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借刀
延和帝被太醫強行壓着灌下了一碗跟刷鍋水一般味道的苦藥,舌苔被苦味轟炸得近乎失去了知覺。他被嗆得咳嗽兩聲,對自己現在仿若一個廢人一樣的身體十分厭棄,卻無處可發火兒,只得狠狠地将藥碗摔在了地上。
藥碗應聲而碎,化作零碎而尖銳的片片廢物,徹底失去了自己的全部價值。
延和帝雙目通紅地瞪着那一地狼藉,額頭青筋暴起,大喘着粗氣!
他的時間……可能真的不多了。
延和帝慢慢緊閉上雙眼,難以卻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雙拳緊握,想要努力将自己混亂的思緒和暴躁的內心安撫下來。
“陛下!陛下!”李德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伴随着急促的腳步聲,看來時間要緊的事情。
延和帝撐着腦袋,強行坐直了,眼睛裏面布滿了可怖的血絲,看上去十分瘆人。
李德匆匆忙忙捧着一個木盒子、踏着小碎步跑了進來,蹬蹬跳上臺階,将那個木盒子放到了延和帝跟前的書桌上,興許是跑得太急了,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
“陛下,高大人送過來的。說是穆國公秘密從回風谷大營送回來的加急,望陛下早日定奪!”
延和帝微微蹙眉,揮了揮手,示意李德閃到一邊去,然後抖抖袖子,強行眨了兩下眼讓自己清醒一些,雙手捧起那個盒子細細打量:“這個盒子……朕有些印象。當年,伯遠在回風谷之時,也曾偷偷寄給朕一個這樣的盒子。”
李德大喜:“看來,國公爺有計策了!”
延和帝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李德實相地退下了臺階,低着頭站到了一邊。
延和帝的手覆蓋在了盒子的兩側,拇指扣在盒子的正面,微微用力一按,盒子上面的蓋子突然被打了開來,露出了裏面的乾坤天地。
盒子中放着穆國公一封手寫信,還放置着一滾卷軸。
延和帝十分從容地揭開手寫信,一如他所料,穆國公向他報告了齊王在回風谷大營的異常舉止,甚至在穆國公出發的時候,穆家三公子穆以寧便已經查到了齊王府上面新增的一些仆役身份的異常,仆役的名單同樣附加在了手寫信的後面一起呈上。
李德偷偷摸摸擡起眼來,小心翼翼打量着皇帝的神色。只見延和帝雙眼漫不經心地盯着那封手寫信,仿佛根本不在乎上面寫的東西。他甚至多次冷笑出聲,只将紙上所寫的東西當作一場笑話待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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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心下很是疑惑,但不明的感覺順着脊背爬上腦殼,吓得他一陣瑟縮。
“李德!”延和帝突然喊他。
總是在皇帝身邊伺候多年,李德也不禁在這個時候被吓了一跳,趕忙忍住腿軟的沖動走上前去,恭敬地彎着腰:“陛下!”
延和帝輕輕放下了那張紙,漠不關心地掃了一眼盒子中裝的那一卷卷軸,開口問他:“章兒醒了嗎?”
“回禀陛下,高大人來的時候說大長公主殿下已經醒了,不過醒來之後又一頭兒鑽進了書房。穆家小姐仔細看着,想來公主不會再過多操勞了。”
延和帝滿意地點了點頭,仔細囑咐道:“史太醫醫術不錯,又是從小照顧章兒長大的,讓他去大長公主府住上幾日吧,也仔細看顧着章兒一些。若是讓朕再聽聞大長公主忙碌暈倒的事情,讓他提頭來見!”
李德應道:“是,陛下。”
延和帝一只手伸進了木盒裏面,小心地摩挲着那一滾卷軸的封殼,若有所思地道:“你方才說……誰送的這個盒子過來?”
李德微愣:“高羽琛高大人。”
延和帝仰着頭,長長地“哦”了一聲:“高家那小子啊……我記得,跟穆家老二還有些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牽扯?”
李德不敢回這話,只能尴尬地陪着笑。
延和帝嘆息一聲,收回了摩挲着卷軸的手,吩咐道:“中書署今日都辛苦了,尤其是朕的公主。吩咐下去,着人賜賞吧!”
“遵旨。”
李德轉身,帶着皇帝的旨意,下去準備賞賜帶去中書署了。
他剛一走後,延和帝就揮退了自己身邊伺候的所有宮人,緊閉起紫宸殿的大門。他敲了敲桌子,紫宸殿後,立刻有一個黑衣人走了出來,正是皇帝身邊的暗衛趙缢!
趙缢走至階下,單膝跪地拜道:“陛下。”
延和帝問他:“京城往回風谷送的那批軍糧到哪兒了?”
趙缢答道:“軍糧走得慢,今早剛過了樓關,還得有五六日的路程方能到回風谷大營!”
“知道送軍糧的有哪些人嗎?”
“大部分是尋常布衣……不過,還有兩三個是齊王府的家仆。”
延和帝眯起雙眼:“真家仆、還是假的?”
