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臨寵不忒
夜,漆黑得可怕。站在祁京城外的山巅上俯視京城,再無一片燈火輝煌、再無一片歌舞升平,烏鴉在天空中嘶吼,怨恨着天的寒冷與生命的無處可栖。那東方的一角,将亮未亮,擦出一片墨藍色的氤氲水汽,降下神明對世間最後一絲的憐憫。
穆以安披散着頭發站在山巅上,微弱的晨光勾勒着她消瘦的背影,一個人孤獨地慢慢在這一片土地之上飄離。長發被風惋惜地捧起,失落地垂落,散去了光澤與魂靈。
她的手上,緊緊地握着一柄劍。劍鞘樸素優雅,劍身透亮鋒利。這是她母親留給她的嫁妝之一,是當年秦榛陪着穆瀚上戰場時,兩人的定情之物——甚少會有人将這麽一柄兇兵利器當作脈脈的情感牽系,但對于她的父母來說,這是性命相托的承諾。
穆家是一個很奇怪的家族,他們甚少講究繁文缛節,甚少關心世俗輿論,一家子圍在火堆前坐着,把自己的真心在自己最親近、最信任的人之間曝露無疑。他們認準了誰,會定下一輩子都無條件信任他的決心,無論對方是否會在自己背後捅自己一刀。
穆家人……其實都挺蠢的。
穆以安猛地奔跑向前,将劍抽出劍鞘,銀光刺破了夜的漆黑,閃耀出嗜血的欲望,帶着一劍封喉的氣魄向前方的空氣刺去,劃破空氣的聲音充斥着她的耳朵。
穆以安面色沉靜如水,眼眸緊盯着劍尖,專注地舞動着這一柄長劍。
上挑、突刺、下勾!
她每一個動作都用力十足,十分标準。風留住了她的殘影,瑟瑟發抖,發出嗚咽的聲音求饒。
那個姑娘在朦胧的未現天光中持劍起舞,沒有绫羅的柔美、沒有銀鈴的清脆,甚至沒有英姿與飒爽,她舞着自己心中莫大的悲苦與仇恨,舞出了對自己無能為力的痛恨,充滿了冰冷的嗜血。
她恨!她痛!
她擡手将劍揮下,幹脆利落地收勢。發絲飄散,遮住了她的雙眼,和那一雙眼睛之下閃爍着的晶瑩淚痕。
……她無能為力……
她的劍法……是從小跟着父親在軍營中練習的,從九歲那年,到十六歲之後,父親手把手教她、訓她、誇贊她、指正她。父親從不因為她是個女孩子就對她放松管教,也從不反對她學習一身武術與領兵打仗的本事。對母親離世的傷感與愧疚,對父親來說,在女兒身上傾注所有就是一種償還;對女兒來說,将對母親的遺憾移植到父親身上,是一種寄托。
他們沒有任何一個人,浪費了一絲一毫的愛。
“吾兒以安,見信如晤。自聞城中三兩事,不妨邊境一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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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安!诶喲!我閨女長胖了!肉嘟嘟的可好看了!”
“穆以安!要學功夫就用心學!馬步紮穩了、不許哭!穆家的女兒,哪有那麽輕易哭鼻子的!”
“不愧是我閨女!不愧是我閨女!快誇誇!快誇誇!”
“爹爹,來的路上我吃胖了不少,我怕壓到它,它會疼的。”
“那等我們安安瘦下來,不急!不過,先給它起個名字吧。”
“赤瑕。”
“你有一匹駿馬,名為赤瑕。這柄槍,就叫銀霜!诶呀,要是我閨女騎着馬,握着槍,刷得出現在那北燕蠻子面前,定會将人吓得後退三百裏!”
“三百裏哪裏夠?八百裏!”
“哈哈哈!八百裏!以後,你有了這柄槍,就能保護含章了。”
無數記憶碎片潮水般湧上心頭,碎片一般割裂着她的心髒與身體,遍體鱗傷,卻只能咬緊牙關、默默承受。
因為現在……已經沒有人會再握住她的手,帶着她一起挽出漂亮的劍花,看着她有朝一日騎着棕紅色的駿馬、提着銀槍,潇灑而驕傲地站在他的身邊了……
她穆以安的父親,是穆瀚,當今穆國公,曾經的三軍兵馬大元帥,是大殷朝永不磨滅的戰神!
她穆以安是穆國公的女兒,是戰神的女兒!
就在這時,祁京城,傳來了三聲鐘鳴!
