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間仙子與混世魔王

延和三十七年 祁京 朱雀大街

“啪!”

說書的一拍驚堂木,聲音響亮,酒肆門口賣包子的小販被吓了一跳,手上的包子給掉地上落了灰,他忙給客人陪笑,又添了兩個包子做補償。帶客人走後,小販從籠屜下面抽出一把竹編的小椅子,撿起掉在地上的包子,“呼呼”吹了兩口氣,用袖子擦了擦灰,左腳往右大腿上一橫,一抖一抖地聽着說書的瞎吵吵。

“……只見國公爺抽出懷中青玄寶劍,圓目一睜,瞪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北燕賊子,氣沉丹田:‘呔!爾等小肖!豈敢在我泱泱大殷邊界作亂!’那北燕人頓時被吓得肝膽俱裂,直挺挺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啪!就這麽屁滾尿流了跑了!”

“好!好!”臺下聽書的都齊聲叫着好。

小販聚精會神地盯着聽,屁股下面的小竹板凳卻微微震動起來,小販擡頭往街上望了望,一隊人馬正向這邊過來!馬蹄踏在青石板街上,激起粒粒灰塵。小販忙搬着小板凳往街邊靠,只聽見那隊人馬奔過他眼前的時候後面的一個侍衛的喊聲:

“小姐!小姐!您慢點!”

小販這才驚魂未定地曉得,為首騎馬的那個居然是個姑娘!

人馬過後,他隔壁買菜的大娘又重新慢條斯理地整理她鮮嫩的大白菜,小販好奇地湊了過去:“大娘!方才那是哪個貴人啊?”

大娘嘆了口氣:“混世魔王回來咯!”

“哦!”小販頓時心下明白了,砸砸嘴。

大娘又道:“昭平公主知道嗎?”

小販嬉笑着點頭:“城東有公主府!曉得曉得!公主可是個大善人啊!”

大娘疑道:“小兄弟是才到祁京?”

“大娘,去年淮江發水,我家的田和牛都給沖跑了!這才跑來祁京。剛到祁京就是在公主府領了白粥,我那懷了身孕的娘子才有力氣給我生了大胖小子呢!”

“是!是!”大娘笑得臉上的肉都疊在一起了,眼睛眯成一條縫,嘴巴咧得老大:“咱們公主可是活菩薩啊!這不前兩天還跑去城外的白馬寺替咱們祈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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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公主歲納永康!公主心想事成!”

大娘跟着一起笑開了,笑着笑着,不由地樂極生悲起來:“哦喲,只是不知道這混世魔王打哪兒來的消息,公主今天方才回城,這魔頭也跟着回來了!”

“呃……”小販微愣,“大娘,這混世魔王……又是啥來頭?”

大娘沒理他,因是來了客人,她又忙着應付客人去了。

城東,昭平公主府

一架馬車緩緩停在了公主府的大門前,馬夫翻身下馬,從車前搬來了階梯,馬車裏的侍女先一步掀起出了車廂掀起車簾,小心地扶着一個女子走了出來。

昭平公主是當今皇帝唯一的血脈,百姓之間只曉得這位雖是個金枝玉葉,卻不似尋常的枝尋常的葉,竟還未成婚就從皇宮裏面搬了出來,請了聖旨,建了公主府。而權貴之間流傳着這位公主生母的種種事跡,将她定了個“不僅是罪妃之子,還不得寵”的烏糟名號,不過好歹人也是正統的皇室公主,現如今獨獨的皇室血脈,這些話也不好得拿到明面上來說道。

昭平公主戚含章生得似其母親,眉如彎柳,丹鳳眼生出妩媚的情味,明眸如星,白皙的脖頸左側留了一點黑痣。昭平公主穿着打扮不似尋常人眼中的皇家公主,甚至比起一些闊綽的大家小姐都還要寒酸……不是,樸素幾分。今天也就只是一身淡藍色的長裙,外面罩了一件白色的輕紗外披,烏黑的長發用一根步搖輕輕挽起,沒有耳飾與其他繁瑣的珠釵翠環。可就這麽簡單的裝束,也壓抑不住她骨子裏面的矜貴氣質。飽讀聖賢史書,反倒是壓了這位公主妩媚的面相幾分,平添淡雅與沉靜。

“公主,小心腳下。”她的貼身侍女玉璇扶着她的手臂,帶着她下了馬車。

戚含章笑着颔首,下了馬車又轉向馬夫,道:“有勞了老張。”

馬夫老實地撓着頭,憨厚地笑道:“公主折煞奴才了!”

戚含章問玉璇:“蘇嬷嬷呢?”

玉璇道:“陛下又差人送了不少衣料首飾頭面的過來了,請了老長一份禮單,蘇嬷嬷忙着在後頭庫房裏頭打理着呢。”

戚含章眼中有些漠然,臉上的笑意淡了些:“送就送吧,讓蘇嬷嬷也不必折騰,左右都是在庫房裏面積灰,多少也沒差的。”

玉璇小聲道:“公主……李德公公前些日子暗中遞了消息過來,說陛下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只盼公主能進宮,探望陛下一二。”

“不去,挑他送的禮物再給他送回去就可以了。”

“公主……禦史臺臺谏可已經上了不少奏疏批評公主不孝呢。”

戚含章冷冷地道:“不孝就不孝吧,還能吃了我不成?”

