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圍獵
延和三十五年五月,趕着暮春時節的尾巴,延和帝舉辦春日圍獵,一幹達官權貴人們齊赴祁京以西的獵場。京中的制衣坊突然開始忙了起來,為京中大家小姐夫人們趕制衣裙騎裝,宮中的司衣局輕松一些,相較往常的圍獵,只用多趕制昭平公主的兩套衣裳就夠了。
穆家大哥自掏腰包,也給小妹定制了一身火紅色的騎裝,說是實在看不下去她那幾套搓洗得發白的破布爛衫。
穆以安被大哥按着腦袋做了兩身衣服,還有一身是他爹爹看中的,說是她穿上好看。
自穆夫人過世之後,将近十年了,京中的制衣坊終于接到了穆家來的女裝訂單,不由覺得十分稀奇。
穆以安本不想去,看到那群莺莺燕燕她就心煩,但聽說戚含章也要去,也就跟着期待起來了。
坤寧宮主殿承乾殿
玉璇将這些趣事講給戚含章聽,戚含章只是咬了一口司膳局送來的糕點,道:“這圍獵倒不如叫相親流水宴。我得去看着以安,省得被哪個不長眼的惦記上了。”
她用絲帕擦了擦嘴,道:“糕點不錯,給穆國公府送一份過去。”
玉璇歡喜地應了一聲,趕緊就下去招呼司膳局了。
只見蘇嬷嬷匆匆地踏着小碎步進了殿中,行禮之後,小聲道:“公主,王家的人遞了皇後的帖子進宮了,現在去了長樂宮陪着說話。”
戚含章擡頭看着蘇嬷嬷,道:“來了些什麽人?”
“王夫人帶着他家大公子和大小姐。”
“王家老大怎麽也來了?”戚含章微微皺眉。
蘇嬷嬷沉聲道:“是。”
“他來幹什麽……”戚含章喃喃地道,“進去多久了?”
“小半個時辰,皇後還留了人用午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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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嬷嬷上前一步,附到了戚含章耳邊道:“公主,方才聽門角兒的議論,飯席間還提到了魏國公主。”
戚含章重複了一遍:“魏國公主……是前朝文帝的長女?好端端地提她作甚?”
蘇嬷嬷道:“當年魏國公主下嫁的驸馬爺便是一介草民,身無功名,祖上也沒有賢臣。但迎娶公主,也算是光耀門楣的大事,竟然顯赫了三代不止。”
戚含章冷笑:“看來真的是皇後在傳授他們野雞變鳳凰的經驗了。”
“公主,可要老奴再派人去盯着長樂宮?”
“不必,”戚含章道,“小心打草驚蛇。我現在手上證據還不夠,此時若是被發現了,只會功虧一篑。”
“是。”
戚含章道:“傳信翠微樓,讓手下人注意着點王家的動靜。”
“是,公主。”蘇嬷嬷退了下去。
戚含章重新卷起絲帕,盯着自己桌案前的那一盤點心,心想:“王家大小姐要跟大哥結親的消息一早就是從長樂宮傳了出來,跟我猜的也差不多。只是,王大此時跟着進宮來……有什麽用?還有好不生的提那魏國公主作甚?……或許我猜錯了?”
圍獵首日
此次春日圍獵共要持續整整三天,獵場早早就支起了連綿十裏的大小營帳,以供貴人們休息。營帳堆裏面專門給皇室劃在了最前頭的位置,分了三個主營和七七八八的小營,小營主要是宮人們的休息區。三個主營一個是禦帳,一個是後帳,最末的一個則是昭平公主的。皇家營帳以東是齊王府的地塊,以西卻是劃給了穆國公府。
穆國公剛剛回朝述職,與皇上也是許久不見,回京的當天就陪着陛下在未央宮中喝酒喝到了快宮門下鑰的時辰。延和帝的總管太監都說:“陛下許久不曾這麽痛快地飲酒了。”
穆國公手握重兵,手下三個兒子各個都是了不得了,讓京中不少權貴眼紅了。在皇後的撺掇下,延和帝此次也大有包辦婚姻的念頭。
可穆國公早早就說了:“陛下,別打我家小丫頭的主意。我就這一個女兒,還沒寵夠呢!”
延和帝喝得醉醺醺,笑道:“要是昭平是個兒郎,朕早就将你姑娘娶回家裏了!”
“可不成可不成!”穆國公也是臉色坨紅,“況且昭平公主金枝玉葉,也當嫁個驚才絕豔的好男兒才是!”
延和帝卻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只是嘆了口氣,酒意上了頭,辣出了眼淚:“當年阿榛好心……定了個指腹為婚的親事朕還記得呢!只是啊……”他随意地用手抹了臉,道:“不提姑娘家!喝酒!”
穆國公眸中閃過一絲失望,但很快壓抑下去:“陛下請!”
