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回風谷軍營
未央宮紫宸殿
延和帝怒不可遏,正要擡手在戚含章的另一邊臉上也來上一巴掌,卻被戚含章一步後退躲了開來。延和帝怒瞪自己的女兒:“昭平!”
戚含章輕輕擡手,用大拇指抹去了自己嘴角的血跡,冷笑一聲,然後将自己腰間的一枚配飾取了下來,五指放開,垂下了那塊木牌上清晰可見的芝蘭玉樹的雕刻圖案。她問道:“父皇可知道這是何物?!”
延和帝愣住了,他的目光再也沒有離開過那枚腰牌,一把将它奪了過來:“你怎麽會有這枚腰牌?!昭平,你究竟背着朕做了多少事情!”
戚含章淡漠地道:“兒臣什麽都沒做,反觀父皇,您又做了多少事?!害了多少人?!”
“你住口!”延和帝嘶吼道,卻把那枚腰牌小心地護在了心口。
戚含章深吸一口氣,道:“當年小太子饞嘴,喜好陸貴妃精心為他烹制的糕點。貴妃為了保護這個苦命孩子小小的心願,将他的米糕換成了蜂蜜水,而其他大人食用的,則是貴妃埋在坤寧宮後院的那一壇子糯米酒。”
“你胡說!貴妃當年下毒謀害太子,南疆毒藥物證仍在!”
“那只不過是一包尋常的石灰粉!”戚含章毫不猶豫地吼了回來:“小太子天生心疾,沾一滴酒都會心悸不已!只要有人威逼利誘,誰不能把黑的說成白的?!啊!”
“昭平!”
戚含章胸口起伏不停,淚水已經順着她上挑的眼角流了下來,一雙眼睛通紅:“貴妃薨逝的當晚,太醫院院正在合陽陸氏京城別院當中畏罪自殺,穆國公親去,取來了他臨終絕筆信。父皇可想看看?!”戚含章從袖口取出一封信函,又遞到了延和帝面前。
延和帝奪了過來,撕開信封顫抖着拿着那一張薄薄的紙片一目十行。
戚含章冷笑:“那日宮宴,是有人故意将呈給小太子食用的蜂蜜,換成了糯米酒。之後又藏了一張僞造的單據并上一包根本不存在的毒藥進了陸家別院。後面的事情,還需要兒臣詳說嗎?!”
“父皇新逢喪子之痛,更憐惜一蹶不振的皇後,于是不辨明是非黑白,只因一句妒忌争寵,便給陸貴妃扣上了謀害儲君的罪名,給陸家扣上了滿門抄斬的懲罰!”
延和帝急促地喘息着,握着信紙的手指着戚含章的額頭:“你有什麽證據?!有什麽證據?!”
戚含章大喊一聲:“李總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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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立刻推開了紫宸殿的門走了進來,見殿中劍拔弩張,父女對峙,也不由得感覺奇怪與害怕:“殿下!”
戚含章一雙紅目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親生父親:“請父皇下旨,搜查長樂宮!”
“什麽?!你怎麽敢?!”
“當年貴妃為了方便宮人辨認給小太子單獨的一份菜肴,特意在碗碟底部親手繪上一朵玉蘭花!”戚含章道,“之後當日宮宴所用所有碗碟全部被砸,蘇嬷嬷親去看過,沒有一個玉蘭印記。父皇敢不敢信,兒臣說它在長樂宮,它就在長樂宮!”
李德看着延和帝一副要吃了人的表情,又看了一眼勢在必行的昭平公主,最後還是福身,親自帶人去搜查長樂宮。
延和帝深呼吸:“她是太子的生母,她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
戚含章冷笑:“所以父皇到現在,還是覺得是陸貴妃,對嗎?!”
“除了她還有誰敢?!”
