭平公主。

延和帝不喜這個姑娘,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着她去。

穆家雖有兵權在身,但一心一意去扶持一個注定不會有什麽出息的公主,也是被京城一衆權貴笑話了不少時候。

穆國公家裏面卻從來不大在乎這個。穆國公當年陪着延和帝多次抗擊北燕來襲,救駕幾番,跟延和帝是命過命的兄弟交情。除了皇後的話之外,也就穆國公說的延和帝能聽進去幾分。當年太子薨逝,延和帝召了穆國公進宮陪着哭了一夜、喝了一夜。穆國公苦口婆心,穆國公夫人求得真切,方才讓昭平公主能在宮中活得輕松些許。

于是穆以安從小能叫得上朋友的,也怕是只有昭平公主戚含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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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将家的家風本就沒有祁京城其他大世家那麽嬌情做作。春季賞花,這家辦個桃花宴,那家辦個櫻花宴,又來一家辦個梨花宴,一衆權貴硬生生養飽了京城大小的衣衫首飾鋪子。穆國公夫人生前沒帶穆以安往那些香粉堆裏面湊擠,夫人走後,家裏一衆大老爺們心心念念想給穆以安找個同齡大小的玩伴,省得一幫大老爺們圍着女娃子轉總有點不成樣子,于是托着穆國公夫人生前好友高家夫人帶着方才九歲的穆以安去參加了一次京城大家小姐們的泛舟游園會。

這游園會設在祁京以西的太池裏頭,包下了七八船畫舫,莺莺燕燕們在上面品茶、作詩、彈琴。太池上頓時香風環繞,一副春景。

高家夫人一直帶着穆以安四處逛着,穆以安也一直僵着臉陪着笑——她娘交代了,見到生人要笑着,才說得上有禮貌,才是個可愛的小孩——可她娘沒告訴她,原來這個世界上生人那麽多。

仗着穆國公府小姐的身份,穆以安見到了不少達官貴人的家眷,也第一次知道了,這個世界上除了友好與親切之外,還有鄙夷、傲慢與不屑。

穆家将這個姑娘保護得太好了,以至于她的舒适圈只有穆家一衆兄弟爹娘,還有就是坤寧宮中比她稍大的、還總不願意承認是她媳婦的昭平公主戚含章。

那一場什麽泛舟宴下來,穆以安就已經暈了船,一個人躲在船尾吐了出來。

高夫人見小姑娘臉色蒼白,也給吓了一跳,趕緊帶着穆以安告辭離開,又急急忙忙叫了在岸邊等着的自家兒子上來接穆以安,自己先去把禮數做周全了找主人家辭去。

穆以安就這麽蹲在船尾吐,後來一個少年過來給她端了杯茶,對她道:“吐出來會好受一些,再漱漱口。”

她轉頭望去,那少年學着她的樣子蹲在她身旁,手上端着茶杯,身上穿着藍色的勁裝,估計是騎馬過來的,頭發只用了布條裹成了馬尾,十分精練。他的眉眼生得很是柔和,雖是一身打馬裝束,但周身流轉着書卷氣。

穆以安從小在家中就看着家裏男人們都一個個喊打喊殺的,哪怕後來她二哥去認真讀書考科舉,她也沒大覺得二哥文雅了些許。

“以安!以安!”

她聽到她二哥的聲音,很急切,似乎是趕着上船四處尋她。

一幫莺莺燕燕們此起彼伏地喊着“穆二公子”。

穆以安找到了主心骨似的,跌跌撞撞地跑過去想找二哥,從船尾走到船頭,奈何穆以軒跑的速度太快了,自己在一樓轉了一圈沒找到人,又往二樓跑了過去。穆以安沒找到人,只能去問坐在船頭的燕燕:“姐姐們可見到我二哥了?”

說着都快哭出來了。

燕燕們就只是用團扇捂着鼻子和嘴,看她們的樣子,似乎很怕被穆以安才吐完的嘴巴親上一口。

見沒人理她,穆以安只得耷拉着小臉又往船尾跑,那個少年一直跟着她一起跑,幾次想喊她,但穆以安根本沒心情聽他說話。

穆以安才九歲,小短腿一個勁兒地跑,已經是氣喘籲籲,誰知道轉身的時候一個沒注意,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打了個旋,一悶頭往湖裏面就栽了進去。

燕燕們尖叫着跑開,生怕水花濺到她們新做的衣裙上。

那少年大喊:“以安!”話音剛落就先一步跳下水去救人去了。

她二哥終于聽見了聲音,直接從二樓跳了下來,甩開那一衆莺莺,跟着跳下水去。兩個少年把渾身濕透的穆以安撈了起來,穆以安咳着水,一小團地縮在二哥懷裏面。畫舫上的侍衛小厮一個接着一個跳下水去把兩個公子哥兒撈了起來,上了另一船畫舫上面。

高夫人在那船畫舫上将三人拉了上來,急得直跺腳:“羽琛!以安怎麽樣了?”

