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北燕探子
大殷未央宮副殿甘露殿
新上任的大內同總管世良一身紅色的太監服飾正引導着一個人站立在甘露殿殿門口,面色已經褪去了稚嫩與慌張,跟在那位身邊多年,他也早已學會謹言慎行、察言觀色。
新皇登基之後,太上皇并沒有搬離原本的大殷皇宮主宮未央宮,依然會在未央宮主殿紫宸殿召見大臣商議國事,有時候甚至連新皇都不能去旁聽左右,也是奇聞一件。而新皇屈居于甘露殿,寝于坤寧宮,可這位也不是個省事兒的,能出宮回潛邸住也絕不留在宮裏頭,甚至也會時長偷偷摸摸去穆國公府借宿。搞得宮中一衆伺候的下人們根本摸不清這個惹不起的主兒的脾氣。
新皇更不願意讓陌生人近身,除卻長年累月跟在她身旁的那些人之外,一個都不讓進殿伺候。
而跟在她身邊侍候的蘇嬷嬷進了尚宮,統轄後宮女官。玉璇進了尚儀随侍左右,世良進了大內同總管,算是跟大內總管李德勉勉強強齊平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位新皇除了名頭好聽一些,實際上就是個傀儡。
說得再難聽一些,就是有朝一日北燕真的打到家門口的時候,就把她推出去擋個光鮮亮麗的擋箭牌罷了。
不過近日新皇同太上皇的關系略顯緊張,卻并不是這二位之間因為什麽事情不和,反倒是因為第三個人!
世良笑道:“高大人,陛下請您進去了。”
他引着的那人正是升了三品的當朝尚書左仆射,高羽琛。
高羽琛面色凝重,臉上也退卻了許多往日的儒雅與雲淡風輕,書卷氣早已被權謀鬥争的戰戰兢兢蠶食得不剩多少了。就連那一日高大人無意之間瞥見自己鏡中樣貌時,都大吃一驚。
在外人眼中看來,他高羽琛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新皇黨。
同元氣大傷、蕭瑟垂暮的穆家一樣,頑固不化,遲早會拖累高家一同跌落!
高羽琛下首還有不少成器的高家子弟,這幾日都隐隐約約被朝中舊派打壓。身為高家這一輩在朝中官職最高的子弟,就連深知他不願繼任家主的父親都多次拐彎抹角的勸他娶妻生子,早早繼承家主之位。
高羽琛堪堪應付着,卻也已經是頭痛如麻。
他心上之人……遠在千裏之外的刀口之上!
也不知道子昂回來的時候,見到自己這副邋遢的模樣會不會嫌棄得甩臉色?
高羽琛苦笑一聲,心緒複雜。
在甘露殿大門為他緩緩打開之後,他深吸一口氣,重新調整好自己的心緒,踏進了大殿,一直走到了高臺之下才行禮拜道:
“臣高羽琛,參見陛下。”
“說了多次,羽琛哥不必同朕多禮。”高臺上傳來少□□雅而沉穩的聲音,明明年輕卻不張揚。
高羽琛緩緩擡頭,略有些悲傷地看着眼前被所有人譏諷為“擋箭牌”的新皇陛下。
戚含章頭埋在高高累起的奏章之後,手上還握着朱筆批示着。她一身明黃色的常服,發髻并不十分正式,同她平日一般随便用簪子固定了一下。
高羽琛認出了那根簪子——那是大軍走之前穆以安給她親手做的。
初登皇位,戚含章比他想象中适應得更快一些。其實仔細想來,不過是搬了個辦公的地方罷了,也沒有什麽大的改動。他們倆該幹嘛還是在幹嘛。
高羽琛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難受了。
他從袖中拿過一封奏疏,上呈之後道:“太上皇将你給穆以安陳情的奏疏打回來了,沒讓送上去,還特別讓我給你拿回來。”
戚含章頭也沒擡冷笑一聲:“真不嫌麻煩的,來來回回這麽折騰。”她一手握着筆揮了揮,示意高羽琛随地放就好。高羽琛嘆了口氣,将那個奏疏收回了自己袖子中,道:“帥印在她這個三軍大元帥手上,如何調兵是她的權力。再說了,這個帥印也是當時那位點頭給的。”
戚含章笑了,她擡起眼眸,略有些苦澀地看着高羽琛,櫻唇微啓,道:“羽琛哥,這個世上誰都可能是騙子,最大的騙子,不就是皇帝嗎?”她緩緩道,“可,你敢說他食言了嗎?”