延和帝将杯中之酒一口飲盡,辣得又出了眼淚。
雖說不惦記姑娘了,但沒說不惦記兒子。穆老二考取科舉之後先是做的起居郎,官位不高,但能成天在皇帝跟前打轉,早早就在延和帝跟前将自己不願娶妻的想法抖落了幹淨,還生怕延和帝一閉眼就給忘了,日日念叨都把皇帝念煩了,于是就被打發去了益州,現在人不在京都,延和帝得了清淨卻也記憶深刻,就沒考慮他。誰知道高家羽琛尋了個去差事在狩獵前日就跟着往益州跑去躲桃花,也跟着溜了。可讓京中閨秀們失望了好一陣,也讓皇帝痛罵這兩小子戲弄君上。
此次相親流水宴、不對,是圍獵盛會,當頭兩個閃耀亮眼的,就莫過于穆家老大穆以晨,并上穆家老三穆以寧了。
延和帝看着獵場中站在駿馬身旁輕聲交談的兩兄弟,滿意地捋一捋胡子,覺得他倆甚是乖巧。
“大哥——三哥——”
男賓獵場這邊,突然闖進來了個姑娘。
延和帝定睛一看,這姑娘生得玲珑可愛,眉宇之間英氣勃勃,身上一身火紅色的騎裝十分精神,頭發上沒插那麽多的珠釵催環,幹脆利落的馬尾随着她的奔跑微微擺動。
延和帝微微放大了瞳孔。
阿榛……
這姑娘,像極了秦榛。
延和帝猛地被自己的想法吓到,打了個激靈。
秦榛,是穆國公過世的夫人。
那這個姑娘,應該是穆國公府的。
穆國公府獨獨的姑娘,又管穆以晨和穆以寧叫哥哥。
那就應該沒錯了……
“以安!”但還不待延和帝開口,又是一個姑娘跟着進來。這姑娘不像穆家老幺那般跑得風風火火的,人家十分優雅一步跟着一步走着,身上還沒來得及換騎裝,仍是一身宮裝,但頭上也只戴了一根步搖,幹淨淡雅。
跑在前面的穆以安回頭沖她招招手:“含章……不,那個,殿下!”
這、竟是他的女兒,戚含章?
延和帝有些怔愣地看着自己十五年未曾注意過的女兒。
往常見到這個女兒,都是低眉順眼的一副模樣。他不常去坤寧宮,一年見女兒也無非就是除夕同中秋的兩次宮宴,平常這姑娘又時時避着他走,不常得見。便是見了,也是一副恭恭敬敬甚至有些唯唯諾諾的模樣,甚少見她如此明朗的模樣。
穆以晨和穆以寧行禮道:“參見昭平公主!”
“穆大公子、穆三公子,有禮。”戚含章不動聲色地撇了高臺上面坐着的父皇,對着穆家兄弟笑道。
穆以晨握着缰繩,問道:“以安你怎麽跑過來了?”
穆以安有些慌張:“赤瑕的辔頭壞了,爹說你這裏有多的,讓我來找你。”
赤瑕,是穆國公給穆以安的生辰禮,乃是一匹汗血寶馬!
穆以寧道:“你今日便要跟我們去獵場?”
穆以安瞪大了眼睛,奇怪地盯着三哥:“不是、這是圍獵啊?不去獵場……還能去哪兒啊?”
“……”
“……”
圍獵,一般姑娘家就是乖乖做花瓶的,男子們策馬揚鞭拉弓滿月,姑娘們喝茶品花四處閑逛,也只是做個錦上添花的意思,多半就只是出來透透氣,坐在帳中三天,偶爾去高臺上面亮亮自己的美麗面龐,然後夫人幾個做足了外交,便也算是在圍獵中收獲頗豐了。
誠然,也有姑娘會跟着男子們一同去圍獵,也大多出自武将世家,打小學的騎射,一展英姿博個眼球。可人家也不像穆老幺這般積極,這才圍獵首日,衆莺燕嬌花們尚未從舟車勞頓中休息出生機來,她就蹦噠着要去搭弓射箭了!
作為大哥的穆以晨以為自己又養了個弟弟。
兩個哥哥齊齊望天,心裏面把老爹問候了七八遍,但後面又想到,自家親爹也不知道姑娘是怎麽養的啊!于是對親爹的仇恨值下降了些許,對母親的懷念上升了些許。
他們的目光又落在了一邊的戚含章身上。
優雅有禮,淡雅娴淑,巧笑倩兮,關關雎鸠。
這多好的一姑娘啊!
穆大哥對着戚含章投出了求救的目光,希望公主殿下能救一救這個不知道還有沒有的救、來不來得及救的弟弟,不是,妹妹。
“以安啊!”戚含章出來解圍道,“三哥的意思是,你不先跟我去帳中四處逛逛?”
穆以安愣了愣,“啊?”還是沒反應過來,不過低頭琢磨了一下,還是點頭道:“那我先跟你去玩吧!”
穆以安拉着戚含章的手,又沖穆以晨喊道:“哥,一會兒把辔頭借我!我好不容易才說服爹讓我帶着赤瑕來的!”
穆以晨扶額:“去去去!一會兒讓人給你送過去!”
“別忘了!”穆以安終于放心了,笑着看戚含章:“走吧含……殿下。”
“嗯!”戚含章點點頭,小聲湊到她耳邊道:“沒人的時候再叫我名字。”
“知道啦!”穆以安也小聲回她。兩人笑着走出了男賓這邊的獵場。
延和帝微微側着身子問:“李德。”
“陛下,奴才在!”李德躬身應道。
“方才來的可是穆國公的女兒?”