“咚——”
“咚——”
“咚——”
聲聲刺耳,敲破了封鎖陽光的陰霾雲朵。那一束晨光劃開沉厚的雲彩,如一道利箭刺破蒼穹洩露而出,穿透所有人的心髒,鮮血噴薄而出,将穆以安眼前照得一片空白!
她也似乎被那聲蒼涼的鐘聲擊倒——
穆以安雙腿一軟,跪倒在了地上!她手中的劍插入被融化的大雪浸泡得松軟的土地之中,堪堪支撐着她搖搖欲墜的身體和內心。
風,又重新呼嘯起來,吹起她散亂的頭發——
穆以安緊咬下唇,微微顫抖,努力忍耐着。
終于,久違的陽光自地平線躍起,吝啬地傳導着溫度,帶着虛假的悲憫,照耀着人世間。
而穆家的小女兒,也再也抑制不住,嚎啕出聲——
“啊——!”
“啊——!”
“啊——!”
她大喊着、嚎哭着!
撕心裂肺的嚎哭聲在空蕩的清晨山澗之間回蕩着,如她無法原諒自己的心內魂靈一樣沖撞着這具破敗的軀殼。一下、一下、又一下!
眼淚肆意流淌了她滿面——
穆以安……只覺得心裏被人掏了一個大洞,血肉模糊的……已經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彌補了……
她口中一片血腥,腳下虛浮,如同墜入了萬丈深淵!
延和三十七年十一月廿二,回風谷大營主帥穆國公穆瀚與十五萬大軍被困于鬼風谷。
延和三十七年十一月廿五,祁京城被八百裏急報刺破了寧靜。淮水東營與西大營同時收到消息,杜老将軍與阮銘主帥再度上書,請令馳援回風谷。穆以晨在淮水東營的帥帳之外站了整整一日,只為等自京城或是回風谷送來的消息。
延和三十七年十一月廿六,穆國公穆瀚察覺軍糧發黴,已無法在支撐七日之久,決定發動奇襲。
延和三十七年十一月廿七,祁京城請兵部令,着杜老将軍分援軍三萬人馳援回風谷大營,但不允許穆以晨淮水東營動一兵一卒前去支援。穆國公長子穆以晨大鬧淮水東營,被主帥阮銘以違抗軍令為由暫時卸職,扣于軍營帳內。
而在一天之後,十一月的廿八,穆國公發動奇襲、以十五萬人攻打北燕圍困回風谷的二十萬兵馬!
宗澤聞訊趕來,順便調回了把守回風谷軍營的剩餘兵力,合圍穆瀚!
回風谷剩餘的四萬殘兵敗将得以保存性命,緊急撤退!
其實,當號角聲音劃破天際的一瞬間,幾乎所有人都知道,穆國公此戰必敗,頂多也是魚死網破了。
可他還是戰了。
穆瀚手握着陪伴自己征戰多年、多次死裏逃生的長劍,眸光深邃而悠遠。他騎在高大英武的馬背之上,眺望遙遠的南方,眺望着他的祖國、他的家人,他所心系的地方。
大殷數萬将士同他一樣眺望着南方被山脈阻隔的那一方灰暗天地天地,大雪又開始稀稀拉拉地飄落下來,似乎想要在他們眼前拉起一道幕簾,阻擋住他們回家的方向。
可心是熱的,血是沸騰的,家的方向是永遠消失不了的。
在他們的身後,是他們的父母、姐弟、兄妹、兒女,有他們共同團聚而歡歌的日子和記憶,有那一聲聲淮水河畔綿長悠揚的歌謠,有平靜安逸的和煦暖風,有歡快嬉戲的足跡,踏遍大殷數萬裏的河山秀麗,烙印在心頭,與驕陽争輝。
他們身後退不了,他們身前有一力可拼,縱使……那只是堕入地獄的無邊死寂。
誰都在等着班師回朝、衣錦還鄉。
可誰也都不願見身後家小流離失所、餓死途中。
誰也不願見到山河破碎、民不聊生!
穆瀚緊閉雙眼,再睜眼時,已掃清一片迷離虛妄,只剩下堅毅赴死的決心。
他的四個兒女啊……
以晨還在淮水東營,還有力一戰,家中也還有妻兒盼他歸去,真好。
以軒從小就不讓他省心,如今身陷敵營,也不知道是否安好……不過還有高家小子願意等他護他,也挺好的。
以寧最乖,從不跟他二哥學……就是膽子小,明明喜歡小令儀還不肯說!若能早點去了人過門,那就好了!
