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是心動

祁京城被一條寬闊的朱雀大街橫貫而出,一端連着祁京城最南端的城門,另一端連着大殷皇宮大門。整條朱雀大街被青黑色的石磚鋪蓋而成,平坦且雅觀,馬蹄怒踏其上,聲音清脆,全無驚破之聲。也是祁京城必須打卡的旅游勝地之一。

從前的朱雀大街不設宵禁,黃昏日暮接連着華燈初上,一片張燈結彩,百姓往來嬉戲,奇人耍技、商人叫賣,盛世之景被多少大家繪于筆下,啧啧稱嘆。

可自從與北燕開戰之後,延和帝便下令恢複祁京城宵禁,每日酉時不到,大街之上便只剩寂寞冷清,再加上冬日天寒,更是一派蕭瑟難當。

此刻,一批棕紅色的快馬狠踏過朱雀大街的青黑色石板,淋漓滿城驚詫目光,裹挾着冬日的寒風和馬蹄之下輕快明朗的節奏聲,往着祁京城北方一騎絕塵而去!

行至宮門口,宮門侍衛将人攔了下來,厲聲喝道:“大膽!來者何人?!豈不知宮闱禁地,豈容你縱馬撒野!”

那人一把拉住了缰繩,帶着馬兒在宮門前停了下來,激烈的風吹起了她一身翻飛的衣擺。只聽她開口不卑不亢地道:“穆國公府穆以安,奉旨請見!”

宮門一衆守衛先是一驚,然後不可思議地看着這個馬背上的姑娘。

因着進宮的關系,她不好得穿着孝服就沖撞聖駕,就一身灰色的衣袍,外面罩了一件玄青色的狐裘,整個人格外幹脆利落、英姿飒爽,帶着這麽長時間逐漸沉澱下的鎮定與自若,立在宮門面前。

這時,她身後傳來了又一陣馬蹄聲,原是李德手握着一卷帛書,高聲呼喊而來:“陛下手谕——陛下手谕!”

他飛快奔至穆以安身邊,因為在馬背上颠簸得厲害,氣息還有些不穩當,停住了馬蹄無奈地瞪了穆以安一眼:“穆小姐!您這也跑得太快了些!老奴這把老骨頭險些就追不上了。”

穆以安勾唇一笑:“陛下和大長公主殿下一同來請,以安不敢怠慢,快馬加鞭來的。”

李德無奈撇了她一眼,自然明白這正主兒哪裏是在乎什麽陛下的宣召,明明就是大長公主!只要這大長公主讓她往東邊走,她一定先跑出幾十裏才想起來問一句:“怎麽不往西走?”

嘴皮子功夫不愧是深得公主真傳!

李德将手上的帛書抛給了宮門禁衛軍統領,肅聲道:“陛下手谕,急召穆國公長女穆以安入未央宮觐見。宣召緊急,特許穆以安策馬至未央宮門外!”

禁衛軍統領仔細查看了那一封帛書之後,立刻揮手,讓人将宮門打開——

穆以安對着李德點了點頭,又微微俯下身子,摸了摸赤瑕的鬃毛,然後一揮馬鞭,快速向着未央宮的方向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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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以安未曾進過未央宮,也鮮少會來這一道宮門;若是換成離坤寧宮最近的那道宮門的話,她倒是更熟悉幾分,畢竟從小就經常混進去,悄悄溜去偷看貌美如花的公主殿下!

她那個,美人一笑、皎月猶妒的公主殿下!

這道門,穆以安算是第二次來,卻是第一次踏進去。

上一次,她是在這道宮門外,等着去接戚含章回家。

穆以安至今都還能清楚地記得當時她們在宮門外究竟抱了多久,抱到她一點一點将自己的溫度傳遞給渾身冰涼的戚含章,抱到她一下一下撫去含章留下的淚花。

抱到……她甚至希望,就這樣子陪着含章、抱着含章一輩子,她都心甘情願。

她的公主殿下啊!

高大的宮牆俯視着這麽一個黑衣在風中飄揚的姑娘,看着她身下的駿馬激起的陣陣狂風,參透了她心裏隐藏良久、默而不宣的心虛。

而穆以安只覺得這條宮道太過漫長了——

她心疼,心疼她的小公主,當時是怎麽帶着這麽一身傷痛,跌跌撞撞地踉跄了一路,才等來一個宮門大開、等來一個她的。

可穆以安現在更多的,是從肺腑血液中升騰而起的、難以平息的激動!

她有預感、她的預感向來很準——

這并不是一條坦途,但這條路,能讓她拉着含章的手,走到更遠的地方。

含章……

穆以安策馬!

我來了!