戚含章悲凄地笑出聲來,淚水順着她精致的面部輪廓緩慢流了下來,她高高地擡起頭,看着紫宸殿頭頂上金碧輝煌的吊頂與那五爪金龍,再也不信這一片的光明正大。
她苦笑道:“父皇,您告訴我,二十年前,回風谷那一場同北燕的大戰當中,您帶回來的,真的是您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嗎?”
延和帝蒙了,他不知道女兒在說什麽,也不知道女兒是如何得知當年在回風谷的事情,只不過聯系起戚含章方才所說的所謂真相,看着女兒篤定異常的面容,似乎看到了當年的陸貴妃。
不,不是陸貴妃,哪怕是她咽氣之前,陸貴妃也從未用如此憤怒的眼神看過他。
已經過去了十五年,他早已經記不清陸貴妃的模樣長相,只依稀記得那是個很溫柔很善解人意的女人,甚至比起皇後楚楚可憐的嬌柔,她更多了一份獨立堅強的魅力。
如果是放在二十年前,延和帝一定會給一個絕對的答案,可二十年後的今天,一個與自己長得并不是那麽相似的女兒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他猶豫了。
二十年前,回風谷,北燕大戰之後。
他是不是真的弄錯了什麽?
二十年前回風谷大殷軍營
軍營設在了離回風谷不遠處的一處縣城之外,穆瀚将軍剛帶了五千精兵自西路逼退北燕十萬人,堪堪救回了已經被圍困五日的延和帝,因傷病衆多,不宜長途跋涉,故而選擇停留在此處暫作休整,待與杜老将軍東線援軍彙合之後,送延和帝返回京城,他們再北渡淮水,與北燕一戰分立。
回風谷中困着近三萬士兵,因糧草短缺、傷藥不足,大多都氣息奄奄,營中軍醫早已忙得腳不沾地,鍋裏咕嘟咕嘟煮着大鍋藥,人來了先喝上一碗,預防傳染。
實在沒有辦法了,就連将軍夫人都只得跟着過來幫忙。
秦榛短衣褲穿着,怎麽舒服、怎麽好幹活怎麽來,幫着攪和大鍋藥,口鼻處挂着一塊白色絲巾罩着,只見一個親衛跑了過來:“夫人!夫人!人醒了!”
秦榛眼睛一亮,把自己手裏的活兒趕緊找了另一個人來幫忙,自己跟着親衛往軍營之中一處隐蔽的大帳中跑去。直接掀開簾子進去,大喊道:“老穆!”
正站在床榻旁皺着眉頭、一身铠甲的穆瀚轉過頭,見自家夫人急匆匆地跑了過來,吓了一跳:“你怎麽過來了?”
“人醒了?”秦榛急忙問道。
穆瀚有些猶豫地點了點頭,示意她看向床榻上面的那人。
那人渾身上下都是傷,當時就出來的時候肩膀還被一根羽箭直接貫穿了,手臂和腿上到處都是細細密密的傷口,最可怖的是眼睛,被一圈一圈的紗布圍着,紗布還隐隐約約冒着藥味。
秦榛看向一旁的軍醫:“他如何了?”
