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回風谷
回風谷軍營
穆國公大帳之中此刻已經圍滿了将領,唯一一個格格不入、只能縮在角落裏面瑟瑟發抖的就是堂堂大殷齊王殿下,也是回風谷大營的監軍。
齊王伸長了脖子,想要去看一眼人群中頭擠頭究竟是在看什麽,可奈何即便已經在軍營裏面混跡多天,他依然腿腳酸軟、不敢動彈。尤其,是聽見今日的軍報。
穆瀚緊皺着眉頭,眸光鎖定在面前的沙盤之上,一只手抱胸,另一只手摩挲在下巴已經好幾天因為忙碌而沒有修理的胡茬上。
麾下一個将領李廣二開口道:“國公,宗澤分了慕容景三十萬人打了過來,今日已經到了東北口駐紮完畢,咱們今天無論如何得把陣營劃分完了!”
穆國公擡手,打斷了他的話,即便已經十分疲累,他的眼睛裏面依然閃爍着精光。
回風谷,地如其名,乃是由兩個幹涸的山谷堆疊而成,大山谷位在外,中間又重新隆起,再次下凹,形成中間被包圍的小山谷,小山谷也稱鬼風谷。兩個山谷疊合,自高處而看,便是一個圓環狀的“回”字。春冬時節,大風刮起,自回風谷南面與東北兩個谷口傳入其中,呼嘯而過、卷塵千丈,故名“回風谷”。大風順勢遁入西南角落的小谷口進入鬼風谷,四面碰壁,連連呼嘯,四面八方傳來似鬼嚎哭的風聲,風水也不佳,故被人稱之為“鬼風谷”。
回風谷南倚淮水,淮水渡過便是大城鎮合陽,千百戶人家常年定居于此地耕種作息,更牢牢把手回風谷大營與淮水東營的官道要地。故而回風谷乃是北燕與大殷歷年打仗的必經之地!
但無奈,回風谷地形複雜,叢林遍野,可以藏匿、設置陷阱的地方簡直多如牛毛,即便是當年延和帝親征都曾被困于回風谷,身受重傷又被穆國公及時帶兵馳援方才撿回一命!
自那之後,穆國公也多次對回風谷進行勘探與摸索,雖沒多少建設性的成果,也因為淮水的阻隔,在此地修建大型工程也十分困難,但好歹也算是熟悉了情況,此後打仗倒也心裏有數。
穆國公突然放下摸着胡子的手,看着齊王的方向:“殿下,過來一塊兒商量商量吧!”
齊王愣住了,雙腿又開始發軟:“國公?”
穆國公颔首,兩邊原本擋着齊王的将領們互相對視了一眼,默默讓開了一條道。
齊王嘿嘿笑着,點着頭、哈着腰慢慢挪到了沙盤面前,自己對面就站着身披铠甲和紅色披風的穆國公。他吞了一口唾沫,想起了北燕人在自己耳邊說過的話:
“攝政王殿下看穆瀚很是不爽……這樣吧,您把回風谷布防陣圖交給我,我帶回給攝政王殿下。殿下開心了……說不定,就能送您平安去我大燕,封個王爵。”
“堂堂大殷齊王殿下、皇室中離皇位最近的人,竟然……竟然因為怕自己的好皇兄要了自己的命,而出賣家國、為我們賣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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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活命嗎?殿下。”
齊王滿頭頂都是冷汗,他只能佯裝十分認真地盯着面前他根本看不明白的、還無緣無故插着許許多多紅白旗子的沙盤裝作在思考布局,實際上心亂如麻。他偷偷翻起眼,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穆國公……
誰知道,穆瀚也正盯着他看,臉上似笑非笑!他們倆地目光一瞬間就對了上去,齊王吓得一個腿軟,直接踉跄了一步!
可他身邊的将領沒有一個護着他,就只是沉默地盯着他看!
他只覺得,穆國公的眼神中充滿了殺伐與嗜血,似乎下一刻就能抽出腰間的劍将他的喉嚨砍斷了!
齊王也只能自己爬了起來,假裝笑了笑:“不、不知道國公,有何見解?”
穆國公盯着他的眼睛看,把齊王看得背脊發麻了,才收回眼神,長嘆一口氣,道:“回風谷大營現在有二十四萬兵馬,人數上看,咱們跟北燕勢均力敵,可……”
李廣二把話接了下去:“咱們的軍糧,只能維持半個月了,經不起持久戰。”
衆将紛紛颔首。
穆國公眯起眼睛,道:“咱們也沒打算打持久戰,真拖到冬季把人逼急了?屆時除夕我們幾個大魚大肉,逼着人家過來搶食兒吃?催個伐?!”
