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你很好
穆以安跟着馬車沖到中書署的時候,只覺得渾身上下的血液倒着往身體裏面流了一遍,大腦一片冰冷,甚至隐隐有耳鳴産生。穆以安雙手都在顫抖,沖進房間的時候腿都快軟了。
接她的人是玉璇,一路沖過來哭着拉着她的衣服,請她立刻去中書署。
戚含章病倒了。
連軸轉那麽多天,她的身體早就垮了,一直撐到今天早上,才在批完了第一份奏折之後就昏倒了,把周圍伺候的一衆小厮內侍吓得肝顫。
要是個大人都還好,偏偏是個公主!
誰都不敢去扶,生怕玷污了公主的名聲。
高羽琛聽聞之後第一時間沖了過來,将戚含章擡到床鋪上,當即就大罵了出來。
衆人見一向溫和有禮的高大人發了火兒,都一個個瑟瑟發抖,心下又不由自主地開始揣測高大人同福熙大長公主殿下的關系。
高羽琛立刻派了自己的人去宮裏面請太醫,然後又喊了玉璇去城外京郊把穆老幺逮回來。
也幸虧有他在,不然如今只怕沒人能拉得住暴跳如雷只恨不得沖出門去砍砍殺殺的穆以安了。
戚含章躺在床上,一只手放在被子裏頭,另一只手被穆以安雙手緊握着放在胸口,中書署的房間要比公主府的小上不少,她縮在窄窄的床鋪裏面,雙腿甚至都不能伸直,穆以安很懷疑她在這上頭睡覺不是自然醒的,是被折磨醒的。幸好的是,此刻被穆以安握住手的戚含章雙眉松弛了下來,眉眼和緩,呼吸平穩,睡得很甜。
太醫戰戰兢兢地幫大長公主把完脈之後,抖着胡子轉過來對高羽琛道:“高大人,殿下就是過于疲累,身體虛弱,并無大礙。待臣去開兩道方子,藥服三日便能大好。”他又十分忌憚與害怕地看了坐在床榻邊抓着戚含章手不放的穆小姐,才繼續抖着牙道:“殿下這幾日定是沒怎麽睡,身子虛得厲害,這一覺估計會睡得長一些。醒來之後需得多喝水、忌葷腥辛辣,望大人注意。”
高羽琛踢了一腳盯着戚含章臉發呆的穆以安,低聲道:“聽到沒?!”
穆以安眼淚一直在眼眶裏面打轉,聞言吸了吸鼻子,把涕淚吸了回去,認真地點了點頭。
高羽琛也終于舒了口氣,剛想感謝太醫再把人好生請出去,結果這時,門外就是一陣淩亂無序的腳步聲和吵鬧聲,穆以安剛想吼一聲罵門外沒有眼色的鬧事者能不能安靜會兒,門就突然一下被人一把推了開來!
穆以安幾乎是本能地跳了起來,雙臂擡起擋在了戚含章的床榻前面,形成一個保護的姿勢,整個人雙目圓睜,滿臉戒備地瞪着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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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下一刻,哪怕沒有刀劍傍身,她也能抄起一床被子直接上去跟人拼命!
可李德的聲音卻當先傳了進來,又是快哭出來的感覺:“陛下!陛下!這有坎兒,您看着點兒!看着點兒!”
陛下?!
來人竟是延和帝?!
高羽琛立刻拉着太醫站到一邊,拱手行禮道:“陛下!”
今日并未有朝會,延和帝自己也正頭痛難忍地躺在床上,聽到消息幾乎是立刻就從床上跳了起來,拉着李德的手就直接拍了張轎子就跑了出來。中書署設在皇宮之內,朱雀門的旁邊,距離未央宮也不算很遠,只不過沒人想到皇帝真的會第一時間就沖了過來!由于事出突然、行事匆忙,他額頭上甚至還綁着艾草暖貼緩解頭痛,身上就随便扯了一件外披、沓拉着拖鞋踩着就出了門,衆人驚慌失措,誰都不敢直視皇帝着邋裏邋遢的裝束,都埋着頭,不敢與皇帝對視。
除了攔在戚含章前面的穆以安之外。
延和帝看到這丫頭一臉護犢子的表情,焦躁的心也瞬間停了一會兒,愣在原地與穆以安大眼瞪小眼:“你是……穆家丫頭?”
高羽琛離得太遠,也不好提醒穆以安,只能瞪她。
高羽琛瞪穆以安,穆以安瞪延和帝,延和帝瞪着穆以安,太醫腿都在抖,戚含章呼呼大睡。
場面一度十分尴尬。
最後還是延和帝輕咳一聲,尴尬地道:“丫頭,讓讓,朕看看章兒。”
穆以安如夢初醒,就像是被一根針紮進腦門一般瞬間抖了一下,靈臺一片清明!立刻雙腿跳開,結結巴巴地道:“陛、陛下!”
