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昭平公主府
延和三十五年的初夏,蟬聲尚未充盈整個祁京的每一株柳樹,天光只不過亮得早了些、尚未真的熱起來,可大殷皇宮傳來的消息卻讓整個京城權貴震動三分。
當先的,便是皇後王氏。
自那日戚含章大闖紫宸殿之後,延和帝又連夜急宣了穆國公入宮面聖。那一次是穆國公繼太子薨逝之後第二次星夜入宮,不少權貴尚和衣在卧便得到了消息,冷汗瞬間就冒了下來。
上一次穆國公星夜入宮,隔了不過兩日,合陽陸氏便阖族上下全部被殺。
這一次,卻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更是人人自危!
可穆國公進宮見到的,只是一個猩紅着一雙眼睛、披頭散發的延和帝并上一屋子的狼藉。
在延和帝的逼問之下,穆國公只得拿出了夫人秦榛留下的其中一封遺書。
穆國公夫人駕鶴西去之前留下兩封手書,一封是給丈夫及兒女的囑托,另一封則記錄了陸之歸以及王皇後在與延和帝這段緣孽中的點點滴滴。
穆瀚與秦榛二人皆是延和帝自小的陪讀,更有生死過命之交,延和帝最信得過秦榛,跟遑論是她遺留下來的手書。
顫抖着捏着信紙,反反複複讀了好幾遍之後,延和帝終于撐不住打擊,昏死過去。
第二日醒來之時,延和帝親去了長樂宮,以王家全家上下性命作為要挾,逼出了皇後口中實話。
而那一日夜晚,延和帝氣急攻心,在長樂宮就吐了一口血。太醫院所有太醫像十五年前那樣,全部又重新跪在了未央宮,看着昏迷不醒的延和帝瑟瑟發抖。
總管太監李德病急亂投醫,竟強行求着暫住在穆國公府上的昭平公主請進了宮中。
逐漸蘇醒的延和帝抓着戚含章的手嚷嚷着要廢後、要請陸貴妃的棺椁回京、要殺了王家全家上下、要追封陸貴妃為皇後雲雲。
戚含章只是冷漠地拂開了他的手,道:“父皇,人已入土為安多年,您如今是想挖墳掘墓,再擾她陰間不得安生嗎?!”
延和帝趴在床上,老淚縱橫,卻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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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含章垂眸道:“再說了,合陽陸氏三百冤魂尚未安寧,父皇想再殺一門、再滅一族,是擔心自己身上欠的血債還不夠多嗎?”
延和帝乞求着女兒:“昭平、昭平,你說什麽父皇都答應你!父皇想補償你啊昭平……父皇、不能再對不起你了。”
戚含章勾唇一笑,道:“那好啊……請父皇下旨,準許女兒出宮建府,搬離坤寧宮。”
延和帝悲痛欲絕,可最終還是答應了。
初夏的時候,大殷皇宮連下了三道聖旨:皇後因積久不愈、郁郁寡歡,從長樂宮搬至上陽宮修養身息,收回皇後金印金冊及冊封诏書,獨居一宮。後宮諸事,因後妃本就不多、高位妃子極少,由昭平公主戚含章暫為代掌。另外,王國舅一門,因科舉舞弊、私藏兵器等諸多罪名,數罪并罰,念及皇後,判為抄沒家産,阖族上下流放嶺南,三代不允入仕。
這兩個旨意大多數明眼人還是能在一片隐晦當中看得清楚的。
一個,是皇後進了冷宮。
另一個,是皇上重新開始重視這個女兒了。
然而,第三個聖旨,卻又讓所有人都看不明白了。
延和帝允許昭平公主戚含章在尚未及笄、尚未嫁娶婚配的情況之下,獨自離宮建府。
這、這到底是喜歡這個女兒、還是不待見這個女兒巴不得離她遠遠的啊?!
京中權貴一時間竟完全摸不透這對父女之間究竟是個怎麽樣的乾坤?
