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相擁

戚含章跪坐在穆國公府的祠堂裏,燭火搖曳,缟素挂上了每一根梁柱。她面前是肅黑色的穆家先祖靈牌……而最前方放着的是穆秦氏的靈位,也就是穆以安的母親秦榛的靈位。

戚含章眼眶紅了。

穆秦氏的靈位旁邊,也突兀地多出了一塊牌位,上面的名字還未用金粉勾勒,朱紅色的筆墨印痕鮮豔得仿若還未幹涸,流淌着生命一般刺激着旁觀者的雙眼。

那是穆翰的靈位。

穆以寧端着果盤走了進來,他這兩日削減得厲害,臉上的胡茬也來不及清理,顴骨棱角更加明晰,眼窩深陷進去,眼下烏青越發深沉,一雙眼睛也失去了往日運籌帷幄的算謀光芒,充斥着猩紅的血絲。穆以寧頭上頂着白色的頭巾,身着素衣麻布的孝服,臂上佩戴一圈黑色袖布。

戚含章聽見腳步聲回過頭去,接過穆以寧的果盤,道:“三哥,我來吧。”

穆以寧嘆了口氣,将果盤遞到了戚含章手上。戚含章接過,放到了壇前。穆以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呆滞地看着前面的靈牌,熟悉着不習慣的新牌位,吸了吸鼻子,咽下了喉頭湧上的哽咽。

戚含章啞着聲音問道:“三哥……以安呢?還沒回來?”

穆以寧一邊數着自己手上的金箔黃紙,一邊道:“是,不知道去哪個山頭練武去了,赤瑕也跟着她跑了。”穆以寧被紙錢燃燒的味道嗆的難受,眼淚不受控制地往外流着。他也不想去理會了,胡亂用袖子擦試了兩下。

戚含章也不說話了。

穆國公的驟然離世,最難以接受事實的人……是穆以安。

自從那日回風谷大戰慘敗的消息傳回京城之後,穆以安就跟失了魂兒似的,每天早晨天不亮就騎着赤瑕跑出城外,一直不知道混到多晚才回京。有次甚至過了宵禁的時間、不讓被放入城中。她也十分無所謂,仗着自己跟着大哥在京畿防備營玩兒過多年、仗着軍中人對她莫大的同情,直接跟守城的将軍大哥們站到一塊兒去喝酒唠嗑,困了就直接往他們所裏面找個幹淨又沒人的房間小床鋪一躺,睜着眼睛等到天亮。

第二日,甚至是戚含章親自去接她,才将人接了回來。

穆以安顯然是一夜沒睡,倒在馬車上就熟睡過去。戚含章本不想吵她,可馬車将将停在穆國公府門口的時候,穆以安就醒了。

戚含章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穆以安頭一次看都沒看她一眼,悶悶地喊了一聲:“多謝。”就直接掀開馬車的簾子,失魂落魄地走進了家門。還在挂着缟素的牌匾之前絆了自己一腳,狠狠地宰倒在了自家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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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含章沖上臺階想要将她扶起來。可穆以安甩開了她的手,自己從地上爬起來,又繼續幽魂一般地往門內走去。

戚含章看着她單薄的背影,只覺得心痛如絞!

她現在只恨不得自己能将穆以安狠狠地鎖進懷抱之中,瘋狂地去親吻她的頭發,親吻她的臉頰,傳遞自己的溫度,讓兩個同墜寒冷的人相互慰藉着、相互取暖。

她好想抱抱穆以安!

她太想了!

想到都讓她覺得,她能在這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痛苦出聲!

回風谷帶走的,除了穆以安的父親之外,還有一直照顧戚含章、一直源源不斷給她安全感和溫暖的、能代替父親作用的男人,穆翰。

穆國公府大門外看守的家丁也身着缟素,無奈地沖着戚含章道歉,懇切地道:“大長公主殿下……咱們小姐這兩日是真的有些難過,您千萬別往心裏去!小姐她……她沒有那些意思的!”

戚含章的眼淚控制不住地掉了下來,聞言點了點頭,長嘆了一口氣,道:“我……感同身受。”

那一日,福熙大長公主轉身離去的時候,也跟着從樓梯階上摔了下來。

穆以寧見戚含章的眼神越發受傷,不禁想起當年母親離世的時候,安慰這兩個小丫頭的樣子。

穆以寧拍了拍戚含章的腦袋,故作輕松地道:“堅強些,含章。給以安一些時間,也給你自己……一些時間。”

戚含章苦笑一聲,道:“可三哥……穆伯伯出事,确實是我皇室之大過,我怕……這真的會成為橫亘在我同以安之間……”她害怕說出那個詞,害怕說出她心中最真實的想法。

穆國公的離世,給戚含章最直接、最致命的打擊便是,她太害怕自己又重新過起小時候,那種每天心驚膽戰、如履薄冰的日子了!高貴如福熙大長公主,安全感的巨大屏障消失了一個角,她就只能拼命地将自己能依仗和完全信任的人牢牢抓在手心,不放她走!