延和帝笑笑不說話,扒開她坐在了戚含章床榻邊。
穆以安的氣息一不在周圍,戚含章的眉頭幾乎是立刻就蹙了起來,被穆以安放下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捏緊了被子的邊緣,似乎即将被驚醒了一般,十分不安。
延和帝剛想伸手摸一摸女兒的臉頰,看她這幅模樣,只得縮回了手,嘆了口氣。又盯着戚含章看了一會兒,才道:“穆丫頭,你陪着章兒吧……”
穆以安感激不盡,立刻又撲了回去,抱住戚含章的手。
戚含章的眉頭這才重新松了下來,但比起方才還是要緊繃一些。
只聽見延和帝冷冷地問:“什麽事情,需要朕的大長公主處理到昏倒了?!啊!”
高羽琛咽了口口水,道:“陛下……軍糧吃緊,而北燕來勢一日比一日兇猛。殿下心系前線戰士與後方百姓,一時操勞過度。”他跪了下來,告罪道:“是臣失職,未能照顧好公主,請陛下降罪!”
延和帝看了他一眼,只是道:“知罪就好,就罰你這月的俸祿填進軍糧裏吧!”
“是,謝陛下!”
延和帝又轉過頭去,盯着穆以安,低聲道:“穆家丫頭!”
穆以安站了起來,但是一只手還緊緊地握着戚含章的手,她就這麽挺直了腰板,直視着延和帝,十分冷靜地道:“陛下!”
延和帝眯起眼睛,仔仔細細打量着這個姑娘。
自從王家那樁見不得天光的事情發生之後,延和帝也沒有見過這姑娘太多次,雖說這姑娘跟自己的女兒走得不是一般得近,本應該格外注意,但哪知道戚含章直接跟自己鬧翻了搬出去住,寧願天天跟這丫頭混都不願意進宮一趟?!
除卻除夕與中秋的宮中尋常宴會,延和帝幾乎見不着這個姑娘,即便是在宴會上見到了,通常也會被名義上管理後宮的戚含章給安排得遠遠的,人都看不清楚更別說說話了。
故而,這是兩年之後,延和帝再一次那麽近地去大量眼前的姑娘。
不愧是武将世家的女兒啊!
雖然此刻她身上簡單的短布衫,甚至衣服上面還沾了莫名其妙的黑色灰粉,但依然掩蓋不住眉眼之間英姿飒爽的勃勃生氣,小模樣長得十分精致,甚至有幾分圓嘟嘟的可愛在裏頭,但延和帝依然覺得,此刻只用給她一柄劍或者是一杆槍,哪怕是個女兒家,只要站在戚含章面前有任何一個人企圖傷害她的話,她也可以幹脆利落一招出手,見血封喉!
延和帝盯着姑娘看,眸光深遠不可捉摸。
穆以安被他盯得背後發毛。
終于,延和帝開了口:“你會照顧好福熙大長公主殿下嗎?”
穆以安微愣,立刻點頭道:“會,我會一直照顧好含章,直到她完全康複!”
延和帝愣了:“你叫她什麽?”
穆以安感到莫名其妙:“叫含章啊!”驀地,她突然反應過來,立刻擺手,然後捂住自己的嘴,滿臉驚慌失措:“不、不不!叫殿下!”
她才反應過來,這人不僅僅是戚含章她老爹,還是皇帝啊!
哦天!她當着皇帝的面叫了戚含章的名字!
要是以前她只是昭平公主說不定皇帝腦袋一轉還能放過她……可現在!戚含章她又連進了兩級!兩級!還入朝去聽政去了!這麽變态的女人,她當着皇帝兼親爹的面被叫了大名!
穆以安現在只想把昏迷不信的戚含章瘋狂搖醒,讓她出來救自己一命!
可沒想到,延和帝聽到這個名字也只是懵了一會兒,并沒有發難于她,震驚的目光流連于這兩個姑娘身上,艱難地道:“挺好、挺好的!嗯,章兒……章兒的名字好聽、得多叫叫!多叫叫!”
高羽琛和尴尬死了的太醫:“……”
穆以安哈哈大笑:“是吧、是吧!我也覺得!”
延和帝勉勉強強扯了扯嘴角,尴尬地點了點頭。
正當穆以安以為終于應付完這個莫名其妙的老皇帝,準備繼續拉着戚含章的手一番溫存的時候,延和帝又開口叫住了她:“丫頭!”
穆以安內心咬牙切齒:“還有完沒完了?!”
但還是只能乖乖站起身來,立正站好:“到!”
延和帝盯着她的一雙眼眸,眸光銳利,像是一把利劍直戳穆以安的眼球!他肅聲問到:“兩年前圍獵,你在大帳之中說的話,可還記得?”