李德撇了一眼剛才延和帝盯着的方向,道:“正是穆國公府的姑娘,閨名喚作穆以安。”
“她叫穆以安?”
“是。”李德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十分谄媚,“穆家小姐九歲就跟着國公去了邊關,這麽些年都沒在京城。”
延和帝恍然大悟:“難怪這麽多年,朕都不曾見過。瞧着眼生,卻是個潇灑自如的姑娘。”
李德道:“可不是!穆小姐自幼跟着國公爺,騎射功夫也是相當了得!今日來獵場也是一人騎着馬兒過來的,馬車都沒坐,這京中的小姐們可比不了!”
延和帝奇道:“姑娘家會騎射?!”
“是呢!”
延和帝哈哈大笑起來:“得見識見識!得見識見識!”
李德也跟着主子笑了起來。
營地很大,戚含章和穆以安兩個逛了好久都只走了一小半,最後穆以安看見戚含章的腳踝紅了一塊,才十分愧疚地帶着人回了自己的帳篷裏面,可勁兒地跟人道歉:“含章……你、你怎麽也不告訴我你還穿着宮鞋!這玩意兒又硌腳,鞋跟還那麽高!哎呀……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我、我第一次跟你一同出來玩,我太心急了我……”穆以安說着說着都快哭出來了。
戚含章一手輕輕地揉着腳,一手點了下她的額頭,道:“叫你方才跑那麽快,我騎裝換到一半你就沖進我營帳裏面吵嚷着要去找辔頭。也就蘇嬷嬷慣着你,這要是個誰都能随便闖進公主的營帳中,你現在八個頭都來不及砍的!”
“啊!不要!”
穆以安快給她跪下了,大眼睛裏面全是愧疚:“含章……我錯了……我、我……”她“我”了半天也沒“我”出個所以然來,眼神到處飄乎,突然靈光一動,自己往後頭坐了坐,然後小心地擡起戚含章的右腳。
“诶!你……”
“我幫你揉揉吧!”穆以安一臉求饒的表情。
戚含章被她膽大妄為的舉動吓到了。
穆以安溫熱的手覆在了她的腳踝上面,隔着襪袋的溫度顯得更加真實。穆以安的手十分娴熟地按摩着她腳上的穴位,幫她緩解疼痛還一邊叨叨叨:“我在邊關的時候跟着軍醫學的,邊關将士操練,時常扭傷腳。我爹有一次以為自己還年輕力壯呢,也扭着了,我才跟着學的,你都不知道,老頭兒那眼淚鼻涕感動得呀!”
戚含章臉都紅了,穆以安說的話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我為什麽臉紅了啊?!
這、這、這朋友之間不是常事嗎?!
小時候、小時候穆以安也幫我按過的啊!
我們連同一張床都睡過為什麽我現在臉紅了?!
戚含章滿腦子飄過宮裏嬷嬷們逮着她灌輸的那些婦德、貞節雲雲,臉燒得通紅。
穆以安卻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十分認真地盯着她的腳揉,時不時還來一句:“含章你的腳真好看!”
戚含章:“……”
臉更紅了。
穆以安發自內心的話卻在戚含章的耳朵裏硬生生拐了七八個彎,走向了一個完全不知名、她自己掌控之外的地方。
戚含章的腳很小巧,十分白皙,皮膚很滑,握着就像一塊軟白玉,很襯手。
穆以安自己的腳比她的要大,而且長期騎馬,腳上已經有了些許變形和星羅棋布的小傷口。她有些自卑地往後縮了縮腳,但更加小心地捧着戚含章的腳。
兩個人就這樣以奇怪的姿勢在大帳之中沉默不語。
氣氛越來越詭異。
直到——
“公主,我把您的騎裝送過、過、過、過、過來了。”
玉璇掀開帳簾,在一瞬間結巴了。
她做昭平公主的大宮女多年,最後一點職業素養挽救了那件差點掉到地上的騎裝。
玉璇:“……”
我看到了什麽?!
穆小姐在幫公主捏腳!
這、這、這好像沒什麽不正常吧!
公主腳受傷了?!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沒什麽不正常啊!
是啊!就是太正常了所以就很不正常了啊!
玉璇也跟着臉紅了。
穆以安:“玉璇?你怎麽臉紅了?是帳中太熱了嗎?”
玉璇:“……”
戚含章:“……”
玉璇:“沒事、我、我、還好、還好!”
穆以安:“?”
戚含章輕輕收回腳,輕咳了一聲,玉璇才回過神來。戚含章現在只恨不得找根地縫鑽進去,強行挽尊道:“玉璇,騎裝給我吧,我自己換就好了。”
“哦、哦、哦,好、好的,公主。”
玉璇腳踩着雲朵飄了出去,雲裏霧裏的。
穆以安盯着戚含章道:“含章,怎麽你也臉紅了!”
戚含章:“不!我沒有!你看錯了!”
穆以安:“……?你們今天都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