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算計

北燕淮水北大營

宗澤咬着牙,強撐着站在主帥大戰的營帳之前,他也顧不得身邊來來往往的士兵的打量眼神,只是用僅剩的那一條手臂死死地拽住自己大腿處的衣擺,勉強支撐站立。

自回風谷大戰之後,雖然他把穆瀚那個老不死的徹徹底底送去見了閻王,但也只能說得上殺敵一萬、自損八千。自己原本一身的傷病且不論,單就是被穆瀚一刀斬斷馬腿,從馬背上摔下來險些斷了的兩條腿還有一只不那麽幸運已經斷了的胳膊,就已經說明……即便他現在有砍死穆國公這樣一等一的軍工在身,可回國之後,也難逃棄子的命運。

常年被仇恨與怨憤填滿的內心早已被擠壓得畸形扭曲,宗澤原本就已經猜到了這種你死我活的結局,也料到自己炮灰的命運。可他沒想到的是,真真正正當他自己開始面對這般的結局的時候,卻真的一瞬之間難以适應。

該死的穆瀚!

穆瀚!

死了都不放過他!

宗澤眼中越發怨憤,若不是礙于自己的身體和形勢,他真的可能會沖回鬼風谷去,将人刨出來鞭屍洩憤!

宗澤強行忍下自己想要放肆咆哮的情緒,不知道第多少次開口請求主帥營帳外看守的親衛,帶了幾分低聲下氣的請求:“請通報大帥,宗澤到。”

親衛看都沒看他一眼,直截了當地道:“大帥知道宗少帥到了,讓您稍等一會兒。”

宗澤怒吼:“這他媽都讓我等了一早上了!還等!”他一雙眼睛充斥着血絲,臉色更加灰白,此刻就像是從使八層閻羅地獄裏面爬出來的厲鬼,一點兒原來少帥的驕傲都蕩然無存了:“是大帥讓我來的!是他喊我來的!他現在想幹什麽?啊!他他媽的現在到底想要做什麽?!有屁就放!老子沒那麽多功夫陪他耗!”

“你說說,你想幹什麽?”

一個雄渾的聲音從大帳內傳了出來,親衛立刻上前,将營帳的簾子掀了起來。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從營帳內走了出來,他個子非常高,比宗澤都還要高上兩個頭,絡腮胡,眼窩深邃、鼻梁高挺,頭發微卷,比宗澤這個病秧子更加具有北燕人的獨特相貌。他身着一身輕甲,腰間綁劍,暗紅色的披風一直垂落到他腳踝的地方。

幾個親衛都單膝下跪,行禮道:“大帥!”

聲音有力,震響了整個大帳。

來人正是北燕南征主帥,慕容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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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澤身子不由自主地晃蕩了一下,這麽長一段時間好不容易适應斷臂之後的平衡好似在這一瞬間就會分崩離析,他雙腿一軟,險些就要跪倒在地上!

慕容景雙眼如鷹隼一般,冷桀地盯着他,沉聲道:“宗少帥,你想幹什麽?說與本帥聽聽看!”

宗澤只覺得快要把自己的牙都咬碎了,可他的心肝依然在止不住地顫抖。

“但、但憑大帥吩咐!宗澤,不敢有疑!”

慕容景慢條斯理地摩挲着自己腰間的長劍,冷聲道:“不過是讓你站上一會兒,怎麽?站不動了?你是少爺嗎?你身嬌肉貴嗎?!你以為你是誰!”

“……”宗澤低着頭,不敢出一言以複。

慕容景從鼻孔中發出一聲冷哼,道:“不要以為你用了些下三濫的手段贏了穆瀚就是多麽了不起的功績!下三濫的手段永遠都得不到正大光明的獎賞!”

宗澤怨恨地擡起頭來,從牙縫中憋出了聲音:“可大帥……兵不厭詐啊!他穆瀚還不是死在我手裏!”

慕容景不屑地嗤笑了一聲,眯着眼睛看了看自己頭頂上的太陽,喃喃地道:“宗澤啊……”

“大帥吩咐!”

慕容景嘆息一聲,道:“回風谷一戰,你知不知道我們損失了多少弟兄?!”

“……可、我們拿下了穆瀚!”

“穆瀚一個人的死而已,可如今!我們進退兩難了你知道嗎?!”慕容景毫不猶豫地給了他一巴掌,怒吼道:“回風谷葬了一個穆瀚,也葬了我北燕十五萬弟兄!如今我一直在跟阮銘、跟穆瀚他大兒子穆以晨死耗着!就是等着你幹完你的事情之後能幫我把中路打通了!”他的那一巴掌,直接把宗澤打了吐出了一口鮮血和一顆後槽牙,“可你呢!損失兵力不說,還讓穆瀚能把回風谷的所有殘餘兵力和糧草撤回樓關!我讓你去打仗,我拿到了什麽?!我北燕什麽都沒拿到!”

