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步履維艱
未央宮紫宸殿
今早例行的大朝會方才剛剛散了場,幾乎所有的大人們都是戰戰兢兢、腿肚包打着顫地逃出了那金碧輝煌的大殿。一出了大殿之後,幾乎所有人都沐浴着寒風,竟然覺得這冷風吹得格外溫暖!将他們各個厚重朝服背後的冷汗都散幹淨了,終于能勉強喘上一口氣了。
不少的大人們團聚在一起,頭貼着頭瑟瑟發抖,眼睛還會時不時向自己的身後看去,然後只看到身後的一片明黃色衣角,就立刻把頭擰了回來,然後繼續抖顫個不停。
那一身玄色與明黃色拼接而成、刺繡着祥瑞圖像的精致朝服不屬于朝中的任何一個大臣,朝中大臣位極着方才能裳紫色,明黃色與玄色是萬萬用不得的僭越。而能用這種朝服的,一般只有皇室中人。
走在整個大臣們隊伍之後的,只有兩個人。
高羽琛扶着一身朝服的戚含章慢慢走下紫宸殿的臺階,一手牢牢地握住她的手臂,另一只手伸展開來,将自己的鬥篷撐起來擋在戚含章的身後。
戚含章微紅着眼角,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笑道:“羽琛哥,我自己可以的。”
高羽琛嘆了口氣,道:“你小時候在國子監跟着子昂念書也跟他學這樣,愛逞強得很。”
戚含章道:“二哥那是有本事!”
高羽琛不知道想起了什麽景象,抿唇微微笑着,嘴上卻一點兒也沒打算給穆以軒面子:“他哪兒來的什麽本事!只不過嘴笨,天天都要等我着去幫他收拾殘局。”高羽琛擡眼望了望大殷皇宮上方的天空,莫名有些悲傷,只得自我安慰道:“挺好的,特別可愛。”
戚含章抿唇,似乎也想到了穆以安。
穆家人各有各的性格脾氣,但也都是一個樣的最愛惹是生非了。
一陣寒風吹來,直接沖着戚含章的面門掃去,戚含章一陣瑟縮,下意識伸手捂住了自己左邊的臉頰。
高羽琛頓住了腳步,側身站了過去,幫她擋住風口,問道:“含章?”
戚含章的眼淚都被風吹了出來,但更多是被刺疼的,她甩了甩腦袋,順便就把自己的眼淚甩幹淨了。戚含章慢慢放下自己捂着臉的手,手下面,是高高隆起的紅腫。
高羽琛立刻喊身邊跟着的玉璇去準備,自己則擋住風口的同時讓出了一條路,道:“先不回中書署了,去将你臉上的傷處理一下吧。”
Advertisement
戚含章拉住他,搖了搖頭:“馬車已經在門口等很久了,去中書署吧。”
高羽琛皺眉:“為何?”
戚含章淡淡地道:“昨日晚上,三哥醒了。”
高羽琛眼眸一亮。卻只聽見戚含章的下半句話是:“剛醒來,就被他讓人送出了宮中,送回了國公府。我好說歹說,才留了史太醫回去照看三哥。”
這下子,就連高羽琛都不知道說什麽了。
戚含章抓住高羽琛的手臂,聲音顫抖地道:“我不敢去國公府見三哥……我們回中書署吧!”
高羽琛只得依着她,但仔細想了想,還是環顧了周圍一圈,見周圍沒人看着。他一把打橫抱起了戚含章,用鬥篷遮住了戚含章的臉,在世良的引導下避開了紫宸殿出宮的主道,繞開了衆人,從偏門出了未央宮,上了馬車。
戚含章縮在高羽琛的懷裏,一言不發。
直到上了馬車,接過玉璇遞來的冰袋,戚含章将冰袋直接按在了自己的臉頰上,對着高羽琛露出了感激的笑容:“謝謝羽琛哥!”
高羽琛故作生氣地瞪了她一眼:“你今日怎麽會如此莽撞?!你看看、這可是大朝會!你對着陛下說……”他連那個詞都不敢說出口,只得吞咽了口口水代替,繼續道:“含章,你向來不是那麽沖動的人啊!”
“亡國之君,是吧?”戚含章面不改色地又重複了一遍。
高羽琛瞪了她一眼:“你還說!這還沒出皇宮!”
戚含章冷淡地擡起眼眸,道:“我說錯了嗎?亡國之君不就是他想要的嗎?”她冷笑一聲,繼續道:“回風谷監軍的一封信,說以安執意要帶兵去守衛泸縣,他就張牙舞爪地說穆家要反了!若不是有穆家守着、他還能不能在龍椅上做得這麽安穩了!”戚含章越說越氣,直接将手上的冰袋砸了出去!