穆以安愣了,不大明白為何爹和戚含章的爹都要問她同樣的問題?
但也只能硬着頭皮,颔首答道:“記得。我穆家滿門忠臣良将,以安雖身為女兒身,自幼耳濡目染,願為我大殷效力獻死。”
延和帝卻突然低低地笑出聲來,那笑聲把穆以安激得後背發涼,一動也不敢動了。
皇帝笑完了,睨視穆以安,冷笑道:“這話并非是你真心。”
“什麽?!”
“穆以安……你是叫這個名字吧!”延和帝深吸一口氣,慢慢悠悠地吐了出來,“這話非是你真心,不過是你搪塞其他人的借口罷了。”
穆以安內心充滿了一群烏鴉,嘎嘎地叫着圍着皇帝轉。
這老家夥是怎麽看出她自己是真心還是假意?!她自己都不知道!
……對啊
她自己都不知道……
延和帝似乎一眼就看穿了她,剛想開口說話,高羽琛卻先站出一步,對皇帝拱手道:“陛下,中書署整理了這兩日的戰報。回風谷一線、穆國公有封八百裏加急送至,須得陛下親啓。”
穆以安松了口氣,無論爹爹是否真的傳了一封戰報回來,此刻高羽琛都在幫她解圍,對着高羽琛投去了一個感激的眼神。
高羽琛瞪她。
穆以安完全看懂了他的眼神啥意思:如果不是你二哥,現在你已經沒了。
穆以安雙手合十,感謝二哥庇佑!
延和帝怎會看不懂這兩人之間的交流,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輕笑着搖了搖頭,笑容中帶了些許輕蔑的意味。他高擡貴手,決定放過穆以安:“行吧,走,去前堂議事!太醫這兩日就留在這兒,仔細照顧好大長公主。”
太醫應道:“是,陛下!”
高羽琛親自上前為延和帝打開了門:“陛下。”
李德扶着延和帝的一只手臂,正準備将人領出去,誰曾想延和帝走到門口卻突然一下頓住了腳步,又回頭看了穆以安一眼,開口道:
“穆以安。”
穆老幺只覺得滿頭是汗,你要說你就一次性說完不就好了嗎?!你一慫一慫的是想幹什麽?!要我跟你打一架都還更輕松俐落!沒看見自己閨女躺在這裏不省人事還一天哔哔!吵着人休息了還不敢怪你!
穆以安忍住了想幹架的欲望,乖乖地道:“陛下還有什麽吩咐嗎?”
延和帝看着她不情不願的模樣,勾唇笑道:“無論上戰場是否是你的心願,但朕可以告訴你。若終有一日,兵臨城下,你甚至可以抛卻家族名利、前途未來,只求自保一命!姑娘家的……那麽宏偉的念想,就讓它停留在念想上吧。你若出事,你爹并上三個哥哥都不會心安,屆時擾亂戰局,可不就是你的過錯了嗎?”
高羽琛大驚失色!
延和帝怎麽會無端說出這樣的話?!
他幾乎是立刻就轉頭看着穆以安,生怕現在本就焦躁不安的她真的會飛起一腳,直接把皇帝踹出門外去!高羽琛後退了一步,準備無論一會兒是穆以安先發難還是皇帝先發難,都先擋在穆以安身前護着她!
卻只見穆以安壓着火氣,十分冷靜地轉身将戚含章的手放在了床榻上,小心用被子蓋好了,才轉過身來,光明正大地與皇帝直視,毫無畏葸。
延和帝挑眉。
穆以安鎮定地道:“陛下。敢問,含章是否是大殷的福熙大長公主?”
“是。”
“她是否是大殷皇室現在唯一的子嗣?”
“……是。”
穆以安雖小,可這一瞬間的氣勢竟不輸皇帝分毫,她腰背挺直,不卑不亢,可在她和皇帝中間,竟隐隐約約流露出劍拔弩張的意味!
延和帝正準備開口發難,穆以安卻突然笑了起來,眼睛彎彎的,似乎一瞬之間就收斂了自己所有的鋒芒,她笑着,帶着幾分漫不經心與傲慢,更多的是與生俱來的自信與後天養成的魄力。
她開口道:
“我會保護含章一輩子,含章是大殷的公主,大殷是她和我的家。陛下覺得,我還有什麽理由不去為了我和她争一個共同的未來?”
延和帝目瞪口呆地瞪着她。
只聽穆以安繼續道:“我父兄征戰,為家求團圓,為百姓守太平,為國家争安寧。無論誰上戰場,都是在為自己所愛的人和與他、他們共度的未來開疆拓土。以安身為穆家兒女,身為大殷百姓,效力獻死,乃是本分。對自己和自己所愛之人的本分!”
在場所有人都被她的這番話震住了。
半晌,延和帝才和緩了臉色,轉身離去,留下一句話。
“穆以安,你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