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這算表白嗎?
長樂宮
錢尚宮接過宮女遞過來的金色盤子,怒道:“怎麽今日送得這麽晚?!”
小宮女平時被她訓斥怕了,瑟縮着肩膀,支支吾吾地道:“太醫院新換了方子,說是娘娘這兩日思慮過重,身子越發不爽利,便換了幾味藥,煎得久了些。”她說着說着都快哭了,最後還是害怕地跪在地上:“姑姑饒命啊!”
錢尚宮毫不留情地一腳踹開了小宮女,呸了一聲,道:“小賤皮子,誰讓你說那麽多話的!”
說罷,啐了一口唾沫吐到小宮女的肩膀上,冷哼,轉身小心翼翼地端着盤子并上盤子中央溫好的藥碗進了內室。
皇後方才起身,正由一個宮女幫她按摩着太陽穴緩解連日來的頭痛。她臉色蒼白得厲害,細長的眉毛微微蹙起,鎖住了一股愁容盤旋不散,在加上單薄瘦弱的骨架子,更讓人心生憐愛。錢尚宮進門,将藥碗放在了桌案上,輕聲勸道:“娘娘,太醫院都換方子了,您該仔細身子了!”
皇後滿不在意地揮了揮手,示意那個按頭的宮女退下,待人走後,她才虛弱地扶着桌案邊起了身子,小心捧起那個藥碗,端詳了片刻。
錢尚宮以為她要喝藥了,喜道:“娘娘!”
可下一刻,皇後毫不猶豫地将藥碗裏面的藥倒進了一旁的花盆之中,面上神色如常,仿佛在做一件再合理不過的事情罷了。
這回是錢尚宮吓哭了:“娘娘!我的娘娘啊……如今您被禁足,不少人可都敢欺負到您頭上來了啊!您看看!只不過一個小小的穆國公,竟敢真的上狀告了國舅爺!還有那壓根兒沒長眼的京兆尹!竟敢真的帶人上門查抄!娘娘,王家都指望着您啊……您現在雖然禁足,可陛下還是日日送了補品、遣了人過來瞧的。”她哽咽道,“娘娘定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子,這樣陛下才不會為娘娘擔心,娘娘更能早日開枝散葉啊!”
開枝散葉。
這四個字仿佛觸及了皇後的逆鱗,一向柔弱的皇後竟直接将藥碗摔在了地上,摔了個粉碎稀巴爛!
錢尚宮跟着皇後已經将近二十年了,從未見過皇後發過火,更別說是亂砸東西。當時就知道,自己可能說錯話了。
皇後卻當是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只是柔聲道:“阿錢,去把書架上放着的那個盒子拿來。”
“娘、娘娘……娘娘是說哪一個?”
“你知道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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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尚宮雙目圓睜,愣在了當場,背脊頓時一陣發涼,驚恐地道:“娘娘!”
皇後卻依然柔聲細語地誘哄:“拿來,我想看看裏面的東西。”
錢尚宮沒有辦法,只能壯着膽子,一步一挪到了皇後地書架前,雙手顫抖着将那個盒子取了下來,低着頭送到了皇後面前,然後直挺挺地跪了下來!
皇後眼中仿佛從來沒有她這個人一般,兀自打開了盒子。
塵封已久地陳年往事被重新曝露于陽光之下,無數細碎的顆粒像是被打翻了的星辰大海,氤氲在光線之下,圍着盒子中的兩個東西起舞。
一件,是一塊木質的腰牌,古木的顏色,樸素優雅,腰牌上雕刻着的蘭花和枝桠已經有了腐朽凋零的兆頭。
另一件,則是用布包包裹的嚴嚴實實,根本看不見。
皇後的手在布包上輕輕掠過,卻忽然像是被刀割了一般猛地縮了回來,她的眼睛漸漸睜大,像是被什麽東西刺激到,陷入無盡的恐懼當中,胸口劇烈起伏波動,不住地喘息。她只能趕緊拿起一旁的腰牌,用兩只手緊緊地握住,放在胸口心跳地位置,才慢慢和緩了呼吸。
她調整了很久,錢尚宮舉着盒子的手都酸麻了卻依然不敢動。
她很清楚,每次皇後打開這個盒子,都像是忽然之間得了失心瘋一般,是個徹頭徹尾地瘋子!
皇後從喉嚨裏發出了詭異而低沉地笑聲,聲音緩緩地,卻格外刺耳。
錢尚宮只敢聽清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陸貴妃,你生了個好女兒啊……陸,陸!哈哈哈哈!陸貴妃啊……诶呀呀!真的……你生了個好女兒!真好啊……太好了……”
翠微樓
戚含章雙眸圓睜,不可置信地盯着對面突然出現的穆以安,雙唇微顫,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玉璇一手還維持着攔住門不讓穆以安闖進去的動作,驀地見到戚含章出來,也是被吓得不清,脫口道:“公主!”