“陛下!穆以安到——”

未央宮,紫宸殿。偌大的宮殿被暖爐中的炭火烤出來的溫暖包圍着,燭火透亮,映襯得這大殿一片金碧輝煌,讓人由衷生出頂禮膜拜的欲望,叩謝九天明君、親吻安泰和樂!

“宣!”

延和帝大手一揮,聲音雄渾有力。

站在延和帝下首的戚含章忍不住擡起眸子,死死地盯着紫宸殿九扇大門的方向——

陽光微微勾勒出一個少女的身影輪廓,她沒有佩戴珠釵翠環,頭發就用了白色的布條裹了個簡單的馬尾,褪去了狐裘,一身簡單幹脆的灰色衣袍将她挺直的肩膀和脊背勾勒得完美異常。她一步一步、規規矩矩地踏入這肅穆的紫宸大殿,面不露怯、泰然自若,帶着屬于穆家人天生自然的驕傲與骨氣,不卑不亢,緩緩行至大殿中央。

她并沒有行女子的屈膝禮,反而抱拳,單膝下跪,拜道:“穆氏以安,拜見吾皇萬歲!”

戚含章的目光一直粘在了穆以安身上,再也沒有挪開一分一毫。

她仿佛看到了熟悉的穆以安,又仿佛從未認識過眼前的這個人。

她的以安……

戚含章的印象中,穆以安向來是個愛撒嬌的、調皮搗蛋的混世魔王。她總會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惹她臉紅,卻又會用更加奇奇怪怪的方式來逗她開心。戚含章不止一次在自己的心裏面對自己說不能縱着穆以安、不能老這樣慣着她,可單反穆以安惹出點事情,還不等她三個哥哥出面要麽擺平要麽擺平穆以安,戚含章就忍不住先跳出來,擋在她前面要麽替她圓場要麽替她出氣。

她心裏其實明鏡兒似的,穆以安完全有能力處理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不過是多懶罷了,處理的方式雖然可能會不大有人情味兒、甚至會有些暴力,但好歹解決是沒問題的。

但看到現在站在紫宸殿一片金光之下這樣英姿飒爽的穆以安,戚含章承認,這一次的臉紅,是怪她自己。

這樣的穆以安,比平常更加耀眼萬分,帶來的卻并不是鋒芒畢露的危機感,而是讓人覺得、安心躺在她懷裏,就這麽簡簡單單、安安靜靜地依賴着她,他就會幫你處理這個世界上一切的麻煩與痛苦。

發自心底升騰起來的安全感,換作是別人,可能會讓戚含章覺得有些突如其來的不适;可放在穆以安身上,卻又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這時,穆以安又轉向她的方向,同樣對着她跪拜,不過偷偷地擡起了腦袋,沖着她勾着唇、眨了眨盛滿了星光璀璨一片的眼睛:“穆家以安,叩見福熙大長公主殿下。讓殿下就等,是以安的不是。”

戚含章聽到自己的心髒“砰砰”直跳!

她想起了當年自己第一次見到穆以安的感覺。

就像一陣風撩起了即将垂落到地面的桃花瓣,将它輕輕托起,溫柔地撫摸之後,送它一個輕吻,帶着它一起,飄揚到了自己吹來的地方。

是風動?還是桃花動?

答案一個都不是。

戚含章活得很清醒。

她明白了,是自己的心在動。

她怕是……真的對穆以安動心了。

戚含章勾唇,在這間即便溫暖如春在她內心深處依然充滿荊棘冰冷利刺的宮殿中露出了第一次真心誠意的笑容,瞬間羞煞了一衆燭火搖曳生姿:

“穆家小姐能來,本宮很放心了。”

穆以安沖她笑了笑。

她們兩個人之間明裏明顯的眼神和小動作的互動被一旁的延和帝盡收眼底。他不動聲色地觀察着自己女兒的表情,在發現她表情的變化之後,微微有些驚訝。

沒有想到……能夠讓他這麽一個鐵石心腸的女兒露出那麽如沐春風的表情的人,竟然不是高家的帥小夥兒,反而是這個……祁京城內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穆以安?!

穆以安……

延和帝必須要承認,他對穆以安的第一印象并不壞,多少也有點跟秦榛相關。

她是秦榛唯一的女兒,與她幾個哥哥相比,更像秦榛一些。

第一次見到這個小丫頭,便是當時搶了她的一只兔子。哦對了,好像還是她專門要給章兒打的兔子。

延和帝自認在軍中并不是沒見過一個女人,甚至有不少逞強的、別有用心的都會過來心甘情願地吃苦。他和穆瀚會對這些姑娘覺得心疼,感覺有些不值,但其實更多的,是一種別扭的不滿和尴尬。