“……”

慕容景蹲下身來,一把揪過宗澤的衣領,像拎小雞仔一般将人扣在了自己的面前,額頭緊貼着額頭,感受着宗澤腦門上不斷流淌下來的冷汗,道:“我念在你是宗帥的唯一兒子、柱國唯一的繼承人的份兒上,我給你一個将功補過的機會。”

宗澤被迫盯着慕容景兇狠的眼神,一動也不敢動。

“當時扣在回風谷的還有一些兵力……你就帶着這些人,去把泸縣給我打下來!我要南殷中路與東路連接的所有關口,全部崩潰。明白嗎?”

宗澤愣愣地點了點頭。

慕容景便不再理會他,直接将人摔下了樓梯,冷漠地看着宗澤從樓梯上滾了下去,狼狽地啃了一口髒泥,然後一掀帳簾,返回了自己的大帳。

大帳之中,還有一人在等着他。

慕容景收斂了幾分自己身上的煞氣,緩緩走到那人面前。那人輕笑道:“大帥此舉,莫不是讓宗澤去送死?”

慕容景冷笑一聲:“送死?自然不是,我是去替攝政王殿下送人情。”

“哦?從何說起?”

慕容景又一次眯起了眼睛,緩緩踱步走到了自己營帳內的一張巨大地圖面前,開始在地圖上面指指點點,緩緩道來:“穆瀚一死,南殷必然朝野動蕩。而他的死,又與南殷皇室有着千絲萬縷的瓜葛,那麽自然,南殷是卻一個洩憤的口子。

“南殷皇帝為我大燕送來了穆瀚的人頭,那我們自然也做個順水人情,幫着南殷皇帝平息一下穆家和朝野的憤怒。”

“我明白大帥的意思了……”那人笑着,贊賞地點了點頭,“只不過,大帥有把握?”

慕容景颔首:“人情,我必親自送達;而泸縣,我也從沒放過!”他眸子中寒光乍現。

那人十分滿意:“如此,攝政王殿下便放心了。我也好回去同攝政王複命了!”

慕容景親自倒一杯茶,遞給了來人,試探道:“殿下這兩日格外關注軍中動向,看來,是王府上好事将近了。我猜猜……是永泰郡主的親事?”

那人哈哈大笑:“大帥英明!小人佩服!”他笑完之後,又搖了搖頭,有些為難地道:“小郡主呀……總算是安分了些了!不過這兩日都城中到有些不大安穩了。”

“怎麽?”

“說不上來,殿下還發了好多次莫名其妙的火……小皇帝不知道誰來撐了腰,最近處處跟殿下對着幹。說是養了個幕僚,說什麽都聽那個幕僚的!可,還偏偏不知道這個幕僚的底細,殿下心情也不是十分順暢!”

慕容景恍然大悟。

那人“嘿”了一聲,拜拜手表示不大在意了,卻開始同他一起笑:“不過大帥可聽說了?南殷那邊,出面處理穆國公諸事的并不是南殷皇帝。”

慕容景也露出了鄙夷的笑容:“探子給消息來了!南殷皇帝老不中用、腦子昏了頭,竟然讓一個女人對着朝堂上的事情指手畫腳!還給人封了個什麽什麽亂七八糟的大長公主?!啊哈哈哈哈哈哈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可把營中弟兄們笑得打滾!”

那人啧啧稱奇:“南殷不行咯……都要靠一個女人來治國理政!嘿喲!女人懂什麽?刺繡還是插花兒啊?!啊哈哈哈哈哈怕不是把這軍政大事拿來當家家酒了!”

慕容景與那人茶杯相碰,自信滿滿地道:“勞煩使者回去給咱們殿下下一劑定心丸——我慕容景,定讓那南殷皇帝老兒成個亡國之君!”

“亡國之君!亡國之君!”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出賣忠臣、臭名昭著的亡國之君!”

“好啊!亡國之君!”

幾日後,大殷中書署

高羽琛一腳跨入了戚含章的辦公間,跑得太過匆忙,胸口起伏不停。戚含章見狀立刻從一堆奏章當中站起身來,緊張地問道:“怎麽如此慌張?羽琛哥,發生了何事?”

高羽琛問道:“含章,今日你可看了錢方進将軍發來的軍報?”

戚含章蹙眉:“軍報早晚各有一趟,早上的軍報我查閱過了并無大事。晚上的軍報還沒到時辰,非八百裏加急的也不會錯開時間送來。”

高羽琛深吸一口氣,道:“我收到了子昂傳來的線報,現在需要立刻面見陛下。錢将軍今晚的軍報也會将消息一同送來,我只擔心,那個時候怕有些來不及了。”

戚含章繞開了自己的書桌走了出來:“怎麽?”