在房間內的高羽琛察覺到怪異,立刻也跟着出了門。跟在穆以安身後的陸骁手腳不知所措,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處理眼前的情狀,他只希望誰能來說句話,哪怕是要他把這堵牆拆了不要再堵着人都行啊!
是啊,一群人浩浩蕩蕩圍在一扇門的門口,卻誰都沒說話。
最後,竟然是穆以安先開了口,她聲音沙啞,完全沒有了之前的意氣風發,充滿了迷茫與擔憂:“含章……你今日出宮?怎麽不告訴我呀……我好去找你玩啊!”
她說得勉勉強強,卻根本不敢直視戚含章的眼睛。
戚含章如夢初醒,一把抓住了穆以安的肩膀,第一次對她有些重地說道:“以安!不論你聽到了什麽,都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穆以安輕笑一聲,終于擡起頭來,盯着戚含章盛滿了恐懼與哀傷的雙眼,道:“我沒有想什麽,含章你不用怕,我從來不會懷疑你呀!”
“那、那你……”
“可我害怕你會出事啊!”穆以安終于是沒有忍住,一聲吼了出來!
她仿佛是用盡了全身上下的力氣将那幾個簡簡單單的字吼了出來,之後整個人眼前一黑,竟有些發暈!穆以安死死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微微顫抖,仿佛在抑制自己想哭、想鬧或者想直接把戚含章扛起來帶到家裏面鎖起來這樣才能保護好的沖動。
穆以安一抖一抖地道:“我不知道你想幹什麽,含章。我從不怕你什麽都不幹、任人魚肉宰割。但我害怕你幹了什麽卻不讓我知道。”
“以安,我……”
“你什麽都不告訴我,”穆以安苦笑一聲,甩開了戚含章的手,“我不知道什麽事情需要你賭上自己的一輩子才敢入局,但我告訴你,戚含章。”
自從五歲那年,小小的穆老幺被穆國公夫人牽着第一次踏入了坤寧宮,見到了那個樹下一個人躲着的昭平公主之後,她再也沒有直呼過戚含章的大名。有生人的時候叫殿下、喊公主,有熟人或者沒有人的地方,就可勁兒地喚“含章”,像是這個名字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珍寶,必須得多喊幾次,怕別人偷走,怕無人欣賞,甚至穆以安在夢中都曾經只能呢喃着這個名字才能小心入睡。
這麽多年,連皇帝都不曾連名帶姓地喊過自己的女兒。
可穆以安無所畏懼,直接吼了出來,
在場的人都愣住了。
戚含章更是有些心傷地立在原地,害怕自己一直難以喧嚣出口的淚水在此刻決堤難耐。
卻只聽見穆以安撒潑一般地吼道:“你是我的,你的一輩子都是我的!我不允許你擅作主張把它當賭注送出去,更不允許任何人奪走它!”
翠微樓內一瞬間寂靜一片。
只有戚含章知道那一瞬間,心口上剛剛被撕裂開來、泛着火辣辛酸與疼痛的傷口,被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拂過的瑟縮感與安心。
戚含章收回來的左手微微用力、緊握成拳,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胸口,想要拼命抑制住自己心中的無限悸動,竟隐隐掩飾不住想笑地意思。
卻只聽見穆老幺後半句,十分嚴肅地道:“敢有來犯者,雖遠必誅。”
玉璇:“……!”
陸骁:“……?”
高羽琛:“……穆老幺,你說說你這話如果讓穆伯伯聽了,穆家的老臉還能不能保得住!啊!”
穆以安:“怎麽了!我說話怎麽了!就是不能有人觊觎含章!”
高羽琛:“你自己聽聽你這話說的像不像個流氓土匪!”
“小爺還就是了!怎麽了!”
“……你二哥都不像你那麽匪裏匪氣的沖我表白!”
“他就是個悶葫蘆他會哪門子表白!”
“他那裏悶了,他多可愛!”
“你眼瞎了吧羽琛哥!我二哥?!他跟可愛八杆子打不着啊!”
“他就是可愛了!怎麽了!”
戚含章:“……”
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主要是她真的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臉是紅一些好,還是白一些好。
穆以安……這是在跟她,表、表白?!
昭平公主一個抖機靈,把自己給吓得腦子都不清不楚了!
那邊穆老幺終于抓住了高羽琛話中重點,頓時臉紅到了脖子根兒,隐隐約約冒出熱氣,轉頭一眼就看見了耳朵根紅紅、別過臉不去看她的戚含章,在一霎時反映了過來,毫不猶豫地轉身蹲地,一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又大聲為自己辯解道:“我、我沒有在跟含章表白啊!羽琛哥你別亂說!我怎麽可能跟含章表白啊!”
陸骁:“……”
玉璇:“……穆小姐你小點聲兒!你小點聲兒!公主可還是待字閨中沒嫁呢!”
高羽琛:“穆老幺閉嘴!”
