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黃沙

黃沙被淮水河畔的江風吹得迷障人眼,映入眼簾的盡是滿目瘡痍的蕭然。枯黃的枝桠停留着落單的候鳥,驚恐地睜大了自己的雙眼,警惕地環顧四周,即便沒有一點兒風吹草動,它還是猛地騰空逃逸,心有餘悸。

邬蘭圖跟手下的副将兩人站在泸縣城樓之上,副将擡起手遮住額頭,眯起細長的眼眸,仔細觀察了一番之後哈哈大笑,臉上露出了不屑的嘲諷笑意,叉腰道:“嘿!竟真是個丫頭!”他轉頭很是興奮地沖着邬蘭圖道:“将軍!這小娘們兒長得條順盤亮的、得勁兒啊!咱們幹脆将她生擒了!回去看看咱們兄弟誰還甩着光棍兒、就順手賞了啊哈哈哈哈!”

他躊躇滿志地搓着自己的手緩解天氣帶來的涼意,啧啧稱嘆:“诶呀!要是他老穆家的姑娘嫁到了咱們北燕去!将軍您說,那穆瀚會不會棺材板都起得翹起來了!啊哈哈哈!”

邬蘭圖冷笑一聲,附和道:“穆瀚死在鬼風谷,是連棺材板都沒有的!”

副将立刻陪着繼續笑。

邬蘭圖摩挲着自己下巴上的青色胡茬,眼眸中沉澱着意味深長的濃厚興趣,笑道:“不過,這丫頭看上去……應該不是個好對付的。”

副将不屑地“哼”了一聲,道:“黃毛丫頭、毛都沒長齊,還要學着男人打打殺殺?!”他吸了口氣,傲慢地道:“女人啊……就當溫溫柔柔的、好好在家裏面繡繡花兒,相夫教子聽男人的話就夠了!跑出來作什麽妖。”

邬蘭圖睨了他一眼:“溫柔?繡花?這話你敢回去同永泰郡主說?”

副将瞬間反應過來,瑟縮了一下脖子。

邬蘭圖轉回頭去,繼續看着遠方緩緩逼近的大隊人馬,淡漠地道:“我沒想過宗澤會死那麽快,原本以為我們泸縣拿下之後會順順利利地、很快就把穆以晨夾死。哪知道那個沒用的死殘廢……連個女人都攔不住!”邬蘭圖說到後面已經有些咬牙切齒了,“他若用那麽丁點兒用處,現在穆以安哪兒來的時間精力還有兵馬來站我面前?!”

副将支支吾吾:“那、那宗澤興許是意外……”

“意外?!”邬蘭圖打斷他,“意外能讓穆以安不費吹灰之力把他人頭都砍了送回祁京?!意外能讓一個女人俘虜了幾乎他帶着過去的所有人?!”

“……”

“現如今倒好,我剛拿下泸縣、氣都沒喘一口,穆以安就巴巴兒地沖過來要捅老子屁股一槍!”

副将低下頭,一句話都不敢說了。

邬蘭圖轉回頭,快速下了城樓,一邊走一邊吩咐道:“讓城裏面那些還在搜羅酒肉女人的蠢貨都給我集合!穆以安他們要打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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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蹙起了眉頭,心想:“宗澤輸了,一方面有我們推波助瀾送人情的意味。可也不至于輸得那麽慘,難不成真是上天眷顧他老穆家?!”他腦海中隐隐約約勾勒出穆以安的模樣,但還是安慰自己道:“穆以安終究只是個女人罷了,運氣好吧。”

那一方,大殷三萬人在看到了泸縣城門的時候齊齊倒抽了一口涼氣,面上殘留的疲憊一掃而空,三萬雙眼睛中沉澱着滔天的怒氣和嗜血的狂躁。他們聽到前方主帥傳達的命令,整齊地停下了腳步,腦袋轉了過去,目光聚焦在了大軍最前方那個騎在紅棕色馬背上的嬌小背影。

穆以安立在赤瑕的脊背上,身上那一身銀灰色的盔甲已經幾日都沒有脫下了,壓得她骨頭生疼,卻已經疼成了習慣,忘記去在意了。肩胛下的暗紅色披風随着江風微微擺動。她檢查了自己的銀霜槍鋒利的刃尖,手按了按腰側的劍鞘。深吸一口氣,駕着赤瑕緩緩轉過身來,高聲道:

“将士們——”

“聽令!”底下的一衆人其聲應和,聲音響亮,震得大地都微微顫抖。

穆以安沉聲道:“泸縣乃是各條官道與淮水東營相接的關鍵所在!如今,北燕人強占我疆土、擄我百姓、燒我屋宅、掠我錢財!惡罪累累、罄竹難書!”