高羽琛從未見過戚含章如此莽撞失态的模樣,那個一直以來隐忍柔弱的殿下此刻一點就炸!
高羽琛只得柔下聲音,安慰道:“我知道……你是擔心以安。可含章,以安并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麽莽撞!她即便身在邊關,怎麽不會為在朝中的你考慮?”
戚含章聽到穆以安的名字,胸口起伏的怒氣漸漸平緩了一些,能将高羽琛的話聽進去了。
“此事蹊跷甚多,再等兩日的軍報吧!”高羽琛勸道,“你也不用着急,以安會處理好的。”
戚含章苦笑:“我自然是相信以安的。可他今日敢在文武百官面前給我這麽一個耳光,來日能做出什麽事情我根本不知道!”她揉了揉自己高腫的臉頰,道:“他太自負了……泸縣若是丢了,他就真的只剩下兩個選擇了。”
“什麽?”
“要麽,維護着自己的自負與猜忌,用一半的江山交換他眼中‘權臣’的性命。”戚含章倒抽一口涼氣,“要麽,承認自己的昏聩與錯誤,做個遺臭萬年的帝君!”
然而,北燕并沒有給大殷多那麽一兩口喘息的機會和時間。
延和三十七年臘月廿三,在定遠将軍穆以安方才收回回風谷與合陽之後沒過兩天,北燕邬蘭圖橫跨淮水,只用了半天的時間,泸縣淪陷。
“陸骁在檄書上說……北燕想要趁勢一道拿下淄陽城!如今先行部隊已經壓在了淄陽城外了?!”
穆以安收到消息的時候人還離着淄陽城有百餘裏的距離,她當即一個咬牙,喊道:“杜宣!”
“末将在!”
“我先帶着三千騎兵和一小部分糧草辎重趕過去,你們加快速度——太陽下山之前,淄陽城外紮營!”
杜宣應聲,穆以安随即帶着三千騎兵立刻快馬加鞭,直接走了小路趕往泸縣——
杜宣擡頭,聽見了三兩只烏鴉在自己的頭頂盤旋,發出了撕裂般的哀鳴聲!
淄陽城
一陣雷鳴般的馬蹄聲自遠方奔騰而來,激起道路上的黃沙飛揚,迷障了過路人的雙眼,城樓上的士兵遠眺,有人報道:“陸校尉!是定遠将軍!是大小姐!是大小姐帶着援兵來了!”
淄陽城的士兵大多都是穆家軍嫡系,就連淄陽城守軍統領都曾是穆以晨麾下。叫穆以安大小姐是從前的□□慣,也是在過于激動之下的脫口而出!
陸骁臉色灰敗,臉上還橫着三四條未幹的血跡,脖子上面也有一道不深不淺的箭擦過的傷疤,雙眼下面烏青一片,襯着他充斥着血絲的雙眼,格外地像個失了肉身、游離在蒼茫人世間不知歸途的孤魂野鬼。
陸骁沙啞地回了一句:“開城門——!”
下面一個接着一個地傳達着命令:
“開城門——”
“開城門——”
“開城門——”
早已傷痕累累的沉重木門轟然打開,迎接着數千援兵緩緩進城,帶來解救燃眉之急的辎重糧草,更有無數的城內士兵驟然紅了眼眶,喜悅的嘶吼聲夾雜在馬蹄聲中,無跡可尋。
糧草辎重先一步進了城門,而後跟來的才是緊急從淮陽調過來的三千人馬。
為首的那位将軍一身鐵灰色的戰甲,肩上披着被割破了的暗紅色披風,沒有屬于閨閣小姐們的精致刺繡,更沒有京城閨秀們未一展“英氣”而特意定制幾月趕工而制成的華麗騎裝,她甚至有些灰頭土臉,雙頰被連日的奔波而染得通紅,長發高高豎起。左手握着缰繩,右手還拿着那一杆在這一片黃沙寒涼中依然鋒利逼人的銀白色花槍銀霜,馬背上還綁着一把特制的銀色鐵弓。她身體微微前傾,驅使着那健壯的馬兒盡快趕進了城!
陸骁沒忍住,淚水決堤。
來了……
終于來了……
這一隊援兵,他們等了太久了。
再不來,陸骁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到、能不能繼承英魂們的遺志、能不能對得起就橫在他們面前的那百萬屍山上哭號的魂魄?!
陸骁哭了。
他又哭。
為什麽來的,是大小姐?!
哪怕是個別的什麽人都好!
真的!
為什麽……偏偏是大小姐!
