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芝蘭玉樹
十五年前坤寧宮小廚房
今年将滿四歲的小太子最近愛上了偷溜出去，總是會用各種亂七八糟、千奇百怪的方式悄咪咪地背着滿宮的乳母仆從，逃過了母後派來看顧他的長得一副張牙舞爪老妖婆模樣的錢尚宮，帶着得逞的笑容，偷跑到坤寧宮的小廚房門口。
小太子扒拉着小廚房的門，偷偷探出一只眼睛，嘴角已經咧開得合不攏了！
不知道今日貴妃娘娘又會做什麽好吃的？
小太子流着口水，小腦袋使勁兒往裏面夠想要看清楚裏面的情況，卻壓根兒沒留意腳下，直接被高高的門檻将他的小短腿擋在了門外，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
“诶喲！”小太子被大地砸得眼冒金星，委屈得小嘴都嘟了起來。小眼珠子咕嚕一轉，突然思忖過來，若此刻這副可憐兮兮的巴巴模樣，指不定能讓貴妃娘娘心疼好一陣兒呢！到時候又能吃到糕點了！
小太子深吸一口氣，正準備大嚎一嗓子，卻突然一下直接被一個嬷嬷抱了起來，緊接着還不帶他反應，一塊兒小小的蜜餞已經被塞進了他的口中。
嗯！
是幸福的味道！
小太子十分滿足地眯起了眼睛，不斷地用舌尖去舔舐口中濃郁卻不膩的甜蜜餞。
抱着他的正是貴妃的貼身侍女，姓蘇，人稱一聲蘇嬷嬷，他也認得！
蘇嬷嬷抱着他笑着對貴妃道：“娘娘，您看看，奴婢抓到了一只小饞貓！”
貴妃娘娘的臉龐被蒸籠上面白色的蒸汽照得有些朦胧，寬大的衣袖被綁在了背後，露出纖細的手臂方便做世界上最好吃的糕點！小太子沒有辦法将她看得很清楚，只覺得貴妃娘娘眉眼十分柔和，她現在一定是在笑，笑得特別好看的那種！
小太子含糊地喊道：“貴妃娘娘好！”
貴妃娘娘的聲音不尖不刺，但也說不上軟軟糯糯，小太子心裏面覺得，貴妃娘娘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他最心愛的那個枕頭，躺上去的時候軟軟的，總是就是很溫柔、很舒服的那種！
貴妃娘娘似乎伸手過來點了一下他的鼻尖，笑罵了一句：“小淘氣，偷跑出來是不對的，知道嗎？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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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子嘴巴癟了癟：“哦……”
他心裏面實際上有些難過的，他千辛萬苦地才跋涉到她面前，就是心心念念她的好，主要是點心好，更主要是人好，可、可是……可是她怎麽一上來就教訓他呢？！
小太子剛想別過臉去，卻只又聽見貴妃娘娘笑着道：“我們殿下已經是大人了！當然會給弟弟妹妹做個好的表率的是不是啊？”她一邊說着，一邊慢慢地撫摸着已經隆起得十分明顯的小腹，露出滿足的笑容。
小太子恍然大悟：“貴妃娘娘放心！我、我一定會帶好弟弟妹妹的！我是個好哥哥！”
蘇嬷嬷和貴妃娘娘相視而笑，貴妃吩咐道：“趕緊讓世良去長樂宮報聲信兒，小太子有先天心疾，身體原就不大好，皇後娘娘擔心得緊。別出什麽差錯了。”
蘇嬷嬷應了一聲，給站在門口的小太監世良使了一個眼色。世良會意，趕緊就沖着長樂宮的方向跑了。
小太子兩眼放光地盯着貴妃的肚子，十分興奮地問道：“貴妃娘娘！弟弟妹妹就是從你的肚子裏面變出來的嗎？弟弟妹妹會好看嗎？會喜歡和我玩嗎？”
貴妃輕輕打開了蒸籠的蓋子，一邊對他道：“是啊，弟弟妹妹會很可愛，很聽你的話，跟在你的身後叫你哥哥呢！”
小太子咽下了口中的蜜餞，只覺得一股甜蜜從心底裏面泛濫出來，更是湧上唇齒之間地甘甜。他咬着自己的手指，傻兮兮地笑了出聲。
貴妃娘娘沖他招了招手，蘇嬷嬷就抱着他湊近了蒸籠裏面看。
是一塊又一塊晶瑩雪白的米糕！
小太子咽了口口水。
肚子又開始叫了。
只見貴妃娘娘小心取出一塊米糕，放在碗碟上，然後又拿出了一個罐子，挖了一些又白又黃的晶體放在一個小碗當中，又倒了些水将它們攪拌攪拌，晶體融進了水裏，水被倒在了米糕上面，一小圈的水繞在了米糕周圍。