穆以安終于反映了過來,瑟瑟縮縮地小心回過小半個身子來探頭往戚含章的方向看,戚含章變了個模樣,一手抱胸,一手支在自己地額頭上擋住大半張臉,肩膀還在微微發抖。
穆以安心想:完蛋了!
真把人惹哭了!
若是從前,穆老幺定會不要臉皮地湊上去心疼地幫戚含章擦了眼淚。可現在,說了那麽一番大逆不道的話的穆以安,卻一動都不敢動,脖子酸了都不敢轉了眼睛。
戚含章哪兒是在哭!
那是忍不住在笑。
笑自己以為這丫頭是上門來興師問罪,笑這丫頭傻乎乎的,笑自己……竟然會把這麽一個簡單的丫頭想得那麽複雜深沉,笑自己竟然到了今天才隐隐約約有些覺察到穆以安對她的心思。
戚含章心中複雜,卻放縱自己不去想亂七八糟的事情,只是簡單地被穆以安逗笑了罷了。
真的,挺好的,被一個人喜歡和惦記的感覺,其實也沒有那麽糟糕。
昭平公主心疼穆老幺的脖子,顫顫巍巍伸出手,拉過玉璇,遮住臉就趕緊往樓下跑了,都來不及跟任何人打招呼,狂風似的逃上了馬車,然後就快速往宮內趕去。
穆以安連一句道別的話都沒說,視野中戚含章最後一片衣角都消失殆盡。
高羽琛拽着她的胳膊将人從地上拽了起來,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丫頭啊!你說說你……這麽個大庭廣衆之下,你怎麽就敢這麽大聲把心裏話都掏心挖肺地說出來!”
穆以安還是愣愣的,什麽都沒反應過來。
高羽琛彎下腰幫她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塵,一邊拍一邊道:“你呀,将昭平公主本要與我說的正事都耽擱了!還有,殿下她尚且待字閨中,更是皇室唯一的血脈,你如今這麽大嗓子喊出去,你就不怕毀了她的清譽?屆時莫說是我,就算是你爹并上三個哥哥跪到朱雀門口,陛下都不會放過你的!”
穆以安卻根本連他的一句話都沒聽進去,愣完了卻開始傻笑。
高羽琛慌了,趕忙讓陸骁去請郎中過來給這傻姑娘瞧瞧!
穆以安卻突然伸手抓住了高羽琛的手臂,嘻嘻笑道:
“羽琛哥,我喜歡含章。我喜歡她,一見到她,我就肆無忌憚了呀!”
少女明媚的笑容在有些灰暗的樓道與人心當中燦爛無比,似能掃除一切陰霾、恩仇、誤會與芥蒂,将堕落的人從深淵當中重新帶到絢爛缤紛的人世之間,再一次沐浴溫暖與光芒。
高羽琛有些後悔,為何沒讓戚含章見到這一幕。
馬車上,戚含章出神地望着前面的車簾,時不時發出低低的笑聲,時不時又沒忍住,捂着嘴唇又開始聳着肩膀笑出聲來、再擡一擡手,抹去了自己眼角笑出來的眼淚。
玉璇不知所以:“公主?公主?殿下!”
戚含章猛然回過神來:“怎麽了?”
玉璇無奈地嘆了口氣:“您都笑了一路了,這都快到宮門口了!”
戚含章一驚:“我、我竟沒忍住那麽久?”
玉璇揶揄道:“也是,任誰遇到穆老幺方才那副蠢樣,都會忍不住呢!不怪公主。”
戚含章雙頰微紅,嗔怪地瞪了玉璇一眼,輕咳了兩聲,又恢複到淡漠端莊地尋常公主模樣。
只有一直坐在馬車上從沒下去過的世良很是蒙圈,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能讓公主這都笑了一路的,他也不敢亂問。
戚含章深吸了兩口氣,調整了一下呼吸,擡眸問世良:“交代你辦的事情可辦妥了?”
世良垂首道:“回殿下,日前三公子送來的材料奴才已經經人轉交,想來今日齊大人回府衙的時候,正巧就能收到了。”
戚含章勾唇一笑,道:“做得不錯。”
“奴才有一事不明,還請公主指點。”世良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
“你說。”
“為何穆家公子不直接送材料去京兆尹?還要繞過我們用一個生人?”
玉璇道:“這你都不懂?!”她轉頭看了戚含章一眼,見戚含章并沒有責怪的意思,便繼續道:“這樁事情本就牽連甚多,若此時穆國公府将這麽一份證據直接從自己門口送到京兆尹衙門,穆家鋒芒必定過盛。屆時先不說皇上會如何想,單旁人看來,穆家就有些欺負人。偏向王家便就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了。懂了嗎?”
世良恍然大悟。
只聽戚含章冷冷地道:“我原想留一手,哪知道今日得知的事情實在讓我心緒難平。既然如此,倒不如釜底抽薪,也能靜一靜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