穆以安一邊縱馬,一邊高高舉起了自己手上的銀槍,洪亮地大吼一聲:“準備關城門——”
她身後跟着的三千騎兵腳踏雷霆,再一次以撼動着大地脈絡的破風之勢沖了進來!而當最後一個人進入了城門之後,沉重的大門轟然關閉,一衆守軍重新拱衛大門,眸光警惕,卻隐隐約約松了口氣。
穆以安駕馬進城時就只看見陸骁淚流滿面的模樣,當即拉緊了缰繩讓赤瑕停了下來,她千裏奔波,也是氣喘籲籲,喊道:“陸骁!陸骁!”
陸骁早就下了城樓等着他們,此刻聽到穆以安喚他,才忽覺大夢初醒,當即跪下,泣涕橫流:“大小姐!末将見過大小姐!”
穆以安翻身下馬,親手扶起了陸骁,道:“你快起來!辛苦你了……”她有些複雜地看着陸骁滿是傷痕的臉,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北燕在淮水一帶攻勢甚猛,大哥那邊也是死磕着,沒多少進展。如今只不過北燕水戰經驗不是很多,靠着他和阮大帥能牽制住他們一些時日。我調來了三千人先趕了過來,杜宣哥帶着剩餘的三萬人今晚就能駐紮!”
陸骁依然泣聲不止:“多謝大小姐!”
穆以安凝眉道:“說起來,當是我謝你!若不是你帶着人提早在泸縣守着有所準備,此刻我怕是已經被邬蘭圖打了個措手不及。”
陸骁勉強笑了笑,道:“屬下聽大小姐的,是大小姐高瞻遠矚。”
穆以安苦笑一聲,沒多說什麽。
陸骁習慣地上前一步拉住了赤瑕的缰繩,道:“屬下給大小姐牽馬。”
赤瑕不安地跺了跺蹄子,還是乖乖地跟着陸骁走了。
穆以安跟在陸骁身邊,問道:“淄陽這邊情況不太好?”
陸骁道:“泸縣的情況不太好,淄陽目前受損不大。我按照大小姐的吩咐,将泸縣大部分百姓都提前遷出去了。只不過時間太着急了,才過半的時候,邬蘭圖就打過來了。”他艱難地吞了口口水,咽下的全是血沫子,血腥味在他的口腔中彌漫開來,陸骁勉強潤清了嗓子,繼續道:“我帶着的一萬弟兄們……沒剩幾個活着回來了。”
說到這裏,陸骁那麽大個健壯的男人都忍不住抹起了眼淚。淚水與臉上尚未幹涸的血跡混合在一起,更加狼狽不堪。
穆以安嘆了口氣,心頭也是一陣堵得難受,她還是忍不住問道:“那泸縣……情況如何?”
陸骁沉默地走了很長一段路,才逼着自己從嗓子眼裏面一個又一個字往外面蹦:“泸縣……被屠城了……”
穆以安停下腳步,雙眼瞳孔緊縮:“你說什麽?!”
陸骁跟着停了下來,捂着臉道:“将軍……我盡力帶了八成的百姓逃了出來,可還是有兩成說什麽都勸不動、不願意跟着我們走!我實在沒辦法……”
穆以安沉默地聽着,陸骁深吸一口氣,繼續道:“我先帶着那八成的百姓撤回了淄陽,交給田将軍之後又自己跑了回去!我留在泸縣的五千弟兄……只有幾十個背着剩下的百姓逃了回來,其他人、其他人……都!”他的聲音越發哽咽,身體也早就疲累得無法支撐住,猛地就單膝跪倒在地上,用自己手中劍插在土中,支撐着自己不要徹底倒下去。
穆以安大驚:“陸骁——”
陸骁從魂靈深處将自己的一腔鮮血吐了出來,大吼出聲:
“邬蘭圖殺盡了我所有的弟兄、大殷的将士們——!他手下的人都沒有放過一家一戶,全部劫掠之後,邬蘭圖一把大火,燒了整個泸縣!!!”
“将軍——!将軍——!”
陸骁一聲一聲泣血一般地嘶吼着!
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意識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哭嚎什麽、不知道自己要悲痛到什麽程度才能慰藉已經千瘡百孔的心髒。
穆以安的目光驟然冷卻了下來。
她緩緩直起身子,看着淄陽城外緩緩沒入高大城牆之下的刺眼紅日。
定遠将軍的眼淚緩緩滑落——
她擡起手,用手背抹開了自己臉上的淚水,一甩披風,大步向前走去——
“昭告天下!他邬蘭圖的人頭,我穆以安定下了——”
夕陽的紅光渲染之下,那一杆被女将軍緊握在手中的銀槍更加鋒利,喧嚣着嗜血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