這時候,幾乎所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去找一家人。
便是穆國公府。
穆國公府看似壓根兒跟這三件事情八杆子打不着邊,實際上裏面卻是蘊藏着千絲萬縷的關系。而最明顯的地方有兩處:一個是昭平公主的公主府邸不偏不倚就選在了穆國公府的隔壁;另一個卻只是個傳言。
傳言穆國公府家大小姐不顧臉面當街沖着昭平公主表白了!
京中衆人:“勁爆啊!!!”
穆以安:“屁啊!我哪有那麽不矜持!”
戚含章:“……我有句實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穆以安:“當然不當講!”
戚含章掩唇微笑,并沒有揭穿她微妙的小心思。
穆以安鬧完了,才小心翼翼地試探問道:“陛下不是說想廢了皇後,重新追封貴妃娘娘為皇後嗎?你沒答應?”
戚含章只是平淡地道:“聖旨都已經拟好了,不過被我壓下來了,沒有從後宮遞到前朝讓外人知道罷了。”
“為何?”
“因為沒必要,”戚含章嘆了口氣,“母妃既然選擇要回腰牌,便是想要真的一刀兩斷、不留任何念想了……”
穆以安垂眸道:“娘親最後都沒有從皇後那裏要回那枚腰牌。不過前兩日李總管搜長樂宮倒是搜到了。”
“嗯,我已經取回來了,等這一切都過去之後,我打算親自去一趟合陽,帶着陸骁,将合陽陸氏的家族宗祠重新修繕一下,再把這個腰牌送還給母妃。”
穆以安試探地道:“那,陛下有沒有說,陸家的罪名……”
戚含章的眼神一下子就黯淡冰冷了下來。她沒有說話。
陸家三百多人的性命、一個當朝貴妃的性命,一個母儀天下了二十年的皇後說了謊話,可最終遞交屠刀、蒙蔽了雙眼的,卻是皇帝本人。
除非是皇帝願意真正承認自己的錯誤、願意為了這樁事情下發罪己诏公諸于世,否則……否則這件事情只會在皇後打入冷宮、王家全族流放之中被掩蓋過去。即便是陸貴妃重新追封為皇後,那也只不過是皇帝一時興起罷了。
只要一天皇帝拉不下面子承認是因為自己的武斷,那麽陸家背負毒殺儲君的罪名就會多一天。但他畢竟是皇帝,他若這麽做,就是失信于天下人,那可就是板上釘釘地遺臭萬年了。
戚含章知道,這一仗,她和皇後根本就是不分上下。
因為王家人和皇後一時間的膽大妄為惹毛了穆家和她,戚含章不想再等未來會否能有更好的機會徹底扳倒皇後、還母族清白,而眼下,只能再尋找機會為合陽陸氏平反了。
穆以安猜到了她在想什麽,眼中略有些愧疚,拉起她的手笑道:“好啊,到時候我陪你去!不過現在,我對你的新府邸更感興趣一些!”
說完,她就大刀闊斧地插着腰直接沖進了戚含章的新府邸四處大量。又沿着房子的外牆走了一整圈,時不時蹦起來看看,最終指着一塊牆角,道:“含章,這個地方我看過了!風水正好,景色優美,你在這裏搭一個亭子吧!”
戚含章:“……這就是個尋常的犄角旮旯。”
穆以安神秘兮兮将她拉了過去,蹦噠了兩下,興奮地喊道:“含章你看!你看!”
“什麽啊?”
“你跳起來看!你跳起來看!”
戚含章臉紅了,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周圍一圈,發現四下無人,才敢小小地跳了一小步,果不其然,什麽都沒有看見。
穆以安皺了皺眉,直接過去,雙臂圈住了戚含章的小腿,穩穩當當拖住了臀部,“嘿”一聲發力,直接把戚含章抱了起來!
戚含章吓得尖叫了一聲,雙手一下子抓住了穆以安肩膀的衣服:“啊!以安!”
穆以安仰頭,看着她的模樣笑了起來:“含章,你太輕了。”
戚含章受到驚吓之後就有些生氣了,拍着她的腦袋道:“放我下來!快點!”