不滿的是這群娘們兒不幹事情還會成天到晚找麻煩,尴尬的是真沒法找到一些什麽好的理由去把人打發了。

于是延和帝那段時間看秦榛是真的很順眼。

身為世家大族秦氏的姑娘,秦榛沒有養成嬌滴滴的大小姐脾氣,甚至撸起袖子來就直接握着大勺就去幫軍醫熬大鍋藥,然後在根本搞不清楚自己究竟用了哪一柄大勺攪拌藥的情況下随便刷刷就能進煮着湯粥的鍋裏面去幫着做菜。

秦榛的目的就很單純了:你們男人安心打仗,我安心做好後勤就行了。

後面陸之歸也跟着她一起做着同樣的事情,就這麽讓延和帝不經意之間動了心。

可秦榛再如何在軍中行走自如,甚至能跟穆瀚手下的親衛、将領稱兄道弟,讓整個淮水東營幾十萬大軍都尊稱一聲“大帥夫人”,她始終是沒有上戰場殺敵的那一份心思。

因為秦榛很清楚,穆瀚很強,強大到可以安安心心把前線交給他,就能所向披靡。

這種安心感,在某些時候,是連自己身邊最親密的人都無法給予的。

更何況是在戰場這種刀劍無眼、殺人不眨眼的地方!

延和帝收回了在女兒身上的目光,轉而去打量別人家的女兒,開始默默地給跪着的穆以安施壓。

這……便是穆瀚同秦榛養大的小女兒如今的模樣嗎?

延和帝看着穆以安低垂的臉龐,眉宇之間看到了秦榛的無所畏懼,又尋到了穆瀚運籌帷幄的鎮定自信。他甚至有一瞬間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穆以晨年輕的時候、第一次跟随他1自己的父親去北燕戰場的樣子。

說不上來一模一樣,畢竟穆以安始終是個姑娘家。

因為是姑娘家,延和帝對是否真的讓她領兵出征依然存有疑慮。

因為是姑娘家,延和帝現在隐隐約約覺得……若是讓穆以安帶兵出征,以姑娘家細膩的心思和她鬧騰的本事,說不定真的能同她大哥一起再一次将穆家推到潮頭上去!

想到此處,延和帝開始眯起了雙眼,盯着穆以安的目光越發寒栗。

讓穆家崛起……可并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更何況,頂梁柱從一個穆瀚,變成兩個——穆以晨和穆以安——的時候。

延和帝腦子轉得飛快,突然之間,他有了主意,放松了自己的面龐和緊盯着穆以安的眼睛,甚至有些溫和地笑道:“丫頭!起身吧,不必多禮!”

穆以安只覺得背上的鋒芒終于被收了回去,讓她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劫後餘生的錯覺。穆以安在心底裏松了口氣,才緩緩站起身來,腳麻了也不敢多說,只能道:“謝陛下!”

她腳上的不自然被戚含章一收眼底,頓時明白過來。戚含章垂下眸,将身子轉了回去面對自己的父親,眼睫之下的一雙眸子充滿了戒備!

延和帝揮一揮手,與她寒暄兩句:“你父親的離世乃是國之痛殇,朕本該親自去吊唁的。”

穆以安忙道:“為國獻身,乃是家父無上榮耀;陛下親去更是光耀我家族門楣的恩賜……只不過戰事尚未過去,想來陛下也是諸事纏身。以安雖單薄,但也願為我大殷效力獻死!”

延和帝長嘆一聲,眼神飄忽悠遠,迷離地道:“丫頭啊……朕第一次見到你,你仿佛也是這麽說的。”

“風雲流轉萬千,以安初心不改。”穆以安道,“以安是穆家的女兒,穆家是為陛下征戰四方、守衛國境的長劍,為我大殷,乃是以安本分!”

戚含章心裏面一直流轉着穆以安的那句話:

“風雲流轉萬千,以安初心不改”

戚含章嘆息一聲,只覺得若是這話不是在這個劍拔弩張的當口說出的,而是穆以安又再一次偷偷翻牆過來找她,拉着她的手,對她一個說的話……

該有多好!

卻只聽見延和帝哈哈大笑,對穆以安贊不絕口:“朕小看了你這個丫頭!不不不,不能叫丫頭了,以安有這般膽量豪情,能讓我大殷多少大好男兒都羞愧難當啊!”他嘆息道:“你不愧,是伯遠的女兒,不愧,是穆家的女兒!”

“是,陛下!以安但憑陛下吩咐!”

延和帝沉聲道:“羽琛,你說。”

高羽琛上前一步,道:“北燕探子來報,”他看了穆以安一眼,穆以安一瞬間就明白了,羽琛哥口中的探子,指的是她二哥穆以軒!

只聽高羽琛繼續道:“慕容景已經下令,解除了鬼風谷的重兵把守,北燕在回風谷布下的所有兵力全部都撤回東北入口。兩日之後,北燕少帥宗澤将會親至,帶兵從回風谷出發,繞過合陽,橫渡至泸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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