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回風谷大捷
大殷祁京城坤寧宮
玉璇端着一碗熱的糖水走到了坤寧宮主殿承乾殿的臺階上,輕輕地搖了搖毫無形象坐在臺階、蜷縮着身子支着腦袋小憩的戚含章,悄聲道:“殿下?殿下?”
戚含章猛地驚醒,“倏”地一下站了起來,将玉璇吓了一跳,險些就打翻了手中的糖水碗。
戚含章自己起得太猛,腳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動作,直接麻透了!此刻猛地一個動作,讓戚含章只覺得又千萬只螞蟻同時啃咬着她的腳掌,兩條腿彌漫着酸痛,根本不能動彈!她一個不穩,又摔倒在了臺階上——
“诶!”
“殿下!”
玉璇趕忙放着碗,跑過去扶着戚含章!
戚含章還不是十分清醒,一雙眼睛迷茫地盯着自己掌心被擦出來的血跡發愣,玉璇小心翼翼地執起她的手,心疼道:“殿下!這、這都破了皮了……”她焦急地轉身喚來一個看門的小宮女:“還愣着幹什麽啊?!還不快去請太醫!”
戚含章條件反射,不顧疼痛一把抓住了玉璇的衣袖,聲音已經啞了:“不行!太醫都在給三哥看診!不要打擾他們!”
玉璇越發心疼,直接将戚含章摟在了懷裏,哽咽地道:“殿下、殿下急糊塗了!太醫都診完了,三公子現在人就好好地躺在承乾殿呢!人已經沒事了、沒事了殿下!您昨夜不都親自看顧了三公子一夜的嗎?!您急糊塗了殿下!”
戚含章的雙肩依然在微微顫抖,良久之後才反應過來,身體緩緩平靜下來。
玉璇的眼淚已經不由自主地淌了下來,放在戚含章背上的手學着穆以安的節奏慢慢拍打着,安撫着戚含章的情緒。
太醫門會診了整整兩天,才将穆三公子從鬼門關閻王爺手上搶了回來!
可……人送來的時候,那一雙腿幾乎成了肉泥!随便扒拉兩下就能看見彌漫着無數細小裂縫的森森白骨,血肉模糊!還莫說是戚含章,就連太醫院的院正大人幾乎都在看到的一瞬間就險些被吓暈了過去!
命是撿回來了。
這兩條腿,也算是徹底的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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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含章這兩日的眼睛就沒有幹澀過,在衆人面前就紅着眼眶、強忍着淚,假裝鎮定地去處理大小事情。為了忍住悲痛,她已經用自己的指甲不知道劃破掌心多少次了!整個手掌的大小傷痕密密麻麻,如魚鱗一般數都數不清!而私底下沒人的時候,她幾乎都是以淚洗面。
穆以安遠在邊關戰場,蘇嬷嬷貼身照顧穆三公子,就剩着大宮女玉璇小心翼翼地看護着公主。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在,玉璇看着這樣日日魂不守舍的公主,也是心痛難忍。想起穆家的事情,更是難受得都想把心髒嘔出來了。
穆家三個公子哥兒中,最靠譜的、最古靈精怪的、年紀最小的穆三哥兒穆以寧……
他才方加冠成年!
他才方……與自己暗戀多年的姑娘定情衆生。
他的下半輩子……可能都需要在別人的精心照顧下,和輪椅上面茍且偷生了。
戚含章的眼眶又紅了,紅透了!
她的三哥哥……是那麽驕傲的一個人!
他現在還昏迷着,這要是醒了……她該怎麽說?!
戚含章的眼淚似乎都哭幹了,她只能将自己的頭放在玉璇的肩窩處,發出嘶啞的嚎哭聲聊以慰藉。
玉璇憋着自己的眼淚,不能大哭出來反倒讓戚含章連哭都不能酣暢淋漓一回,還要照顧着她。
戚含章本就沒多少力氣了,方才的一番驚吓更是将她整個人都快抽幹了,連哭的力氣都沒剩多少了。戚含章抽噎了兩下,漸漸止住了哭喊,沙啞着嗓子眨了眨沾着淚珠的雙眼,道:“玉璇……辛苦你了。”
玉璇搖搖頭,對着殿下露出甜甜的笑容:“不辛苦。穆小姐臨走前特意交代了,要奴婢仔細照顧殿下!”
戚含章無奈地笑了,道:“她哪兒有那麽細心?”
“但凡是遇到和殿下有關的事情,穆小姐都格外的上心。”玉璇道。
戚含章擡起頭,活動活動酸痛的脖子,仰望着天空一片灰色陰暗,卻仿佛摸到了光一樣的,一點一點溫暖着她冰冷的骨頭,将她重新從廣寒宮的萬年冰涼中帶了出來。
戚含章剛想開口說些什麽,就被匆忙跑進來的世良打斷了。
大冬天裏,世良跑得滿頭都是汗,腿肚包都在微微打顫。他那一雙眼睛瞪得老大,閃爍着激動的神色,氣喘籲籲地拜道:“殿下!大、大長公主殿下!”