趙缢沉吟了片刻,道:“應該是假的,身上有刺青,是北燕人。”
延和帝輕笑出聲,将卷軸從盒子中取了出來,用手抛起又接住,慵懶地道:“你可知道……這滾卷軸裏面,藏着什麽?”
趙缢立刻将頭埋得更深了些:“臣不敢。”
延和帝在階上來回踱步,慢慢地道:“這個……是回風谷大營真正與北燕開戰時候的布兵防陣圖!齊王手上拿到的……是假的。”
趙缢沉默,一句話都不敢說。他只覺得,延和帝接下來吩咐他做出來的事情,可能真的會帶來無盡的血雨腥風。他的手微微顫抖,可作為皇帝身邊的暗衛,他從小接受的就是對皇帝命令的絕對服從,即便如今心驚膽戰,他依然不敢拒絕皇帝的任何一個命令。甚至這種忠誠的服從,已經深深烙印進了骨髓裏面!
延和帝走下臺階,微微俯下身,附在他耳邊道:“朕……恐怕沒多少時間了。
“朕只有一個女兒……一個朕唯一能拿來贖罪的、又不輸男子的巾帼公主。”他眼神迷離,自我陶醉,“她是朕的骨肉子嗣,活該成為那萬人之上的存在,也本該……做這大殷的帝王!誰都不能左右她、利用她、抛棄她!”
趙缢背上的衣物已經被冷汗打濕了!
延和帝話鋒一轉,雙眼變得狠戾:“可為何……穆瀚從不将當年的事情告訴朕?!貴妃性子倔犟,可就連朕最信任的穆國公,都要跟着朕的貴妃一起瞞着朕這麽多年?!”他怒吼出聲,巨大的回聲在空蕩蕩的紫宸殿傳開來,一陣又一陣刺激着兩人的耳膜!他瘋瘋癫癫地在整間大殿中來回走着、跑着、嘯叫着、哭喊着。
趙缢不敢說話。
即便……即便穆國公當年将真相說給您聽,您卻早已深陷假意伉俪多年,又新逢喪子之痛……您會聽嗎?又聽得進去嗎?
延和帝越發瘋魔,他桀桀地笑着,原本端莊整潔的鬓發也因為動作過大而松散開來,幾縷白色的碎發擋住了他的臉,越發猙獰:“待朕百年之後,朕的章兒、大殷朝的福熙大長公主,那麽個權力耀眼的存在,又會受誰所控?!他穆國公——乃是大殷百萬兵馬大元帥!三個兒子不是把持軍權就是斡旋朝政、屆時朕的公主只會是個傀儡、任人肆意擺弄!”他深吸一口氣,“對、對對……他還有個女兒,叫穆以安是吧……章兒誰的話都不聽,就只聽她的。什麽事都想着她!無論做什麽……都是為了她!”
他跌坐了下來,坐在冰涼的階梯上,眼角通紅,眼眶甚至含着滾滾熱淚:“可笑啊!朕的女兒……竟會為了別人的姑娘,質問朕、逼迫朕……甚至遠遠地離開朕!”他咬牙切齒:“誰能知道,将來她還會怎麽控制章兒!怎麽擺布大殷的皇!”他怒聲嘶吼着,發了瘋癫一般直起身子,夠着将書桌上面那個木盒掃落到地上!
木盒順着階梯滾滾而下,終于搖晃了兩下,慢慢靜了下來。
望着那個木盒,延和帝似乎也冷靜了兩分,他開口:“趙缢,你過來!”
趙缢小心翼翼地跪着爬了過去。
延和帝伸手,将那滾卷軸交給了他,悄聲道:“朕的女兒要登基……就只剩一個占着位子的窩囊廢和一個權勢滔天的大奸臣。知道朕的意思了嗎?”
“陛下……”
“去吧,把那個蠢貨拿到的假圖換了。咱們省點兒力氣,借北燕人的刀,給咱們大殷掙一個明君回來!”
趙缢一雙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手中握着的卷軸,卷軸上面的“布兵防陣圖”五個明晰的字跡卻像一把又一把利刃,一點一點捅破了趙缢的心髒,流出來的滾燙鮮血,他仿佛看見,染紅了整片大殷的天空大地。
禿鹫盤旋、餓殍遍地,寸草不生、孤冢無名。
這萬裏黃沙,終負了一江流水,滿腔熱血。
戚含章握着一卷奏疏坐在廊上,十分閑适地端起小茶杯喝一口剛煮好的新茶,不時擡一擡眼,看着回廊外頭那正專注射箭的姑娘。她粉黛未施、只用了一根木簪挽住松散的頭發,碎發垂落在她白皙的脖頸邊上,隐隐約約遮住了那一點黑痣,越發妩媚動人。她彎着眼睛,嘴唇不由自主地上挑,心情十分愉悅。
穆以安在她不遠處,在花園的牆根處設了一張靶子,自己則遠遠站開。她今日終于放棄了短布衫,穿上了她大哥給她做的那一身火紅色的騎裝,頭發高高束做馬尾,背後還背着箭筒,十分英姿飒爽!她滿臉嚴肅,雙眼沉着而冷靜地盯了箭靶一會兒,然後左手掌弓,右手伸到身後,取出一根羽箭,順勢一個轉身盤坐下來,羽箭上弦,滿月拉起,只聽“嗖——”的一聲破風而出,羽箭沒入箭靶的紅心深處,箭尾微微顫抖,可見用力不小。
巧叔坐在一旁的草地上,正仔細地擺弄着自己手頭上的新箭,聽見聲音也都擡起了頭,眯起眼睛看了一眼箭靶上面的成績,然後不鹹不淡地哼唧了兩聲。
戚含章笑了。
坐在她身旁、抱着小初堯的謝雨霏也不禁贊嘆道:“以安箭術了得啊!”