“……”
“君無戲言……君說不是戲言,即便是,那也不是!”
她又重新埋下頭去批自己的奏章了。
高羽琛有些焦急:“所以……那位是真的、真的放棄祁京城了?!”
戚含章一點兒都不着急,滿心滿腹無所謂地道:“是啊……若是杜老将軍那邊援軍在四月都不能抵達樓關,朕的大元帥是不可能擋得住的。他自始至終不願意動淮西大營的一兵一卒,不就是為了自己逃命到益州之後尚留一口氣,來日能東山再起嗎?”
“……瘋了。”高羽琛雙目微微失神,他立刻到:“屆時、我派人過來護送陛下撤離祁京!”
戚含章放下手中朱筆,正色道:“我不會走。”
“陛下!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
“朕說過了,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戚含章擡高聲音道,“朕既然答應做着大殷的皇,就不會忘了為帝之命!”
“……”
戚含章顫抖着,慢慢松弛了自己一直挺拔着的脊背,酸痛彌漫了她的全身,讓她只想痛呼着蜷縮在地上掙紮:“再說了……若真的樓關城破、兵臨城下,我也會随她而去的吧。”
高羽琛別過頭去,沒有說話了。
甘露殿內,瞬間陷入一片死寂。
終于,戚含章還是先開口,道:“朕昨日聽說,令儀将自己的窗戶點着了,趁着衆人滅火之時跑出了高家?”
高羽琛一想到高令儀就頭疼,此刻更是忍不住地捂着腦袋發愁:“是!一個院子都着了!”
戚含章勉強笑了笑,慶幸自己找了個不那麽沉重的話題,繼續追問道:“現在人可找着了?”
高羽琛無奈:“還能去哪兒?”
“……好吧,”戚含章瞬間明白了,“三哥竟然肯收了她?”
高羽琛微頓,道:“昨日,大夫人扶棺回來了。因在樓關已經停了靈,便直接下葬入了穆家祖墳。以寧本想将她送回來的,大夫人開口挽留,才将人暫時藏在了穆家。我去看過了一切都好,陛下放心。”
戚含章愣住了。
大夫人謝雨霏扶棺回京,下葬的……看來是穆家大公子穆以晨了……
戚含章只覺得自己的血都冰涼透骨了。
是啊……這麽小半年不到的時間,他們這群人之間,又有多少值得高興的事情發生呢?掰着指頭都細數不出多少件來……
“大嫂回來了……朝廷的吊唁封賞可都下去了?!”
高羽琛颔首,道:“按照陛下親自草拟的旨意,以梁國公的爵位下葬,穆家嫡孫穆初堯降襲為郡公,嘉勇國公夫人穆謝氏受一等國夫人诰命,封梁國夫人。”
戚含章眼尾已經染上了殷紅,雙拳微微收緊,手臂上的青筋突出,指節因過度用力地緊握而泛白。
“初堯……還那麽小……”
高羽琛看着戚含章的情緒越來越不受控制,覺得還是轉開話題,道:“此次我前來拜見陛下,還有一樁事情,較為緊急,還請陛下決斷。”
戚含章胸口起伏好幾下才漸漸平息下來,強作鎮靜地道:“你說。”
高羽琛拜了一下,才開口道:“陛下,最近北燕來的消息越發少了。回風谷被穆大帥奪回之後本應該更有利于我們與北燕探子的消息往來,可最近,越來越多的探子死在了送消息的半路之上,一路上更是受到衆多北燕高手追殺。我們的探子……折損越發嚴重了。”
戚含章蹙眉:“可給二哥遞消息過去了?”
高羽琛颔首,道:“這正是我最不解的一點!”
他遞上了一張紙,紙上記錄着這段時間與北燕的消息往來,解釋道:“奇怪的是,我們給北燕那邊送過去的消息幾乎來者不拒,可但凡有一點兒消息要從北燕傳出來,都是艱難萬分!更重要的是……半月前,我給子昂送出最後一封信件之後,再無回音。”
“你遞了幾封?”