穆以安卻巋然不動,只是沖她努努嘴,道:“你看!你快看啊!”
戚含章受制于人,實在沒有辦法,只得往那邊看了一眼,又呆住了。
這堵牆的後面,正正地對着穆以安的閨房?!
戚含章憤怒地蹬腳:“穆老幺你想幹什麽?!”
“當然是翻牆來找你啊!”穆以安一臉浩然正氣。
“你找我不從正門,翻什麽牆啊!你要做賊嗎?!”
穆以安輕哼了一聲:“做賊說不上,偷情還勉勉強強。”
戚含章:“……”
戚含章:“我真是把你寵壞了!什麽大逆不道的話都敢亂說!”
穆以安大笑,穩穩地抱着戚含章轉了一圈才把人放下來了。
戚含章剛想張口開罵,手指都戳到穆以安腦門上了,可哪知道穆以安卻突然一下沖了上來,一把抱住她:“含章!我們終于可以經常見面了!我終于不用為你提心吊膽了!”
那一分鐘,穆以安身上的炙熱溫度順着戚含章的指尖一路竄到了她的心髒,她的耳邊是穆以安堅實而有力的心跳聲,讓她一瞬間亂了節奏,不知今夕何夕。
兩人五歲相識、九歲相依、十五歲重聚。
整整十年的時間當中,都在為着彼此着想、擔憂、點滴為難。
一牆之隔,這堵牆從宮牆,變成了院牆。
一念之差,這念想從癡心妄想,變成了觸手可及。
那又有什麽理由,不去碰那理所應當的一下呢?
戚含章舒出一口氣,反手抱住了穆以安。
她嗅着穆以安發梢裏幹淨而溫暖陽光的氣息,聲音發自肺腑,血液彙聚到了心口。
她閉上了眼睛。
“是,我也不用為你提心吊膽了。
“以後,就真正是我們倆的生活了。”
穆以安只想哭出聲來:
“嗯,含章!”
王家自鼎盛至衰落,迅速得恰似天中一片流星,再如何閃耀,都有墜落的那一日。一月之內,王家舉家流放,留在京中的府邸宅院也被朝廷收回改日另作他用,朝中一時之間人心惶惶,極力撇清自己與王家的種種關系,當年靠着賄賂王家而位列臣班的人也逐一被揪出,罷官免職,終生不允科舉。
可欽天監跟這些事情沒多少關系,雖說自己也被抓去了一兩個人,但無傷大雅。于是欽天監諸位大臣都在盤算着如何為陛下沖喜,掃拂掃拂這祁京上空飄揚了一整個月的陰霾。
欽天監首院就捋了捋胡須,掐指一算,窺探到了天機。
這不是穆國公府家大公子同謝家三小姐的婚期不是還沒定麽?!
這敢情好啊!
是乎,老神棍滿面紅光,請奏了面如土色的皇帝。
這二位的婚期就定了下來,還不給人多準備的時間,直接定在了七月。
穆以安不高興了:“大哥搶我風頭!七月可是我的生辰!”
她三哥一胳膊肘把她拐醒了:“傻啊丫頭,大哥成親的話你就不用行笄禮了啊!你不是不想嫁人麽,到時候也沒誰有理由逼你了!”
穆以安恍然大悟:“三哥你好聰明啊!”
她三哥白了她一眼。
是乎,穆以安最近看大哥格外順眼,在他成親當口便很少去他面前湊擠添亂,反倒是拉着戚含章天天往謝府跑。
這日謝府門口,謝家大夫人正挑選着成親當日的菜單,滿滿一桌子菜得一點一點地嘗過來,還要顧及到賓客的口味,更是一件繁瑣的活計。也得虧謝家夫人已經嫁了四個姑娘出去,對這種事情更是信手拈來,更何況還有高家夫人時常來幫忙,更是如虎添翼。
穆以安這兩日跑得勤快,見着謝家夫人更是沒臉沒皮:“夫人!夫人!我們又來看新娘子啦!”