軍醫捏着胡子,嘆了口氣道:“可能需要恢複一段時日。”
秦榛也跟着皺起了眉頭。
倒是床榻上的那位勉強笑了笑,沙啞着道:“無妨,已經有人去幫我煎藥了。”
他話音剛落,那邊就掀開簾子走進來一個姑娘。
那姑娘也是一身短衣衫,頭發簡單地綁住了,沒戴任何首飾,面上也跟秦榛一樣蒙了一塊紗巾,但沒遮住她微微上挑的精致眉眼,微微勾唇之時竟帶了三分妩媚的氣質。
秦榛剛開始沒認出人來。
那姑娘也不吭聲,将藥端了進來之後就坐在床踏邊,一勺一勺地開始灌床榻上那人喝。
秦榛:“……”
這麽熟悉的操作,她好像知道是誰了。
軍醫說完話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個傷兵營又開始忙活起來了,秦榛同穆瀚兩人眼睜睜看着那人一口藥還沒喝下去就立刻又被灌了一口,心裏面急得很,但也拿那姑娘無法。
直到藥灌完了,那姑娘把藥碗往地上一放,拍了拍手,就這麽光明正大地走出了帳中,絲毫不管床上那人死活。
秦榛嘆了口氣,跟穆瀚對視一眼,追了出去。穆瀚則輕輕拍了拍床榻上那人的肩膀,道:“委屈陛下了。”
躺在床榻上半死不活的人正是受傷的延和帝。
回風谷一事乃是二王爺、三王爺與北燕勾結才發生得如此突然,而此刻他們所在的營帳中能打仗的人不過三千,傷兵更是占了八千,若是此時再讓別人知曉大殷的小皇帝就在這種破敗的軍營裏頭,更是不知道會出什麽大亂子。故而穆國公一打主意,幹脆說小皇帝已經被杜老将軍接走了,這個軍營裏根本沒什麽“陛下”。
延和帝有氣無力地道:“伯遠,疼……”
穆瀚吓了一跳,發現自己拍錯肩膀了,趕緊換了一邊拍。
延和帝:“……”
穆瀚賊兮兮地湊到延和帝的耳邊,悄聲問道:“陛下,咱們這是有皇後娘娘了?”
延和帝從耳朵根子紅到了鼻頭:“別、別瞎說,人家姑娘清白着呢。”
穆瀚嘿嘿笑道:“人家姑娘清白,可你對人家姑娘可不清白呢!”
“瞎說什麽大實話,不對!不、不對,別、別瞎說!”
穆瀚嘆了口氣:“別害羞嘛陛下,我當年見到阿榛的時候都激動地牙都快掉了,您要是眼睛好了見到那姑娘,豈不是腿都要軟了。”
延和帝用盡畢生力氣,大吼:“滾!”
追出去的秦榛則直接拽住那姑娘綁在頭上的紗巾的結,一把将人家的紗巾拽了回來:“喲!這不是陸小姐嗎?!”
“姓秦的!你給我放手啊!”
陸小姐直接轉過身來,毫不猶豫打了秦榛手狠狠的一下。
秦榛哭喪着臉:“兇死了!”
陸小姐臉上的紗巾已經落了下來,露出一張沉魚落雁的面龐,可她卻直接插着腰,怒瞪秦榛:“你嫁了人就了不起了?!這麽多年沒到合陽來看我!”
秦榛懵了:“哦!隔壁的縣城就是合陽?!”
陸小姐:“……這麽多年了,你大路不識的毛病還是沒變。”
秦榛:“嘿嘿嘿!”
兩個姑娘一起并肩走着,秦榛忍不住問道:“你怎麽跑來軍營了?你家裏人知道嗎?”
陸小姐颔首,道:“知道的,這不是軍營裏的大夫都忙不過來了嗎?我就想着也跟着城裏的大夫一起來幫幫忙。”
秦榛驚訝:“只有你一個姑娘來?那你大哥和爹爹怎麽放心。”
陸小姐搖了搖頭:“合陽陸氏下面有個附屬家族,王家。王家小姐也跟着我哥哥一起過來了,只不過繞了這麽久,我也沒見到他們。”
秦榛拱了拱鼻子:“從沒聽說過這個王家啊。”
陸小姐附耳過去:“我也是我哥帶她過來的時候我才曉得的。”
秦榛恍然大悟,卻突然一下一把拉住她:“那你怎麽會跑去那個營帳裏面幫忙啊?!”
陸小姐突然像洩了氣的皮球,怒道:“就是他!我第一天就跟着軍醫跑腿,哪知道他直接伸手把我家的腰牌給拽了下來,他說疼要找個東西捏着分散精神,結果治完了還死活不肯還給我!我家那腰牌上面又沒有刻名字、沒有刻姓氏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丢了可怎麽辦啊!”