“按照原本的習慣,每五日一封。如今他已經欠了我近四封回信了!”高羽琛雙眉緊鎖,額頭微微冒着冷汗。
他其實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的穆以軒可能遭遇了什麽才不會回信給他。
可他不想承認這一點。
戚含章顫抖着雙手,一行一行掠過那薄薄一張紙上面承載的千斤萬擔的重量,最後沉聲道:
“二哥……極有可能暴露了……”
“……不會……”
“傳朕旨意,”戚含章低聲微吼道,“不惜一切代價、立刻傳信北燕探子,全部撤回回風谷!讓杜宣準備接應!立刻!立刻!”
世良擔憂地道:“可陛下……太上皇那邊、怕是不允的……”
戚含章将朱筆“啪”地一聲拍到了自己的桌案上,怒吼道:“朕的命令也不管用了是嗎?!去傳旨、太上皇若有任何不滿意、只管來找朕!”
世良二話不說,馬上俯身行禮之後快步走了出去。
而高羽琛立在原地,只覺得魂靈已經抽離開了自己的身軀。
子昂……
北燕攝政王府
“公子,”一名小厮将一封信件遞到了檀木的桌案上,恭敬地退到一邊,道:“您的信,這月已經是第三封了。”
坐在桌案後的人眼皮都不擡一下,專心致志地擺弄着自己手上的古琴,随意地道:“放着吧,不用管。”
小厮應聲,走了兩步上前檢查了爐子裏的炭火,道:“喲,這火燒得小了些,小的将窗戶給您拉上一拉,當心寒風吹着您了!”
桌案後的公子面色蒼白無力,一看就是柔弱書生的模樣,三月中旬的北燕皇城雖然還未溫暖和煦,可也沒嚴寒臘月那般冷得人牙都能凍掉了!可這人還是肩膀上裹着厚厚的狐裘,腿上放着一個暖壺,妥妥帖帖的一個病秧子。
小厮将窗戶關好了之後,面上恭敬谄媚的神色瞬間收斂了,他撤步再一次行禮道:“二公子。”
坐在桌案後的人正是穆以軒!
穆以軒撥弄琴弦的手一頓,鮮血被鋒利纖細的琴弦頓時抹開了皮膚,洶湧而出。
他看着自己的指尖發呆。
……果然,他在國子監的時候就很不喜歡這些琴棋書畫的東西,倒也不是擺弄不來,只是。
他覺得瑾瑜彈琴的模樣簡直是賞心悅目!
那刻入了他自己靈魂和骨髓的致命美感,讓即便現在身在萬裏之外的穆以軒想起來,依然記憶猶新。
凡是見過高瑾瑜彈琴的人,都只想回去把自己的琴砸了吧!
他是最常聽高瑾瑜彈琴的人……每次,他準備作妖的時候,就會被那人拉進懷裏,靠在他懷裏聽他撫琴。
……然後睡到把口水流到他的袖口上,醒來之後被胖揍一頓。
高羽琛怎麽可能打得贏他?他不過是讓着罷了!
穆以軒想得出神,又被小厮連喚了兩三聲才回過神來,目光漸漸聚焦,盯着小厮的臉。
他不喜歡說話……除了對高羽琛,可能還稍微多一些吧。
小厮肅聲道:“高大人那邊來的信,您已經壓了那麽多封了,一封都不打算回嗎?”
穆以軒深思片刻,搖了搖頭,又不開口了。
“您也不拆開看看、萬一,萬一京城有消息呢?”
穆以軒摩挲着自己手上的傷口,道:“不會有消息的了。”
“什麽?”
“至少沒了三批人了。”
“……”小厮沉默了。
這時,門突然被人敲響了:“穆公子!穆公子!”
小厮被吓了一跳,以為自己方才的話被人聽到了,臉色吓得慘白。
穆以軒微微凝眉,不動聲色地沖小厮搖了搖頭,示意無事,然後自己淡淡地回應了一聲“嗯”,似乎習以為常。
門外人道:“攝政王殿下從宮中回來了,請您過去一趟。”
“嗯。”
“小的在門口候着,煩請公子快一些。”
“嗯。”
門外人似乎也早已習慣了他的冷淡與沉默寡言,并不多說什麽,在門口等着他出來。
穆以軒壓低聲音,吩咐道:“去把之前以安送來的東西準備上,點清楚數量,以防萬一。”
“就是一個二個的小黑球?那究竟是什麽?”
穆以軒搖搖頭,道:“那丫頭不會取名,應該是叫糞球吧。”
“……”
“是黑石!”
樓關外,穆大帥插着腰站在城樓上吹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