謝夫人直接用一筷子菜堵住了她大聲嚷嚷的嘴,怒瞪她一眼:“這麽口無遮攔的。”
穆以安嘻嘻笑着躲了過去。
戚含章将她拉到身後,對着謝夫人笑了笑:“謝夫人。”
謝夫人輕輕福身:“公主來了。”
戚含章感覺自己的衣袖被人晃了晃,原是穆以安在催促她趕緊把想說的事情說了。戚含章無奈道:“今天過來,還有一樁事情想問問夫人和謝三小姐的意思。”
“公主但說無妨。”
戚含章道:“是這樣的,我想着,不知讓謝三小姐從公主府出嫁可好?”
穆以安在旁邊跟着道:“是啊夫人,含章新建的府邸可好看了!很氣派的,再說大嫂從這邊嫁,就不用繞大半個城了啊。”
謝夫人看着她們倆真誠的眼神,欣慰地笑了笑,道:“多謝公主美意。不過,謝三母親走前,就交代了她要從謝府出嫁。”
穆以安有些失望,但還是比較能理解。
戚含章則颔首:“從公主府出嫁,是皇室賦予了謝三小姐認可和尊重;從謝府出嫁,卻是圓了家族父母之養育之恩。再說,昭平與謝三小姐實屬平輩,确實自公主府出嫁也有違禮法,是昭平唐突了。”
謝夫人忙擺手道:“殿下言重了!”她又嘆了口氣,道:“我們家三丫頭不愛出門,一出門也就能聽到亂七八糟的謠言,公主此番是想幫她,妾身省得。”
戚含章垂眸,沒有接話。
謝家三小姐謝雨霏的名聲确實不是那麽大,但要說起克父克母的,她定能問列榜首。倒也難怪一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大姑娘居然真的打定心思準備去尼姑庵度過自己的下半輩子,還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做了研究調查?!
謝夫人喊了個侍女過來,讓她領着二人去後院找謝雨霏玩去。
穆以安一路上蹦蹦跳跳的十分歡喜,戚含章不時在後面拉住她當心蹦得太高一腦袋撞上了門梁!拐過回廊,又過了一道門,便就是謝雨霏自己的一個小院子。
侍女福身退了下去,穆以安則大步跨上前,敲了敲門:“謝姐姐?親愛的大嫂?我們能進來了嗎?”
楊柳過來把門打開了,着急忙慌地看着昭平公主,哆哆嗦嗦地喊道:“殿、殿下!您快進去看看吧!我家小姐真不行了!”
戚含章面色一變,穆以安雙目圓睜,兩個人第一時間就沖了進去!
卻只見謝雨霏拿着一塊紅布正做刺繡,指尖已經是一片通紅,她臉都黑了,死魚眼一般地瞪着手上那奇奇怪怪的繡具,聽到兩個人進門的聲音,她木木地轉過頭,陰測測地道:
“喂,小姑子!能不能跟穆以晨那個混蛋說一下,不要仗着自己臉長得好就為所欲為。”
穆以安一愣一愣的。
戚含章也手足無措。
只見謝雨霏一把甩了繡具,大怒:
“成個親嫁個人不就是了!怎麽那麽多事啊!反思了要不是他好看,我直接踹了他去尼姑庵它不香嗎?!”
遠在穆家正興奮異常地跟着三弟練字的穆以晨:“阿嚏!”
穆以寧直接一戒尺就打在了穆以晨手臂上:“大哥!你是不是想婚宴請柬上面的字又醜又難看還有那麽多鼻涕口水的?!”
穆以晨不高興了:“老三你怎麽那麽兇?!”
穆以寧暴跳如雷:“你自己看看你那個字能入眼嗎?!就這,你還想娶那麽好看的大嫂?!”
穆以晨徹底慫了,乖乖硬着頭皮練字。
那麽好看的媳婦都要上門了,自己怎麽還是那麽個窩囊樣?
穆以晨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挫敗。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另一邊的謝府裏頭,謝雨霏真的只剩披頭散發地發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