以安……他唯一的女兒。
穆瀚嘆了口氣。
他最愧疚的孩子,也是她最放心不下的孩子。
穆瀚很清楚,穆以安對戚含章究竟是存着什麽樣的心思。她的目光永遠追随着戚含章,她的所作所為,皆是為了一個戚含章。那一份眼神、那一份沖動,穆瀚覺得像極了他追求秦榛的時候。
可……這個傻丫頭還不明白,戚含章再如何與她親近,都是大殷的皇室公主,甚至……可能是大殷未來的皇。他總覺得,陛下不會輕易地給戚含章她真正想要的東西。
穆瀚苦笑一聲。現在說什麽,都只是後話了。
他現在要做的,只是拼死一戰!
大殷的戰神,帶着無數信仰他的熱血鬥士們,握着手上的武器,接受鮮血的洗禮,嘶啞的喉嚨發出靈魂深處的震動,為着身後家小奮勇而戰!
“殺——!”
蒼涼的聲音響徹天地,人神為之震顫!
無數和應聲撼動着大地,馬蹄聲、腳步聲,在這一片狹窄的地獄之間嘈雜交錯!
“殺——!”
“殺——!”
天子疇我,專征南國。功遂辭歸,臨寵不忒!
天子受我以爵位,我為天子征四方。功成不居乃辭去,心留清明豈恃寵?
鬼風谷中一片猩紅,染盡了每一片落下的雪花,陽光無法投進這個充斥着死亡與屍體的山谷,風依然肆虐着、嘶吼着,卷起破敗的旌旗,帶着它上面幹涸的血跡與破碎的魂靈,一同卷上灰暗沉悶的天空,似乎像将他們一同帶回故裏,卻只不過調轉了方向,撞上堅硬冰冷的岩石峭壁,無力地墜落回來。
他們似乎永遠逃不開這個人間地獄!
戰神一槍砍下敵人一只手臂,卻已是強弩之末,口中狂吐鮮血——
他胸腹前的盔甲已被無數的長矛、羽箭刺穿,頭頂上也有幹涸的血跡,一雙眼睛已經失去了聚焦的神色,臉色灰白。他倒在了地上,身體的溫度漸漸流失,彙入到這片他深愛的土地之中。
宗澤咬着牙,強忍着翻湧的劇痛與失去手臂的不平衡感,跪坐在穆瀚的身旁,俯下身去從在他的耳邊深深喘息着,冷笑道:“……你、知不知道……暴露你的計劃的,是你一直效忠的南殷皇室……不錯,就是齊王那個蠢貨……”
穆瀚雙眼已經失去了神色,一動也不動了。
宗澤森冷的聲音還在一片肅殺而死寂的天地之間回響着——
“我想……他是那麽個懦弱膽小的男人……怎麽會偷來真圖呢……?
“我覺得……送我這場勝利的,是你們的陛下吧……只有他敢,也只有他願意……
“你看看……穆瀚……這就是你效忠和相信的陛下,這就是你獻出性命扶持的南殷!
“哈哈哈哈哈哈……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他的每一句話都是說給穆瀚聽的,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穆瀚聽見了、還是沒聽見……
回風谷又冷了,大雪又無聲地落了下來,拼命想要用那一片皎麗無暇的純白一色來粉飾這一片煉獄血腥——
延和三十七年十一月廿八,穆國公奇襲失敗,戰死于鬼風谷。
和他一起走的,還有十五萬北燕蠻子……以及十五萬大殷将士們。
北燕分路主帥宗澤失去一只手臂,北燕兵将損失慘重。北燕主帥慕容景宣布暫時撤軍。
回風谷的這一場大戰,雙方算是魚死網破、兩敗俱傷。
大雪掩埋了忠骨,鬼風谷的唯一入口依然被北燕人把守封閉。
三日之後,北燕揮師占領回風谷大營和合陽城。回風谷大營僅剩的四萬人再一次緊急撤回直隸樓關,劃歸到錢方進将軍麾下。
看到回風谷大軍灰敗着臉色回到樓關的那一刻,錢方進忍不住跪在地上嚎哭出聲。樓關弟兄與回風谷的傷人一同跪倒在地上,揮灑熱淚送別着他們離去的信仰。
大殷的戰神……已随風雪而去。
天子疇我,專征南國。功遂辭歸,臨寵不忒。
穆國公戰死的消息傳回祁京城,舉國哀痛。
福熙大長公主戚含章親上角樓,為穆國公鳴鐘三下以示哀悼。
延和帝追封國公穆瀚為郡王,谥號忠武,成為了大殷朝迄今為止唯一的一位異姓王。
可那又怎麽樣呢……
穆以安冷笑一聲。
魂不着故裏,人不覓歸途。雪不知悲喜,天不明哀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