她連日奔波,嗓子本就壞了,此刻更是直接破了音,咽喉處一陣血腥味湧了上來。穆以安捏緊了缰繩,面上強作鎮定,赤瑕擔心地扒了扒蹄子。

穆以安蹙眉,繼續道:“我穆以安,勢單力薄,幸得諸位戮力,得為父親報仇雪恨,得為大殷祭奠英魂!而眼下,邬蘭圖縱容手下踐踏泸縣,我數萬同袍鏖戰于淮水東營。其中,就有你們的兄弟、同鄉、血親!”她咽了口口水,道:“也有我的大哥,穆以晨。”

她舉起手中銀霜,滿面冷肅,怒吼一聲:“我穆以安,身為穆家兒女,自當繼承我先祖英魂,效死家國、沙場灑血!請同諸位一道,驅逐北燕、還我河山!”

“驅逐北燕——還我河山——”

“驅逐北燕——還我河山——”

“驅逐北燕——還我河山——”

瘋了,都瘋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猩紅一片!

穆以安駕馭着赤瑕緩緩轉過身去,再一次吼道:“待命——”

她身後的将士們齊齊踏了一步,滿臉戒備停留在原地,等待主将的進一步命令!

陸骁立在穆以安身旁的馬背上,有些擔憂地附耳道:“大小姐,今早回過來的消息。監軍确實派人傳了消息回京,京城那邊動向尚不明朗,大長公主殿下也并未傳信過來。”

杜宣冷哼一聲:“若真讓我們等着京城說話,就像将軍之前說的,邬蘭圖都能打去淮水東營家門口去叫嚣了!”

陸骁滿面沉肅,颔首。

穆以安壓制住自己砰砰直跳的心髒,無奈地道:“我向來沒幫過含章什麽,沒想到現在出來了,還是只會淨給她添麻煩。”

杜宣驚了:“将軍啊!大長公主、大長公主殿下的閨名!!您怎麽就這麽輕易地叫出來了?!”

穆以安和陸骁都奇怪地看着他,穆以安更是坦率地道:“我想含章了啊,為什麽叫不得?”

陸骁附和道:“是呢是呢,大小姐都已經小半個月沒有見到大長公主了!”

穆以安捂着胸口,滿臉委屈:“別說了,我心痛!”

陸骁安慰:“放心吧大小姐,大長公主也惦記着您啊!”

穆以安:“嗚嗚嗚……含章、我想含章……”

杜宣:“???大長公主的閨名你叫的那麽随意?!”

穆以安:“哪兒随意了?!我分明是含情脈脈地叫!”

陸骁直點頭:“嗯嗯!含情脈脈!”

杜宣:“???”

穆以安放松地笑了笑,低頭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道:“嘴上說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實際上我心裏也是打鼓得很。含章能幫我拖住一時,拖不住一世。更何況,”她常常舒出一口氣,“還是原本說要去淄陽、現在又跑來泸縣打仗,活生生放了皇帝兩次鴿子!”

陸骁将手放到了身側的劍鞘上,有些焦慮:“也不知道大長公主殿下此次能不能應付得過來?”

杜宣想起了什麽,正要開口,可剛剛張開了嘴,又猛地意識到自己身在戰場,還是把話吞了下去。

穆以安留意到了他的小動作,故意道:“軍法的事情向來歸兵部管,我聽大哥說,宣哥在兵部大堂裏頭應過幾日的卯。”她擡起手肘,拐了拐杜宣,戲谑地道:“宣哥,你給陸骁說說看,說我這個放鴿子的,按軍法當如何處置?”

杜宣腦門都冒了汗:“将軍……這話在戰場說不得!會打壓士氣的!”

穆以安一臉嫌棄:“你聲音細得跟貓叫似的,誰聽得見。說吧說吧!你若是不說的話,我覺得陸骁今夜多半是睡不着覺的。他最忍不住說話只說一半。”

陸骁面無表情地盯着穆以安的後腦勺:“大小姐你也知道啊……”

杜宣無奈,清了清嗓子,壓低了聲音道:“在沒有兵符和帥印的允許的情況下,擅自作主、不聽兵部調遣而行兵,一律按謀反罪論處!”

陸骁的瞳孔猛地一縮,幾乎是下意識地扣住穆以安的手腕,怒道:“大小姐!您為何沒有告訴我?!”

穆以安“啪啪”兩下打開了他的手,道:“告訴你個屁啊!你當時自己在淮水東營的時候不願意幫我抄兵法,非要忙着練一身腱子肉,我又沒攔你!”

陸骁:“……”這就是知識的力量嗎?!