跟着穆以軒一起來的正是高夫人的獨生子高羽琛。

穆以軒雙手死死地抱着妹妹,小心地給她拍着背,将嗆着的水給咳幹淨了,穆以安迷迷糊糊喊了一聲“二哥”,就昏過去了。

穆以軒一向話少,此時更是怒氣交加,不知道該說什麽,就只是渾身濕透地抱着同樣渾身濕透的妹妹。高羽琛道:“以安嗆了幾口水,我在太池邊遇到以軒,剛剛一起過來的。”

高夫人忙向穆以軒道歉,穆以軒只是對着高夫人鞠了一躬,已是行了重禮,然後又抱着妹妹不吭聲兒了。

高羽琛道:“娘,以軒一向話少,現在定是擔心以安急了。我已經吩咐人快速往湖邊走了,岸上也叫了郎中。”

高夫人拉着兒子的手,一個勁兒地喊“好”。

等着穆家兄妹平安到了家,折騰了一晚上,穆以安可算是醒了,醒了就嚷嚷着要吃的,她三哥穆以寧就在廚房蹲了一晚上,至于她二哥沒處發悶火,半夜叫了高羽琛又去喝酒了。

穆以安被三哥按着腦袋喝完了一大碗苦了吧唧的藥,又叼了一塊蜜餞。穆以寧幫她擦了擦頭上的汗,掖了掖被子,又繼續去蹲廚房給她看着好吃的了。

穆以安乖巧地送着三哥出了她的房間。

可待穆以寧走了之後,穆以安吐出了嘴裏面的蜜餞,蜜餞掉在地上發出悶響,她咬着被子哭了出來。

她不想讓哥哥們擔心,父親在邊關,大哥在城外操練京畿守備軍,二哥要溫書,三哥要管家。她要是嚎一嗓子,指不定穆家要震幾下。

可她真的忍不住了。

僵笑了一天,又暈船吐了半天,最後還很幹脆地掉到湖裏面。

穆以安知道了什麽叫做心力交瘁。

她知道父親和哥哥們的良苦用心,她無數次悶在被子裏面小聲對着自己說要乖、要懂事、不要給爹和哥哥們添麻煩,最終換回來的結果也是自己一個人悶在被子裏面哭。

她當然聽見了今天京城小姐們怎麽評價她的。

“野丫頭。”

“仗着自己的家室罷了,看看她的裝扮!”

“髒死了!她竟還吐了!”

“沒見過世面!”

這些話像鬼魂一樣繞着她的腦袋一直打轉、一直打轉沒個休止。

穆以安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大哭出來,被子都被她咬得全是口水。

眼淚打濕了枕頭和被單,她哭着哭着睡着了。

穆以寧端着她喜歡吃的糖醋排骨進來的時候就看到這丫頭兩只手抓着被子,嘴還叼着被子邊,小臉哭花了,鼻涕都流了出來。

穆以寧将盤子放在了床頭,小心将被子從她的魔爪中解救出來,用帕子給她擦了擦臉。他捏着帕子坐在穆以安的床邊,看着小妹一點優雅都沒有的睡樣,緩緩捏緊了雙手,也跟着不争氣地掉了一滴眼淚。

他只不過大了穆以安三歲,看着小妹受了欺負——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欺負,不由得想起母親臨終前對他們三兄弟的告誡,想起了父親去邊關前囑咐他們三人好生照顧小妹,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穆以安睡得不太安慰,翻了個身子,又擡了下腳,把剛剛被她蹂躏的被子一團卷起來,把自己裹成了春卷,吧唧了下嘴,又繼續睡過去了。

穆以寧破涕為笑,端着糖醋排骨走出了小妹的院子。

今夜的宵夜有着落了。

第二天,穆國公府大門口就停了一架馬車,馬車後跟着一衆侍女小厮還有侍衛。看他們的裝束就知道,這架馬車是從宮裏出來的!

穆以安倒在床上,嘴巴裏面還叼着今早她三哥破格給她安排的糖醋排骨,房門就被“碰”的一聲打開了。

“以安!”

一個姑娘直接沖到了她床面前,後面還跟着她三哥。穆以安吓得把剛嚼好的肉吞了下去。

那姑娘是個美人坯子,跟她一樣大的年歲,可整個人比她要沉靜得太多了,此時慌裏慌張的模樣讓穆以安差點不敢喊她:“含章!”