小太子看得眼睛都直了：“娘娘！你在變戲法嗎？”
貴妃娘娘輕輕端起米糕，用小勺挖了一塊，沾了米糕邊的水，然後送到了小太子嘴邊：“這個甜點是獎勵給未來哥哥的！相信他一定會仔仔細細地照顧好弟弟妹妹的！”
小太子臉都被她誇紅了，結結巴巴地道：“貴、貴妃娘娘，我想許個願！”
貴妃微愣，随即笑了出來。
“許吧。”
小太子鄭重其事地雙手十指交疊，放在了自己的鼻尖下面，緊緊閉上一雙眼睛，口中念念有詞：“希望弟弟妹妹健健康康的……不要像我一樣什麽都吃不了，還要天天喝苦苦的中藥……弟弟妹妹一定會健健康康的！”
貴妃看着這個孩子。
他生下來的時候也就一小只，像個紅色的小猴子一樣，卻被四五個太醫團團包圍，一口又一口地灌着褐色的藥，喝不進去了，就讓乳母喝，從小到大喝的乳汁都是帶着一股藥味的。
小太子天生心疾，皇後護得緊，更是進口的東西都要反複看。
貴妃心疼，便跟史太醫仔細詢問了小太子能吃的。為了防止外人插手，更是做到了親力親為。
所以小太子特別喜歡偷跑出來找她。
小太子就着貴妃握着勺子的手就将那一小塊米糕吃了下去。
這次的甜和之前的不同，這次甜在舌尖，又順着水流滑進喉管，渾身上下都是甜的！
小太子滿足地又眯起了眼：“這是什麽啊？”
“是蜂蜜，蜂蜜水。”
“這絕對是世上最美味的！”
貴妃問道：“太子殿下，過兩日就是你的生辰，屆時我再做一份大的米糕給你吃，好不好呀？”
小太子激動地不停點頭：“我能給母後嘗嘗嗎？”
貴妃道：“這個是單獨獎勵給未來哥哥的，當然，陛下和皇後娘娘的我也會準備，只不過，你的會是獨一無二的！”
“真的嗎？！”
“嗯嗯。所以你要保密哦，不然像你齊王叔那麽愛吃甜食的人就會把你的搶過去了！”
“我知道了！貴妃娘娘你真的太好了！”
錢尚宮親自過來接走了小太子，之後，蘇嬷嬷協助陸貴妃将一塊又一塊蒸好的米糕取了出來，還是沒忍住念叨：“娘娘，您如今身子也重了，這些操勞的事情還是不要做了！”
陸貴妃道：“小太子的吃食我可不敢假手于人，那孩子那麽乖、那麽信我，我怎能不好好待他？”她話鋒一轉，又繼續笑道：“身子重又怎麽了？前兩日你沒聽說嗎？阿榛挺着個大肚子，還是把穆家老二，诶，我記得是叫穆以軒，硬生生打進了國子監念書呢！”
蘇嬷嬷想到穆國公家三個毛頭小子鬧得整個府裏雞犬不寧的模樣，也沒忍住跟着笑了出來：“希望國公夫人這胎是個女娃兒，就能乖乖巧巧的，省心的小棉襖呢！”
陸貴妃撫摸着自己的肚子，道：“生個女娃好啊，以後娶進門，我又多了一個閨女啊！”
蘇嬷嬷将米糕端給了随侍的宮女，扶着貴妃小心踏出了小廚房，一邊給她說着笑話解悶：“娘娘，國公夫人前兩日還來了信，說是讓您把您的出入宮腰牌給她，太子生辰她就不來湊熱鬧了，但說您生産那天是無論如何要來陪着的。”
“她不來了？”貴妃微訝，“就穆國公一個來？”
“是。”
陸貴妃被秦榛肆無忌憚的習慣搞得有些頭疼：“随她吧，今日派個人過去，将腰牌遞給她。”
“是，娘娘。”
陸貴妃頓下腳步，問道：“埋在後院一直存着的那兩壇糯米酒可還在着？”
“在呢。”
“一會兒命人去取出來吧。”
“娘娘這是要？”
“方才給太子做的那點心，是用了蜂蜜水。但他畢竟是小孩子嘛，給大人還是用糯米酒比較好，清甜爽口的，味道也不差。雖說糯米酒沒什麽酒味，但太子畢竟有心疾，飲酒不好。”
“娘娘有心了。”
“我也怕那孩子如此心心念念、難得吃到的小甜點，若是突然被人發現了，這口中唯一的甘甜也會煙消雲散，我不忍心。”
貴妃上下輕柔地撫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柔美的面容上幾分幸福、幾分哀愁。
她望着朱紅色宮牆上面開得正好的一株玉蘭樹，白色的玉蘭花如精雕細刻的藝術品，散發着陣陣芳香。
“米糕和糯米酒的味道，我也不知道，他還記得多少。也許一丁點兒都記不起來了，但……我還是心甘情願地給他做一輩子。”
延和二十年，太子生辰的宮宴之上，剛滿四歲的小太子吃了一口貴妃親自制作的米糕之後便呼吸急促、心悸而死。太醫院三十四名太醫連夜會診搶救，最終小太子依然撒手人寰，太醫院院正在小太子所食用的所有食物裏面尋找致死原因，最終在貴妃端上來的那一碗米糕的酒水裏面找到了毒藥。