“李德公公還說,陛下看了這些奏疏,發了好大的火。”

戚含章提起裙擺,慢慢走上了自己府門的臺階,道:“他如何,與我無關。倒是……我記得,過兩日是穆伯伯大壽了?”

玉璇也不想再惹公主傷心,忙迎合道:“是呢!大夫人早早給咱們送來了請帖,還說只盼公主那日早些過去呢!”

戚含章眼底升起了真誠的笑意,一邊往府裏面走一邊道:“我得去好好挑一件壽禮。”

玉璇應:“是。”

戚含章半只腳還沒進府門,只聽見公主府門前的街道上面響了起馬蹄聲,她還來不及回頭,就只聽見街上面傳來一個大嗓門:

“含章——!!!”

“含章——!!!你等一下!!!”

“……”戚含章良好的涵養讓她不至于現在吼回去一句:“別吵吵!”

玉璇先一個沒忍住笑道:“公主,我看是穆老幺來了。”

戚含章無奈敲了敲眉心,對着馬夫道:“老張,待會兒給赤瑕喂點好吃的,我聽穆老幺聲音來的那麽快,赤瑕今天怕是累着了。”

馬夫道:“是!公主。”

赤瑕,是穆老幺□□汗血寶馬是也。

玉璇道:“穆老幺今天出城了?”

戚含章道:“說是想去接我,我可耐不住她叽裏咕嚕的一通念叨,就先一步逃回來了。”

玉璇恍然大悟:“難怪今兒個公主起得早。”

“耐不住耐不住,可不還是被她追着了?”戚含章歪着頭,無奈地笑着。

馬蹄聲越來越近,戚含章深呼吸了好幾次,腦子飛速旋轉應該給混世魔王個什麽理由搪塞過去。

可還不待戚含章有所反應,馬蹄聲就沒了,像是拐了個彎,然後就消失了。

玉璇一愣:“怎麽?”

戚含章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救兵來了。”

果不其然,很快隔壁府衙就出來了個公子,一身月白色的圓領衣袍,顯然是一副在家中休沐的閑适打扮,那公子生得十分俊俏,方加冠的少年眉宇間英氣逼人,長年累月操持家事,竟也多了經事人的沉穩。公子跑了幾步,到公主府的樓階下抱拳行禮,道:

“小妹年少頑劣,驚擾公主了。”

戚含章揶揄地笑道:“穆三哥兒這回是怎麽制服老幺的?”

昭平公主府的隔壁鄰居自然也不能是尋常百姓或小門小戶,乃是當今第一武将門——穆國公府是也。

穆國公膝下三子一女。自前年穆國公年歲已大、上交帥印、不問軍中事之後,大公子穆以晨父業子繼,如今已經封了三品将軍,常年駐守在淮江與北燕接壤的邊境。穆家老二穆以軒前幾年進士上榜,調去了西邊的益州做個郡太守。穆國公夫人過世後,偌大的穆國公府與穆家宗族的大小事便交給了三公子穆以寧打理。

于是來公主府賠罪的,自然也是穆以寧。

問起自家混世魔王名號震驚全京城的老幺,穆以寧也不禁黑了臉,壞壞地勾起一邊唇角,笑道:“公主,我家二哥回來了。”

戚含章“哦”的一聲悟得明明白白。

她眼前仿佛出現了這樣的一副奇美畫面:

穆老幺被穆二哥握着小腿一個翻身直接扛在了肩膀上面,可憐穆老幺可勁兒哀嚎,穆二哥就故意故意挑着樓梯爬,不走回廊,就沖着三進三出的院子的天井一個勁兒的上樓梯、下樓梯、上樓梯、下樓梯,活生生把穆老幺颠吐了!

戚含章倒抽一口涼氣。

只聽穆以寧慢條斯理地繼續道:“不過公主放心,父親大壽将至,今兒個一大早,大哥也回來了。”

戚含章:“……”

她眼前的畫面繼續延續了下去:

可憐穆老幺剛一吐完,就被大哥直挺挺地按在地上跪着,穆大哥專心致志地擦拭着自己手中歷經無數沙場沾染無數敵人鮮血的□□,槍杆子敲擊着地面,發出聲響。只聞穆大哥陰裏陰氣地來一句:“老幺,上哪兒打馬去了?”

戚含章都打了個激靈。

這特麽是能放心的嗎?!

穆以寧禮數周全地告辭了。

戚含章抓着玉璇的手,道:“玉璇。”

“公主?”

“讓人看着點牆頭,她要是過來了,當心着她從牆頭上摔下來。”

“……”

“吩咐廚房,今天不用做得太素,多做點好吃的。”

“公主,需要請太醫嗎?”

“……不、不用。”戚含章面部有些抽搐,“她沒臉見太醫。”

玉璇仰頭望天。

原來,穆老幺還是有臉的家夥嗎?