整個大殷,怕是除了穆以安,也沒人會喚昭平公主的閨名了。連皇帝都不會。

戚含章方才跑得急了,現在還有些喘:“我從宮裏帶了太醫過來!你怎麽回事?怎麽會掉水裏?!暈船好些了嗎?!”戚含章連珠炮一樣的問題挨個打在穆以安面門上。

穆以安伸出還沾着糖醋的食指,輕輕點了點戚含章的額頭:“含章,你額頭怎麽有傷……”她又看了看戚含章的腿:“你剛才跑進來的時候,差點還摔倒了……”

戚含章一愣,微微直起身子,對着身後跟着的人道:“你們先出去吧。”

“是,公主。”

一衆人退了出去,穆以寧放了塊幹淨的帕子在穆以安手上,端着她啃完的排骨盤子出去了,還十分貼心地幫她倆帶上了門。

“含章,說話啊!”

戚含章撇過頭去,道:“我……今早去長樂宮求皇後娘娘放我出來的。”

“你給皇後磕頭了?!跪了多久?!”

“……只是禮數而已。”戚含章含糊地道,“不過我請來了旨意,我能在穆國公府住上一月!一月之後再回宮!”

穆以安本以為自己聽到這個消息會很高興,但看着戚含章紅了一塊的額頭,卻怎麽都高興不起來,一時間鼻頭酸澀,昨日的委屈又湧上了心頭,不敢在哥哥面前大放的悲聲在戚含章這裏一股腦兒地全部給倒了出來,油膩膩的手抱着戚含章大哭了起來。

戚含章松了口氣,還能哭得這麽有勁,看來是好多了。

她沒吃早飯,不過就這麽抱着穆以安聽她大哭,心裏面的安慰大過了空腹的不适。

兩個九歲的小姑娘抱在一起,一個的手和鼻涕已經毀了另一個的精致衣袍,兩人一句話都沒說,一個乖乖地嚎,另一個乖乖地聽。

穆以軒和穆以寧在門口聽到了妹妹的哭聲,終于松了口氣。穆以軒道:“看來,也真的就昭平公主能鎮得住她了。”

穆以寧眉頭緊鎖:“二哥,以後京城的宴會還是不要讓小妹去了。”

穆以軒颔首,又冷哼了一聲。

他轉向陪着昭平公主一起來的蘇嬷嬷,道:“此番辛苦公主了,穆家在此多謝公主。”

蘇嬷嬷和藹地笑道:“他倆一起長大,今早聽說穆小姐出了事,公主急得就去長樂宮跪着求皇後的旨意。雖說過程十分艱辛,好歹接下來的一個月,兩個人都能開開心心的了。”

穆以軒和穆以寧又再一次行禮拜謝。

只聽穆以軒冷哼一聲:“宴會?哼!讓他們曉得什麽是宴會!大哥知道消息了嗎?”

穆以寧颔首,道:“今早給大哥送了信,送信的小厮回來吓得不輕,說是大哥已經氣得拔劍想砍人了。”

“好!讓大哥準備宴會!小三,家裏有錢嗎?”

穆以寧露出和他哥一樣的不懷好意的笑容:“有!辦一場宴會綽綽有餘!”

“好!辦他!”

蘇嬷嬷看着穆家這兄弟倆,心裏面總有些不祥的預感。

果不其然,三日後,從三品骠騎将軍穆以晨請旨聖上,為犒勞京畿守備軍,辦了一場紅紅火火恍恍惚惚的流水宴。

錢最後還是朝廷也跟着給了,穆家出了大頭的一部分。

一群将士們載歌載舞,圍着篝火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菜肴順着校場排出二裏地,火上架着三四只羊烤着,爐子裏溫着酒!劃拳、比武、大笑,可不比那什麽花宴的差!還要更熱鬧些!

戚含章一開始還不太自在,後來看見穆以安邁着小短腿從火堆裏面想要抽根火把出來玩把穆家三個哥哥都吓得不輕了,才真正沒忍住,跟着大家夥兒一起笑了出來。

宴會中杵了兩個小丫頭,不是美人,而是兩個小丫頭。

兩個小丫頭一個是大家小姐,一個是當朝公主。

被哥哥們看着不準喝酒,不準玩火,但跟着所有人擊鼓傳花、聽着将士們唱着家鄉的歌謠,戚含章常年在宮裏面木愣愣的臉上也紅潤有了光彩。

至于穆以安?

肉吃的太多,撐了,又去吐了。

戚含章無奈,又跟着過去照顧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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