戚含章道:“自小跟着穆伯伯在邊關軍營裏頭混大的,尋常打仗的力氣功夫都多少學了些。之前圍獵的時候,可是百發百中的騎射功夫!”她很是驕傲地看着穆以安的背影,發自內心地道:“不過,我沒想到她的箭術精湛到這個地步了!真是厲害!”
謝雨霏笑道:“穆以晨之前總跟我誇以安,說她箭術什麽的勉強過關,耍花槍可是當年稱霸軍中的第一神技呢!”
戚含章十分驚喜,笑着去問巧叔:“巧叔,是真的嗎?”
巧叔一邊低頭做着自己的箭,一邊還是十分佩服地道:“這丫頭呀,還真是……嗯的。不過當年軍中男子用的長矛和槍之類的都太長了,有的甚至比她個頭還高!我去給丫頭瞧了瞧,随手給她做了個合适她用的,誰知道,用了兩三下就壞了!”
“壞了?!”
“是!”巧叔斜睨着冷笑,盯着穆老幺的後背,“這人拿着就去軍中‘稱王稱霸’去,給打折了!”
穆以安瑟縮了一下,求饒地回頭沖着巧叔作揖。
戚含章捂着嘴笑。
穆以安臉更紅了。
巧叔看到穆以安被制服的表情十分滿足,沖她擡了擡下巴,得意地道:“怎麽樣?你爹求我給你做的新花槍試過了不?”
穆以安乖乖地道:“還沒呢!”她看了看自己握着弓箭的手,眸光堅定:“那杆槍,是爹讓我上戰場用的,得見血。”
巧叔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繼續做着自己手上的箭。
穆以安湊過去:“巧叔,這又是什麽新玩意兒?”
“箭!箭頭兒,就這、看到沒?!”巧叔指着金屬箭頭上面的一個小凹槽,示意她往裏面看,一邊解釋道,“這個槽你之前曉得,是用來卡肉的,讓箭頭難以從敵人身上拔出來,即便拔出來的,也會受重傷的那種!”
“嗯嗯,我自己也做過!”
“嗯……現在呢,我在裏頭又多加了一個倒鈎!看這兒!”巧叔用小尖刀指給穆以安看,“這小倒鈎兒不容易被發現,若是在上頭塗了毒藥,更是誰都沒轍!”
穆以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巧叔嘿嘿笑着,趁兩個人靠得近,悄聲問道:“老實交代!之前京郊庫房存着的十個黑石你送哪兒去了?!”
黑石,就是穆以安和巧叔兩人研究出來的“嘭嘭嘭”。
穆以安摸着腦袋,道:“我……我給我二哥送過去了,他那邊有用,用得着!”
巧叔瞪她暴殄天物:“怎麽?!穆老二在淮水上頭築個堤壩擋水用居然還要用黑石?!”
穆以安只得尴尬地笑着,把話題重新轉移開,回到了巧叔的倒鈎刺上頭,回避了她二哥的所有話。
那一批黑石不只十個,加上穆以安之前好幾日連夜趕制出來的,總共往穆以軒那裏送了整整二十五個!
黑石目前都沒有上報兵部,都是巧叔和穆以安兩個人私底下的研究。因為技術不成熟,再加上資金不夠,兵部無論如何是不會在這個時候批給他們條紋光明正大地搞,穆以安和巧叔貼上了自己的積蓄,戚含章也從中幫了一些,兩人才勉勉強強拿到了不少原材料。
謝雨霏搖晃着懷中睡得正酣甜的小初堯,問戚含章:“殿下,軍糧可到了?”
戚含章将手放在了她手上,安慰道:“大嫂放心吧,往淮水東營送的還差兩日就到了。回風谷大營的昨日也剛到。大哥和穆伯伯那邊都不會有事的。”
謝雨霏沖她感激地笑了笑,低下頭盯着兒子的睡顏,笑道:“那就好了!對不對呀,幺兒?”
穆以安下意識地回頭,突然才發現不是叫自己,卻對上了戚含章溫柔的眼神。
兩人眼神在空中對視。
穆以安嘻嘻笑了,戚含章也勾起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