秦榛:“那我去幫你要回來?”
“別說是你了,我都要不回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放在哪兒去了。”
“……”
“诶呀!你別提他了,說起他我就來氣!”
秦榛看着她氣鼓鼓卻臉頰紅了的模樣,心下頓時明白了什麽,故意用肩膀拱了拱她,賊兮兮地笑道:“小陸啊,來,告訴姐姐,是不是喜歡人家了?!”
陸小姐用關愛智障地表情看着她。
秦榛有些尴尬。
只聽她輕聲說:“讨厭又怎麽了,現在能照顧他的不只剩我了嘛?”
“啥?”
“我爹不讓我去傷兵營,說是那裏全是男人怕我嫁不出去。就只讓我跟在軍醫後頭配配藥、端端水什麽的。其實什麽忙也幫不上,很多時候卻還是在添亂。”
“……”
“雖然他吧,脾氣臭、不喊人,還搶我東西,但我看他滿身是傷的,眼睛還看不見,更何況軍營裏面那麽忙,就只有我一個能照顧他的,就當可憐他咯。”
“……你當真不介意?”
陸小姐頓下了腳步,有些腼腆地笑道:“我沒有告訴他我的身份,甚至沒有開口說過幾句話。把他照顧好了,然後養得膘肥體壯之後,我也沒什麽負擔了啊。”
“這主意不錯!”
“嗯,我也沒告訴我哥和爹爹,若真讓他們知道我在單獨貼身照顧一個男人,他們倆得火冒三丈。”
“我倒覺得,你哥未必打得贏你。”
“這話從何說起?”
“你喂那人喝藥的方式,跟收拾你哥有的一拼!”
“秦榛!”
“哈哈哈!”
秦榛樂不可支,還是攬過她的肩膀,用力地抱緊了她,喊道:“放心吧!你一定會嫁出去的,嫁一個一心一意對你的好男子,配上十裏紅妝!”
陸小姐十分得意:“那可不是,排場定不輸你!”
“不行,老穆娶我的時候太寒酸了,他牙齒都在抖!”
“那裏寒酸了,八擡大轎啊!”
“寒酸!”
“那我要十六擡!”
“給你配六十四擡!”
“哪有那麽誇張的啊!”
“哈哈哈!”
兩個姑娘笑得歡快,迎着軍營之外的夕陽,仿佛掃清了整個軍營的血腥氣、苦澀的藥味和那一抹籠罩的陰影。
卻沒想到,在穆瀚離開了軍營帳之後,王家小姐躲在營帳後面看得一清二楚,她握着手上一枚木質腰牌,咬了咬牙,還是走進了大帳。
“你、你怎麽又回來了?”
王小姐沒有啃聲,只是将木牌十分輕柔地交到了延和帝的掌心。
“你找到了?!”延和帝十分驚喜。
王小姐依然沉默不語,盯着他看的表情充滿了嫉恨和貪婪。
她早就偷聽到了這個人的身份,卻恨這人只對陸家小姐一人傾心。
憑什麽,作為一個附屬家族,她什麽都比不過陸小姐,還要陪着笑,用力誇贊她的美好?!
憑什麽,她能擁有的一切,一個附屬家族的人就不能擁有?!
憑什麽,她從來沒有将自己當回事兒?!
王小姐一雙眼睛像淬了毒的蛇,充滿了怨毒。
延和帝不知所以,只是有些緊張地問道:“能、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王小姐勾唇一笑,輕聲道:“我姓王。”
王小姐有些心虛地跑出營帳,卻沒想到迎面撞上了跟着陸小姐一起來軍營幫忙的蘇嬷嬷。蘇嬷嬷見到她也十分驚訝:“王家小姐?您不是在軍醫所哪兒嗎?怎麽過來了?”
王小姐結結巴巴地道:“我、我見陸小姐一個人照顧,我怕她累着了,過來幫幫忙。”
蘇嬷嬷笑道:“王小姐真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