穆以安正色道:“即使你不說,我多半也不會乖乖聽兵部調遣的。一群紙上談兵的膿包慫蛋,打過仗的都沒幾個還好意思指揮我穆家人?”她故作嬉戲的無謂,來回扭頭看着自己身邊兩個健壯的男人,越發感覺自己長矮了,很是有些郁悶,道:

“這一仗,我沒想過把泸縣就這麽拿下,邬蘭圖的人頭也沒那麽容易送到我手上,畢竟我自己也是拴着鐐铐的。”穆以安嘆息道,“但起碼,我要讓他知道,我穆以安、我穆家、我大殷,是真的不好惹的!”

她拍了拍陸骁的肩甲,道:“走吧,我心裏有數!”

延和三十七年臘月廿五,定遠将軍穆以安率麾下裨将杜宣、陸骁與三萬人與北燕邬蘭圖于泸縣打開了第一場戰役。

邬蘭圖并未直接走下城樓應戰,而是在城牆之上看着那個駕馬馳騁縱橫于黃沙場中的年輕将軍愣了神,一陣後怕。

穆以安親自上陣殺敵近百人,凡進她周圍三尺之內的北燕敵軍,無一不喪命于她那一柄銀槍之下,一道道的紅光飛灑在黃沙之中,那槍尖下方的纓穗吸飽了鮮血,更加誘人!

在她身旁的副将陸骁與杜宣兩人皆是滿面血腥,不知道刀槍之下已喪命多少賊寇!

邬蘭圖只聽見副将聲嘶力竭地大喊:“放箭——!放箭——!殺了她、殺了她——!”

邬蘭圖緩緩地緊閉上自己的雙眼,他知道這場戰,他輸定了。

穆以安身後跟着的三萬人,一個二個都殺紅了眼,他們提着刀、握着矛、扛着盾,挺着槍,對上方從一片軟綿綿的惺态中被突然拉上戰場的手足無措的北燕人,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就将人首級斬下。

城樓的高臺上架起了弓箭手,副将還在嘶吼:

“他們只有三萬人——!區區三萬人——!”

區區三萬人?

是的,穆以安的兵力根本不夠、即便再加上她身後淄陽城的守軍,一對一對上了,邬蘭圖在人數上面也占據了絕對的優勢。

穆以安只有三萬人!他城中近十萬的兵卒,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穆以安活活淹死!

邬蘭圖對這些簡直不能更清楚了。

可他看着地下一片烏煙瘴氣,他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燃起了一股可怕的想法:

“他是贏不了穆以安的!”

“贏不了!”

“輸!”

邬蘭圖的雙唇不着痕跡地微微顫抖,若不是仔細看都根本察覺不了,更何況是在這一片狼煙場上?!

穆以安帶的不是三萬人,是三萬魔鬼!

三萬從回風谷、從泸縣、從黃泉彼岸、從地獄深處爬出來的厲鬼蛇神!那沖天的怨氣與迎面而來的憤怒,帶着青面獠牙的可怖面目,幾乎讓所有人都一瞬間吓軟了腿!

城樓之上,弓箭手終于準備就緒——

“媽的!”副将淬了一口唾沫,“她穆以安是瘋子嗎?!是鬼嗎?!”

邬蘭圖重新睜開了雙眼,目光幾乎是瞬間就鎖定在了黃沙彌漫當中那個模糊的倩麗身影——

他聽到了耳邊箭矢劃破長空的聲音,刺耳得很、甚至将副将尖利的辱罵聲和呼號聲都直接蓋了下去,刺得他耳膜都快被刺破了!

他眼前一片模糊,唯一清晰的,就只是那匹紅棕色的健壯駿馬高高揚起的馬蹄,和馬背上站立得穩穩當當的少女——她一腳蹬在蹬踏上,另一只腿微屈,腳踩在了馬鞍上,整個人向後仰起身子!那一身銀灰色的鐵甲被陽光照得刺眼,恍惚了周遭的黃沙,露出那在狂風中被卷起的、沾滿了鮮血的暗紅色破碎披風!她的槍放到了自己的身後,此刻手上握着一把銀弓,搭上了一支白色的羽箭!

那姑娘臉上也有了不少的傷痕和血跡,根本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她咬着牙,唇角微斜,露出了嗜血的笑意,那一雙櫻唇紅得滴血,碎發在她的臉頰邊微微飄動,高高的馬尾上面巾帼早已散去——

“将軍——!”

“邬蘭圖将軍——!”

穆以安松開了手,一支利劍破開時空,帶着無窮盡的力量,沖上了城樓,刺進了邬蘭圖的胸口盔甲上——

頓時,鮮血流了出來,吓壞了周圍圍着他的一群人!

邬蘭圖咬牙切齒:

“我記住她了……穆!以!安!”

他隐隐約約覺得……這将會是比穆以晨更難對付的一個角色、不!

若是繼續縱容她幾年,穆家幾代之中,怕是沒有哪個能超過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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