戚含章蹙眉,道:“這麽匆忙?”
“前線軍報送來了!”
聽到“軍報”兩個字,戚含章條件反射地就從地上跳了起來。她入朝開始接觸政務的這麽兩個多月以來,幾乎是天天都要跟“軍報”“軍務”這些帶“軍”的字眼打交道,幾乎已經養成了某種固定的行動反應,只要一聽見這個字,不斷自己原本有多累,都會立刻進入到高速運轉的模式。
世良咽了口口水,又喘了一口氣,才一鼓作氣地吼出來:
“回風谷軍營已被我軍奪回!定遠将軍親自帶兵,于鬼風谷斬落北燕少帥宗澤人頭,俘虜北燕三萬兵卒!
“殿下!定遠将軍贏了!大捷、是大捷啊!”
戚含章愣住了。
世良以為她沒聽清,立刻又重複了一遍:
“殿下!穆将軍贏了!忠武郡王和數萬将士們的大仇得報了!殿下要是不信、軍報現在就在未央宮紫宸殿陛下那兒!陛下讓我來請殿下過去呢……诶!殿下!”
他話還沒有說完,只見戚含章仿佛從噩夢中驚醒一般,再也不顧及自己的形象,雙手提起裙擺,露出腿腳就直接沖下了承乾殿的臺階,沒有叫來任何的步辇于轎子,沒有身後成群的排場和隊伍。福熙大長公主就這麽拖着冬日又厚又長的裙擺,撒開了腳丫子,奮力地直接沖出了坤寧宮的大門,将一衆灑掃的宮女太監吓了一條,統統跪倒在了路邊,不敢直視!
她跑得太快了、太急了,鬓發一片混亂。
而戚含章滿腦子都只剩下了三個字:
“穆以安”
她贏了!
她贏了!
她心愛的姑娘……報仇了……
戚含章滿心歡喜,仿佛眼前已經出現了那個她心心念念的人
她心中的蓋世英雄、那個英姿飒爽的姑娘昂首立于馬背之上,銀白色的盔甲覆蓋在她的身上,胸口的那一朵花被敵人的鮮血染紅,她抹開嘴角的血漬,反手甩出一朵槍花!邊關的大風吹起了她單薄的披風,破碎地搖曳着。
戚含章哭着笑了起來。
此刻,回風谷
杜宣帶着身邊的将士們一同整理着這個已經有些破敗的大營。時隔兩月之後,回風谷大營再一次回歸到了大殷的手上,從穆家人手中被奪去的東西又再一次被穆家人強勢奪了回來。穆以安一鼓作氣,在鬼風谷圍剿了宗澤率領的殘兵敗将之後,在接下來的三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回風谷和合陽重新收回到了自己的手上。
只不過,被敵軍劫掠了兩個月的合陽城和回風谷軍營已經空無人煙,一派寂寥,甚至在穆以安進入合陽城的時候,還發現了被宗澤命人一把大火燒毀了的合陽陸氏祖宅。兩年前,她從父親的口中得知了當年合陽陸氏的罹難,她還曾經暗暗許諾過戚含章,總有一天,要帶着她來合陽祭拜母親。
穆以安此刻站在合陽陸氏的廢墟之前,左手握着赤瑕的缰繩,看着它在自己身邊百無聊賴地扒拉着蹄子,摸了摸它堅硬的鬃毛,眼神有些迷離。
她喃喃的道:“赤瑕,含章會不會生氣啊?我丈母娘會不會生氣啊?”
赤瑕表示根本不想理她,談戀愛的女人最麻煩了。它扭過腦袋,沖着穆以安吹了吹氣。
穆以安的臉嫌棄地皺着,皮跟皮都疊在一塊兒了:“醜死了!”
赤瑕怒了,甩甩尾巴用屁股對着穆以安。
穆以安也跟自己的馬兒生悶氣了,轉過頭去誰也不理誰。
“将軍——”
杜宣縱馬而來,老遠就沖着她先揮了手。
穆以安也回以一個笑容:“宣哥!”
杜宣駕着自己的馬,奔馳到她的面前之後緩緩停了下來,十分帥氣地翻身下了馬,神情也比之前放松了許多,他喘了口氣,故作潇灑地道:“回風谷軍營收拾好了,咱們今晚是在合陽還是回軍營?”
穆以安搖了搖頭:“回軍營吧,合陽還有一些百姓在,軍隊大張旗鼓的,我怕吓着他們。”
杜宣颔首,道:“那、我看天色也不早了,我正好來接你回去。”
穆以安無奈了:“都是上過戰場、殺過敵人的人了,怎麽?宣哥還當我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俏小姐?”