幾個将領沒忍住笑了出聲這些人都是跟着穆國公在淮水東營待過的人,自然也見識過當年穆國公追着監軍的八哥兒滿大營跑的樣子,此刻聽見穆國公這話,不由自主跟着笑出聲來。
監軍……
想到監軍,幾人的笑容又重新收斂起來了,目光隐隐帶着幾分戒備,偷偷瞄着大事兒都辦不成的齊王。
齊王深知自己不受軍中人的待見,也沒報多少希望覺得他們會對自己改觀,縮在一邊瑟瑟發抖。
前兩日,他偷偷派人聽見了穆三公子給穆國公帶過來的京城消息。當他聽見皇兄已經晉封戚含章那個小丫頭片子做了福熙大長公主、從一個普通公主連升兩階的時候,他心下越發确定,皇兄這次是不大希望看着他活着回到京城的。換句話來說,皇兄讓他來邊境跟着穆國公,根本不是為了撈什麽軍功名聲好處的,就是放縱他自生自滅的。
尋常百姓,甚至是朝廷官員,都不大清楚大長公主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個品階。但身為皇室中人,上了玉碟進了宗祠的齊王,卻一陣膽寒。
大殷朝至今已經歷了八位君主,冊封公主數十人,這些公主死後也會被追封大長公主,但活着的大長公主目前除了戚含章之外,只有一人,便是延和帝的姑祖母廣肅大長公主。
廣肅大長公主是延和帝曾祖父的女兒,當年作為長姐,在先帝駕崩、太後薨逝的咽喉關口,憑一己之力扶持年僅八歲的豐慶帝登基,臨朝稱制,因其卓著功勳而破格奉為大長公主,死後葬入皇陵。
在皇室之中,大長公主一般用來指皇帝的姑母。可廣肅大長公主卻直接将這一封號定為了公主的品階之一,并在豐慶帝的支持下,将公主的封號自後宮搬至前朝,給了公主光明正大進入朝堂的機會。
而戚含章,作為廣肅大長公主之後的又一個福熙大長公主,品階已經能與六部尚書相比,而她離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只差一步之遙!
那就是皇太女!
齊王又抖了抖,覺得自己渾身冰涼徹骨,像墜入了冰窖一般。
大長公主品階已封、戚含章也已經入中書聽政……看來,皇兄也是為了這個女兒破除萬難,一心一意真的想要扶持她。即便無法登基為皇帝,甚至無法冊封皇太女,也給了戚含章在朝堂之上說一不二的權利!
而他自己……本身就是皇兄要破除的萬難之一!
齊王苦笑起來,肩膀一聳一聳的,像是發了瘋。
他躲了一輩子、藏了一輩子,不争不搶,甚至畏畏縮縮、卑躬屈膝,可是還是逃不過被人抛做棄子的命運嗎?!
他正陷入沉思,卻突然聽見穆國公開口,道:“這樣吧,敵不動我不動。讓小三兒的人去淮水東營傳個信,讓老大用點兒勁兒,把老鼠逼進洞了,才好一網打盡!咱們就守在這兒吧,以咱們現在的兵力與糧草,沖過去直接打簡直就是魚死網破。”
穆國公拉了拉腰帶,嘿嘿笑道:“倒不如在這兒等着他們上門來!爺爺我好一并宰了那群累死雞!”
将領們都笑着,笑穆國公真會開玩笑。軍中人好爽,笑聲頓時傳開了軍營。
齊王見周遭的目光不再聚集在他身上,正準備開溜,卻突然被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繞過沙盤、站在他身邊的穆國公拍了拍肩膀:“殿下!”
齊王吓了一跳,險些直接一把拍開穆國公的手掌:“國、國公!”
穆國公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松一些,然後将一卷卷軸交到了他手中,道:“殿下,您是回風谷的監軍,按照大殷軍例,此次的防陣部署圖需要交給您一份,您仔細查閱之後,才能在咱們班師回朝的時候上報兵部存檔。”
齊王顫顫巍巍地接過那一滾卷軸,只覺得那輕飄飄的羊皮紙勝過千斤重!他顫抖着指尖去解開卷軸的細繩,展開了那一卷圖。上面細細密密的标注與各式各樣的标志他根本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意思,粗略地看了個大概,敷衍地道:“這、咱們就真的守在谷口等着嗎?那、那要是北燕人不過來怎麽辦?”
穆國公眯起眼睛,盯着齊王的側臉,似笑非笑:“他們一定會過來的,殿下。”
齊王被他再一次看得快哭出來了!