是一種南□□特的毒藥，中毒之人會呼吸急促、心悸而死，而且發病速度之快，令人措手不及。
貴妃最終受了驚吓，難産于坤寧宮。穆國公夫人星夜趕至坤寧宮，艱難萬險之下，貴妃誕下了小公主戚含章。
而那一夜，穆國公在長樂宮跪着又陪着延和帝喝了一晚上的酒，皇後因難以釋懷太子的猝然離世，最終體力不支昏了過去。
貴妃誕下小公主的第二日便不顧自己的身子，長跪于長樂宮外請求延和帝徹查此事，極力說清自己的冤情。
結果只是招來了延和帝一腳怒踹，直中心口，貴妃當即就吐出一口鮮血，昏迷于長樂宮外。
小公主誕生的第三日，大理寺卿在合陽陸氏的京城別院當中發現了那種南疆毒藥與購買的單據，一起上呈延和帝。皇帝龍顏大怒，直接下旨合陽陸氏滿門抄斬，當日便押送合陽陸氏全家上下包括旁支在內共三百餘人入京。
當夜下了一夜的雨，陸貴妃就在延和帝的未央宮門口跪了一夜，看燭光剪影立面，他抱着皇後低聲安慰的模樣，昏死在了大雨當中，鮮血染紅了她單薄的衣裙，浸透了未央宮前青黑色的石階。總管李德都跪下叫喊着太醫，而宮殿中的延和帝充耳不聞。
太子薨逝的第四日，合陽陸氏三百餘人全部賜死，穆國公一家拼盡全力，才勉強抱回了大理寺陰暗潮濕天牢中一個嗷嗷待哺的男嬰，取名陸骁，養在了自家的府院之中小心呵護着。
而陸貴妃被下旨囚禁在坤寧宮中不允許踏出一步，坤寧宮成了實質上的冷宮。可陸家滿門被滅的消息還是透過不透風的牆傳了進來。貴妃在昏迷了一天一夜之後，醒來再逢噩耗，又吐了一口心頭血。鮮血混合着淚水一起順着她秀美而纖細的脖頸流進了衣領，妄圖隔着胸口皮膚的阻撓重新流回心口，再續一口氣，再茍且哪怕一天。
小公主誕生的第五日，穆國公夫人再一次冒着被砍頭的風險闖入了坤寧宮，她聽着陸貴妃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合陽陸氏有一枚家族腰牌，芝蘭玉樹。我曾經把自己的那枚給了他……現在我想要回來了，我不想給他了……”
“我對不起我的小公主……對不起族人，我甚至，對不起我自己……”
“阿榛，我求你。我不要葬入皇陵，你把我帶回去，我想回家，也回到當年……”
“當年……追悔莫及啊……”
“我的小公主……你在這個世上已經那麽長時間了，母妃還沒有給你取名呢……”
“含者，藏也……章者、美也……”
“就叫她含章吧。”
貴妃香消玉殒的那一日，又是一夜的大雨，沉重的雨滴将開得正是美好的玉蘭打得花瓣盡謝，只剩滿目蕭然凋零。
太子薨逝的第六日，穆國公攜夫人跪求陛下不納罪妃入皇陵，延和帝颔首，穆國公更是親自扶棺送了陸貴妃的屍骨回到合陽，葬入了已經被燒成一片廢墟的陸氏祖宅。在陸貴妃的棺椁當中，穆國公夫人親自放入了一枚雕刻着“芝蘭玉樹”的腰牌，不過只是仿制的，而并不是當年貴妃自小帶在身邊的那一枚。
小公主誕生的第七日，太子頭七，小公主戚含章哭鬧了一整夜。穆國公夫人跪于長樂宮門口，讨到了皇後同意她時常進宮探望小公主的懿旨。
太子薨逝的第八日，禮部為小公主拟封號為昭平，延和帝甚至不知道女兒的名字，只是草草在禮部精心準備好的冊拟诏書上面蓋上了玉玺。穆國公夫人一直在宮中陪着昭平公主，一直到了昭平公主滿月。
不出意外，昭平公主的滿月沒有任何慶祝的宴會，沒有歌舞升平，甚至沒有父親母親，只有秦榛陪着她嬉戲。
昭平公主誕生兩月之後，穆國公夫人産下一女，取名穆以安，成為了穆家老幺，也是唯一的女娃兒。
昭平公主五歲生辰的那一年，穆國公夫人牽着一個玲珑剔透、活潑可愛的小姑娘走到了戚含章的面前。
她還記得穆國公夫人歪頭對着那個姑娘道：“還不快見過昭平公主。”
穆國公夫人又歪着頭沖她介紹道：“這是以安，你的娃娃親。”
她顫抖着叫了一聲：“以安妹妹好。”
可哪知道，穆以安直接沖上來就把她撲倒了。
戚含章吓了一大跳，可仔細看着那姑娘傻氣的笑容。
明媚的就像早晨躍上枝頭的第一縷陽光。
深宮之中，那是戚含章第一次體會到了別樣的溫暖。
她笑了出來，把穆以安看呆了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