高羽琛搖了搖頭,道:“說不上緊急,只是有些奇怪。需要陛下拿一拿主意。”

戚含章颔首,立刻喊來世良準備入宮的車馬:“世良!”

高羽琛拉住她,吞了口唾沫,道:“最好、最好再派一個人,去把穆以安找來!”

戚含章心中警鈴大作:“什麽?找以安來……來做什麽?”

“她現在是在府上還是在京畿防備營?”

“應該在府上,小初堯腸胃有些不舒服,她陪着大嫂昨晚照顧了一夜。”

高羽琛松了口氣,道:“那就好,離皇宮的距離不是很遠,她趕得快的話,應該跟我們差不多時候到。”

戚含章心下疑惑更甚:“羽琛哥,究竟什麽事?”

高羽琛環顧了四下,确定沒人之後剛想開口,那邊世良就來報備車馬已經準備好了。

自從戚含章入職中書署之後,往來宮中變成了一件十分頻繁的事情,更是時時刻刻停着一架馬車在中書署的後院以備不時之需。

戚含章只得道:“車上說吧,羽琛哥。”

高羽琛颔首,兩人一同向馬車的方向走去。

另一邊的國公府中,穆以安剛剛才把小初堯哄睡着,看着謝雨霏疲憊的神情,又将人左勸右勸勸去睡覺,自己則盡到了一個當姑姑的全部職責,一邊微微搖晃着穆初堯的小床,一邊握着一本她爹親自動筆寫得兵書。

穆以安時不時會笑出來,因為她爹這人向來不講究什麽文采斐然,寫的這份東西當年耗光了他不少頭發,寫出來的也大多平平無奇。妙局奇招自有不少,還有很多他老人家自己的心得體會與戰鬥經驗之類的,可以說內行能看到津津有味,外行只會覺得狗屁不通。

想到當年自己紅着臉站在書攤前紅着臉同酸儒生據理力争,說她爹的這本書多麽偉大而了不起的時光,穆以安的心裏面仿佛也跟着升騰起了當年的熱血與激情。

可潮水退卻之後,卻越發思念父親。

她當年小小一只,卻是三個哥哥都拉不住她吵架,奶聲奶氣地叉着腰沖着酸儒生尖叫,把路人引得頻頻發笑,還有不少膽子大的姑姑會沖上來忍不住掐一掐她的小臉蛋。最後她爹跑了出來,用黑巾蒙着自己的半張臉,飛快地擠入人群,一把将她撈在懷中,撒腿就跑!

周圍人吓了一跳!

“快來人啊!搶孩子了!”

“诶呀!怎麽辦啊!”

“搶孩子了!搶孩子了!”

她一瞬間就明白是誰綁得她,順風而呼,聞者彰:“看到沒有——我爹他連蒙面都那麽帥——”

蒙着臉嫌自己丢人的穆瀚:“……”

那麽快就被自己親姑娘給賣了?!

本來嫌丢人故意蒙面的穆國公腳下一個踉跄,直接帶着小女兒摔了個狗啃泥!摔的時候還把肇事的小屁孩兒牢牢護在懷中。

穆以安還一臉無辜地嘿嘿笑,得意洋洋的樣子讓穆國公對這個小女兒又愛又恨。

思及過往,穆以安的眼淚不知道什麽時候又順着自己的臉頰躺了下來,在薄薄的書卷上燙出了一道濃墨重彩。

爹……

穆以安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雪白的孝服上,再一次哽咽起來。

她連爹的最後一面都沒能見到……

爹連屍骨都沒找到,一說鬼風谷被北燕重兵把守、進不去,一說鬼風谷內堆成了屍山,誰誰都分不清了。

連下葬的時候,埋入穆家祖墳的,都只能是一個衣冠冢。

她好想、好想帶爹爹回家……

就在這時,劉管家突然敲響了門:“小姐?小姐?”

穆以安趕忙抹了一把眼淚,将自己的情緒收斂好了之後整理一番,去開了門:“我在,什麽事老劉?”

老劉恭聲道:“來了兩批人,都說要見您。”

穆以安長嘆一口氣,道:“不是三哥都說了嗎?謝絕吊唁了。”

老劉擺了擺手,道:“不是來吊唁的。”

“什麽?”

“先來的,是福熙大長公主身邊的玉璇,說請您進宮一趟,還說大長公主殿下和高大人都已經往宮裏趕了。”

“含章叫我?”穆以安一驚,幾乎立刻就踏出了房門,開始收拾自己準備出門。

“慢些!慢些!小姐。”老劉無奈極了,“還有一波人呢!”

穆以安毫不在意:“含章叫我啊!我當然先去啊!”

老劉無奈:“小姐啊,還有一波是宮裏的人!”

穆以安的動作一頓:“都來了?!”

“是,陛下急召小姐進宮。還另外吩咐了,事出緊急,還特許小姐策馬進宮,行至未央宮再下馬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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