戚含章特意吩咐人折騰午膳,自己端着一卷書做到了公主府牆頭下面的一處涼亭中,就着玉璇剛泡好的茶,可以說得上是十分惬意。這面牆朝北那面是公主府,朝南那面,正是穆國公家老幺的閨房。

……十分方便翻牆頭。

“嗚嗚嗚,嗚嗚嗚……”

戚含章看着小火爐上面的茶壺微微冒着白氣,耳朵裏面傳來嗚嗚咽咽的聲音,心下了然:“喲,該過來了。”

戚含章放下書卷,道:“玉璇,吩咐他們備膳吧。”

“是,公主。”玉璇行禮之後就退出了涼亭。

戚含章杵着下颚,好整以暇地盯着牆頭看。

“诶喲!”

饒是五六個侍衛在牆邊嚴陣以待,還是讓穆老幺啃了一嘴的青青草地。

“穆小姐!”

“穆小姐!”

侍衛們也不敢上前把人扶起來,畢竟可是大家小姐,這傳出去……

地上那個也沒打算讓他們扶,自己破罐子破摔在地上又滾了一圈方才爬起來,十分看不出來方才被自家親哥虐得七葷八素又狠摔一跤的模樣,生龍活虎地蹦噠到戚含章面前,直接兩巴掌就往戚含章的石桌上面呼嚕上去:“含章!”

戚含章看着她的臉,愣了半天,終是沒忍住,“噗嗤”一聲大笑起來。

眼前的這個姑娘吧,生得十分俊俏可愛,皮膚白皙,氣鼓鼓的腮幫子像松鼠一樣隆了起來,眼睛生得特別大,小眼珠子一瞪,活像條小金魚!看哪兒都覺得可愛得不行了,讓人總想把她的小臉瓜子掐出水來,戚含章也是格外手癢癢。

可這張小臉瓜子,現如今鼻子下邊裹了一圈草,紅唇上還沾着泥巴。

發髻也歪了,歪的角度十分詭異。

這可正是穆國公家的老幺,穆以安。

戚含章這邊還沒笑完,穆以安就已經羞得臉都紅透了,跺着腳怒道:“含章!!!”

“好好好,我……我不笑、不行啊哈哈哈!”

穆以安委屈地一屁股蹲兒坐在了戚含章對面的石板凳上面,小嘴耷拉着,大眼睛還想方設法擠出幾滴豆大的眼淚出來,怪裏怪氣地道:“只可憐我一心一意覺着你那馬車太颠,想着我幫你駕車你會更穩當些……有人陪你說話的話回來路上也不至于悶得慌……”說着說着,還哽咽地抽泣兩聲,“我早飯都沒吃,巴巴兒地沖到白馬寺,連你人影兒都見不着……嗚嗚,我、我、我哪兒知道大哥今早回來!城門口就被他逮着了!我就只能趕緊跑回來……哪想到剛一轉頭就見到你的馬車……嗚嗚嗚,你還不等我……讓我避避那煞神都好啊!”

她說得真心誠意真情實感真真切切,戚含章越聽越心疼,心下曉得這丫頭就是在胡說八道誇大其詞,但還是耐不住給她委屈受,趕緊屁股挪了窩,坐得離她更近一些,從懷中掏出自己的手絹,小心地幫她擦着眼淚和泥巴,柔聲安慰道:“別哭了……我、我錯了還不成?給你賠罪啊……別哭了,哭得我都心疼了!”

穆以安把臉貼着她拿手絹的手一個勁兒地蹭,一聳一聳地抽噎着,那小模樣,委屈死了!

戚含章急得頭都冒汗了:“乖、乖以安,我已經讓人做了你最愛吃的了,午膳傳好了,既沒吃早飯,午膳可要多用一些!”

“飯?!在哪兒?!”

穆以安頓時活了,豆大的眼淚淌一半果斷塞回了眼眶裏頭,肩膀也不鎖着了,背挺得老直,一個勁兒的伸長脖子,頭四處轉着,鼻子高高揚起到處嗅着香味。

戚含章:“……”一把把自己的手帕摔在了石桌上。

“有肉嗎?是雞肉還是羊肉?!我想吃雞肉,羊肉太膻了!不要煮湯,把我二哥從益州帶過來的那辣子潑上!”

穆以安自己說着說着都開始流口水了。

戚含章木着臉站了起來,失了魂一樣慢慢往膳廳挪,穆以安拽着她的衣袖:“含章含章!吃什麽呀!”

戚含章停下腳步,轉過去看着穆以安,活像看見了一只伸着舌頭“哈哈”喘氣、眼睛放光等着開飯的大狗子,冷冷地道:

“全素盛宴!”

“什麽?!”

穆以安又蔫了。

可還是死死地拽着戚含章的衣袖不放手,十分無力地跟在她身後碎碎念:

“含章啊……你怎麽能那麽對我!”

“含章啊……我今早追你追得那麽苦!”

“含章啊……我的好含章啊……”

戚含章終究是憋不住板正的臉,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地笑了起來,眼中流露出無奈與寵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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