杜宣“撲哧”一聲笑了,道:“那個嬌小姐像你一樣啊?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的,動手圍剿宗澤的那天,你老人家跨着赤瑕蹭蹭蹭就給我沖上去了!”他一邊繪聲繪色地描述着,一邊配合着誇張的肢體動作,把穆以安都逗得羞紅了臉、開始大笑着捶他。
杜宣一邊躲,一邊還面不改色地繼續道:“就這樣!就這樣!可兇悍了!沖上去之後又毫不猶豫地直接甩了一杆槍過去,二話沒說就打起來了!”他又筆劃了兩下,“誇——!誇——!三下兩下就把那狗孫子腦袋給削了!”
穆以安抿唇笑了笑,沒有說話,握着赤瑕缰繩的手微微顫抖着。
杜宣知道,話說過頭了,又惹姑娘想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傷心事了。于是立刻道:“對了!之前咱們送回去的軍報今日應該已經到京城了。”
穆以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真的嗎?”
杜宣颔首:“嗯!按照流程,應該是一到京城就往中書署福熙大長公主手上送過去了。咱們這次的捷報還算是重量級的吧,應該能連羽琛哥都跳過、直接給殿下過目呢!”
穆以安十分自然地點了點頭,洋洋得意:“當然!我是誰啊!當然是含、”她頓了一下,“當然是福熙大長公主親自過目、親自贊揚、親自批示呢!”穆以安藏了句內心話沒有高速杜宣,她其實在軍報裏面夾雜了私貨。
她之前總是陪着戚含章沒日沒夜地在中書署處理大大小小的軍務,自然知道她看東西的習慣,這封軍報若是到了她的手上,一定能知道她迫不及待想要告訴她的事情!
穆以安沒有想到,自己終有一天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來跟戚含章取得聯系、來向她偷偷摸摸地表達,她對她不可自拔、酣暢淋漓地歡喜之情。
杜宣只以為她在得意于皇室目前最有本事的人的贊揚,在為自己所得到的功勳而驕傲,便沒說什麽,覺得這個姑娘所追求和向往的天地其實要比自己所認為的一般姑娘的寬廣太多。杜宣咽了口口水,有些心猿意馬。
他道:“将軍,咱們走吧。您再怎麽生猛,好歹也是個姑娘,大晚上在外面總歸是會讓人擔心的。”他說完,就想要幫穆以安去拉赤瑕的缰繩,來方便她上馬。
穆以安不着痕跡地後撤了一步,躲開了杜宣的幫忙,杜宣的手僵在半空中,正是疑惑當頭的時候,穆以安卻悄悄地對他道:“宣哥,能讓你幫個忙嗎?”
杜宣不明所以。
那天的深夜,定遠将軍與裨将杜宣兩人偷偷離開了回風谷軍營,在所有人都熟睡着的時候,悄悄縱馬,前往了鬼風谷。
冬日的回風谷風聲呼嘯得更加厲害,深夜此刻難得安靜一些,風順着岩石山壁緩緩流淌,像是無數的孤魂野鬼在月光的溫柔撫摸之下嗚咽着瑟瑟發抖,一聲一聲的哭泣灌進了穆以安的腦袋裏面,吵得她耳朵嗡嗡作響。
“将軍。”杜宣站在她身旁,想要拍拍她的肩膀做安慰。可還沒到杜宣的手碰到她的肩膀之前,穆以安就叫住了他:
“宣哥。”
“将軍吩咐。”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想和他們,單獨說會兒話。”
“……”
“我不想在你面前哭,太丢臉了。”
“……末将遵命。”
杜宣牽着赤瑕,慢慢地退了開來,給穆以安留下一片空曠的天地。
回風谷大戰之後,宗澤依然瘋瘋癫癫地想要挖了穆瀚的屍體出來鞭屍洩憤,可當時被慕容景多次責罵,一直都只能忍着。慕容景也算是個難得的将中君子,還是親自下了命令,填了回風谷這數十萬人的屍骨,其中,就有穆國公穆瀚的。
也算是入土為安了吧,爹爹。
穆以安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她跪倒在地上,用力磕了三個頭!
一叩——那聲音回蕩在整個回風谷,與山壁相碰撞,與嗚咽聲交錯起舞。
二叩——那聲音響徹天地間,上達天聽,下入黃泉,呼號來英魂環繞,驅散寒意。
三叩——
穆以安嚎哭出聲——
這裏是鬼風谷,是埋葬着她父親的地方——
穆以安倒在地上,蜷縮着號啕大哭起來。
她覺得她仿佛是回到了父親的懷抱裏面,再一次獲得自己掙紮已久、僞裝堅強已久之後撒嬌的權力。
地,堅硬而冰涼。
可穆以安的心,卻是暖的。
未央宮紫宸殿
“你說說,穆以安為何要在軍報裏面加了這麽一句話?”
延和帝站在高階之上,睥睨自己的女兒。
“回答我,章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