那個人,就是穆以安。

戚含章眼淚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的重量,緩緩墜落,她艱難地開口,苦澀地将這句話說完了:“……鴻溝。我怕,她不要我了……”

穆以寧深深吸了一口氣,将戚含章攬入懷中,一手扣住這個本不屬于穆家人的妹妹的腦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給她最大的溫暖與支持。

穆以寧輕聲開口:“含章……記得爹走之前告訴你和以安的話嗎?”

戚含章點了點頭。

“那你信三哥嗎?信大哥、大嫂,二哥和羽琛哥嗎?”

“我信。”

“信以安嗎?”

“……深信不疑。”

穆以寧松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腦袋,将她從自己的懷抱中釋放出來,伸手擦去了她的淚水,道:“哥哥們和保護好你們。含章,以安永遠會在你身邊,她不會走。她會騎着駿馬、提着銀槍,為了你沖鋒陷陣,為了你,無路不開!”

戚含章破涕而笑。

這陰冷肅殺的靈堂多了點溫情和暖意,充盈着穹頂,以自己微小的力量與悲情抗争。

世良這時走了進來,對着兩人行禮道:“殿下、三公子!”

穆以寧道:“怎麽了?有客上門就推了吧,謝絕吊唁。爹生前便不大喜歡處理這些人情世故,我也不想他身去之後還來忍受那些可有可無的聒噪。

世良道:“回三公子,來的是高家羽琛公子同令儀小姐。”

聽到前一個名字,穆以寧還微微松了口氣;聽到後一個名字的時候,他愣住了。

高令儀……

戚含章看出了他面色的詭異,開口道:“三哥?”

穆以寧蹙着眉,苦笑一聲,無奈地搖了搖頭,道:“我親自去迎吧。”他轉身道,“含章,你要不要先去看看大嫂和幺兒?”

戚含章沉吟片刻,道:“大嫂昨日忙了許久,今早才方睡下,我不便去打攪。我跟三哥一起去吧,正好……有些事情也要同羽琛哥商量。”

穆以寧只得颔首。

兩人一同前往前廳,去迎接高羽琛同高令儀。

說實話,見到高羽琛的一瞬間,穆以寧是松了一口氣的。雖然穆高兩家并沒有什麽現成的姻親關系捆綁,穆以軒同高羽琛這對在世人眼中看來也總有些不三不四的,但這二人偷偷在外面拜了天地的消息還是不慎走漏,被穆以寧撿個正着!穆老三表示并不想幹涉親哥的感情問題,祝福就好。但此刻穆家突逢大變,多一個家人、多一份幫襯,穆以寧還是打心眼裏感激不盡的。

可見到高令儀的一瞬間……穆以寧的笑容又垮了下去。

他一直刻意去回避與高令儀的接觸,甚至是目光的交彙,躲着高令儀灼灼的目光。

從前的他,會害羞臉紅心跳;如今的他,對高令儀卻是避之唯恐不及。

高羽琛拍了拍穆以寧的肩膀,嘆息一聲,道:“以寧,堅強些。”

他看起來也是備受打擊,除卻因穆國公離世而帶來的冗雜問題需要處理,作為自己的老岳丈,高羽琛也不經感嘆世事多變、老天無眼。他眼窩深陷,整個人也不複往日的神采奕奕,憔悴了不少。

穆以寧抽噎一聲,用力點了點頭。

戚含章喊道:“羽琛哥。”

高羽琛沖她颔首,嚴肅地道:“大長公主殿下。”

戚含章道:“我最近事多繁忙,不知道拜托給羽琛哥的事情處理得怎麽樣了?”

穆以寧疑惑道:“什麽事?”

高羽琛壓低聲音,一雙眼睛升騰起莫大的仇恨與冰冷,他拱手行禮,沉重地道:“回禀大長公主,穆國公戰死疆場的消息一傳回京城,京畿防備營錢方進将軍就在直隸出口查到了一架可疑的馬車。”

穆以寧皺緊了眉頭,目光在高羽琛和戚含章兩人之間來回流轉。

戚含章深吸一口氣,盡力想要平複胸腔內翻騰不息的情緒,繼續道:“說下去。”

“經查實,馬車上是齊王府的家眷,包括齊王妃同齊王世子即将臨盆的世子妃。錢将軍察覺此事之後,當天又查獲另外兩架馬車,一架坐着齊王和世子的庶子庶女,另一家則運送金銀財寶。”高羽琛道,“三駕馬車都往合陽的方向前進,不過是分了三條官道一同出發。”

穆以寧垂在身側的雙手緊緊握拳!