他立刻重新卷好卷軸,嗯嗯啊啊地随意應付了一番在場的衆位将領,就立刻以研讀軍報的名義連滾帶爬地逃出了穆國公的大帳,逃回了自己的小帳篷裏面“研讀”布兵防陣圖去了。
看着齊王逃離的背影,李廣二嗤之以鼻:“懦夫!孬種!當年陛下戎馬英武,怎麽會有個這麽窩囊的弟弟出來!”他這話裏面,華華麗麗地罵了齊王三次,不帶重樣的!
穆國公伸手橫在了他胸前,肅聲道:“人家好歹是陛下親封的王爵和監軍,少說兩句吧!”
李廣二哼了一聲,不再出聲。
而穆國公收回了自己的手,嘆息一聲,開始在原地等待。
所有的将領都與他有過生死之交,大帳沉默了下來,可所有人都仿佛默默知道了穆國公究竟在等什麽。
果然,衆人等了不過一盞茶的時間,立刻奔來了穆國公身邊的一個黑衣親衛。那親衛還蒙着面,進入大帳的時候立刻單膝跪在了穆國公身前拜道:“國公!”
穆國公馬上問道:“說!”
親衛吞了口口水,如實禀報道:“如您所料,齊王在拿到了卷軸、返回營帳之後,立刻送了一只白鴿出去,我們暗中截了下來!”他從懷中掏出了一只還在咕咕叫的白色鴿子。鴿子顯然受驚不小,不安地轉着眼珠子,腦袋晃來晃去。
穆國公親自蹲了下來,解下了綁在鴿子腳脖子上面的一管竹筒,輕輕擰開,從裏面取了一管宣紙出來,緩緩展開:
“圖随糧人至。”
穆國公将自己手上的這枚紙遞給了李廣二和下面的将領,問道:“小三兒說下一批從京中送出到回風谷大營的軍糧什麽時候到?”
李廣二迅速看完了紙上內容,交給了下首的将領,回答道:“三公子昨日來信,因福熙大長公主突然病倒,這批軍糧要晚兩天才能出來,估計到我們這兒得七八日了。”
穆國公驚詫地道:“含章病了?怎麽了?”
李廣二一愣,呆呆地看着穆瀚:“……國公?”
穆國公踹了他一腳:“說啊!含章怎麽病了?!”他又立刻轉頭,瞪着親衛:“你知道嗎?是不是穆老幺沒照顧好人家?!死丫頭!這麽大點兒事兒都做不好!”
親衛:“……”
李廣二緊張兮兮地拽了拽穆國公的披風:“……國公啊……”
“別叫我!說正事!”
李廣二咽了口口水:“哦,三公子說,軍糧……”
“沒讓你說這個!我問你含章病了的事情!”穆國公一巴掌甩他腦袋上,直接無情地打斷了他,暴跳如雷!
李廣二很是委屈:“這不是正事兒嗎……”
“那福熙大長公主病了也是正事兒啊!快說!再墨跡你就別跟着我去回風谷了!滾去後面喂雞!”
“我說我說!”李廣二捂着自己的腦袋,“大長公主據說是累病的,這幾日一直在周璇軍糧的事情。大小姐、大小姐也忙啊,聽說在兵部跟着巧叔研究什麽嘭嘭嘭的,大小姐來的信您不也看了嗎?神神叨叨的我都看不明白……兩人都忙、這事兒也不能全怪大小姐……”
穆國公深吸了兩口氣,終于平息了自己的怒氣。正當李廣二以為這件事情過去了的時候,穆國公猛然回頭瞪着他:“那你剛剛遮遮掩掩的幹什麽?!”
李廣二快委屈哭了:“我、我……國公爺啊!您剛才可直接喚了大長公主殿下的閨名啊!我、我一窮丘八,能不心驚膽戰嗎?!”
穆國公猛然反應過來,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小心翼翼地四處觀望着!
見周圍人都在研究紙條,他松了口氣,覺得應該沒人見到他大逆不道的樣子,于是強行挺直腰板,板正地道:“說事兒說事兒!”
一衆本來讨論得正熱火朝天的将領們立刻噤聲,齊刷刷地回頭望着穆國公,等待他們一直認可信任的統帥、即便在沒有官方授權之下也被所有人認可的統帥,給出他們一條明确吊打北燕蠻子的明路!
穆瀚緊皺眉頭,道:“北燕想玩背後的陰招,我們幹脆就将計就計!”
“國公?”
穆瀚勾起一邊唇角,秘密地道:“上次我已經将真正的布兵防陣圖順着運送軍糧回去的隊伍帶給了老三。老三應該已經上交陛下,待陛下批複之後,我等就準備行動!此次、定扣那蠻子寸步難行!”
“是!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