高令儀見狀,往他身邊挪了挪,手指微微伸了出去,試探地想要去觸碰穆以寧的手,想讓他放松一些。可她的指尖剛剛碰到了穆以寧的皮膚,穆以寧就飛快地躲了過去,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高令儀愣住了。

她心裏面“咯噔”一下,不由得,有些難受。

這下她确定了,穆以寧……确實是在故意躲着她。

為什麽?!

穆以寧借勢躲開,咬牙問道:“齊王……如今在哪兒?!”

戚含章搖了搖頭,道:“不知道……回風谷一戰兵力分散,回風谷大營及合陽城現在都已落入敵手,他現在,應該已經被北燕人保護起來了吧。”

“不!他死了。”

穆以安的聲音乍然出現在前廳,将四人都吓了一跳。

她顯然是剛練完劍回來的,手上還握着劍鞘,掌心紅紅的,是握持缰繩過于用力留下的痕跡。

穆以安……變得很不一樣了。

從前的她,打架嬉鬧都是家常便飯,遇到什麽大事也幾乎都是嘴上說說,實際幹出來的也都不算是什麽陽間事,淨會給高羽琛、穆以寧這些哥哥們添麻煩!惹上了什麽事最擅長的解決辦法就是往自己屋頭一鑽、矮牆一翻,抱着公主殿下的大腿撒嬌賣萌,然後繼續為非作歹,仗着自己長了一張奶黃包一樣光潔的臉、甜蜜的心就成天惹是生非!

她的眼中閃爍着無憂無慮的光芒,燦爛得讓每個人都羞愧不已!

可如今……這股光芒漸漸變了味道,現在黯淡了些許,卻複雜了不少。

她握着劍走了進來,周身流轉着肅殺的氣勢,她腳下的步伐依然帶着自信與驕傲,卻再也沒有蹦蹦跳跳的不均勻,一步一步走來,多了一些沉穩。

穆以寧嘆氣,不禁有些心疼小妹。

他寧願自己的妹妹還是那個京城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也不願意她像如今這樣成熟穩重。

可能是連日來的打擊和勞累吧……穆以寧現在只想強求妹妹笑一笑。

像她從前那般,沒心沒肺地笑一笑。

可那樣的話,就真的是太為難穆以安了。

戚含章最先反應過來,三步并作兩步沖了過去,拉住了穆以安的手,關切地問:“以安!你終于回來了!”

她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也仿佛是找到了安全感的來源,沖動地一把摟住了穆以安的脖子,整個人緊緊地抱住她!

穆以安!

她抱着的人……是穆以安啊!

戚含章将自己的鼻尖埋在了穆以安的脖頸處,瘋狂地汲取着她的氣味!

有熟悉的氣味、有溫度、有觸感!

這是個活生生的穆以安啊!

戚含章在觸碰到她的一瞬間,忍不住又想哭了。

她沒有推開她……她沒有、不要她!

穆以安愣住了,似乎是不太能夠适應戚含章的投懷送抱。她的手僵在了空中片刻,然後不假思索地,牢牢扣住了戚含章的纖腰,将自己的鼻尖埋進了她的秀發當中,眼角又再一次紅了起來,她拼命忍住想要在戚含章面前放肆嚎哭的沖動!

之前她能哭……是肆無忌憚地撒嬌!

如今她不能哭……是因為,她得真真正正地保護戚含章了!

要保護她,要給她她想要的安全感,要陪着她,要永不抛下她!

兩個心碎的姑娘緊緊相擁。

穆國公夫人去世那年,穆國公拉着小女兒的手帶她進宮去住兩天,來讓她忘記傷痛。而住進宮中的第一晚,兩個同樣掩藏着自己悲痛的小姑娘緊緊相擁而眠,十指交叉相握。

穆以安九歲落水那年,得知消息的戚含章急急忙忙從宮中趕了出來,抱住了正想要偷吃來安慰自己的穆以安。兩個同樣掩藏着自己委屈的小姑娘緊緊相擁,淚水交織在了一起。

而現在,這兩個姑娘又抱在了一起,發絲交纏、氣味相融。

兩個同樣掩藏着自己恐懼的姑娘,在彼此的身上,找到了對未來的寄托。

“我離不開她!”

“我離不開她!”

穆以安和戚含章,不約而同地在心底裏這麽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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