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地府

魂魄從軀殼中出來的時候,感覺身體輕飄飄的,沒有一點依靠。

腦海中是一片空茫茫的白光,我舉頭四顧,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前面突然出現了兩個人影,我眯起眼睛仔細凝視……來人頭部的形狀甚是奇怪,想必便是傳說中的牛頭、馬面了吧。

果不其然,這兩個長得兇神惡煞的鬼差走近身旁後,一言未發,直接把我的手一拷,拉着我向遠處走去。

不知道為什麽,我的腳步頓了一頓。

這裏是什麽地方呢?為什麽我一點也不記得?

只是依稀感到一絲懷念,還有些許如絲如縷的悲傷。

然而這情緒轉瞬即逝,被鬼差不耐煩地一拉,我立刻就跟上他們離開了。

順着那條長長……長長的、泛着柔和白光的通道中慢慢向前走,腦袋裏的迷霧漸漸消散了一些。

對了,我是死掉了。死在自小長大的地方,雲潇山上。

不知道在一片白光中走了多久,終于到達了傳說中的,陰曹地府。

被硬牽着走過了黃泉路,來到了忘川河邊,遠遠看見了一座簡陋的木板橋,想必就是傳說中的奈何橋了。

“?!”

我睜大了眼睛,不禁向着帶領我的鬼差小聲詢問:“那是什麽啊?”

只見那條又窄又破的小木橋上,擠滿了穿着一身白衣的鬼魂,遠遠看去讓人眼睛都花了。從人群……不,鬼群中,依稀還傳來小販叫賣、把式賣藝的聲音。也怪不得我這麽驚訝,小時候師父給我講過的那些神話傳說,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從沒聽說過這奈何橋上跟集市似得那麽熱鬧!

“還不是你們這些人鬧的?!”鬼差大哥的眼睛瞪得像銅鈴一般大,樣子看來甚是氣惱,“都是你們人類,寫的那些傳奇話本、通俗小說,個個都要約定在奈何橋上等個三五十年,好一起投胎,趕都趕不走。媽的造成交通堵塞,煩死了!”他抓了抓腦袋,無奈道:“我們等等吧,路打開了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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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凝神細看,果然橋上站了很多神情癡癡呆呆,樣子凄凄婉婉的男男女女,任憑周圍帶着紅袖章的人推擠咒罵,仍舊頑強地扒着橋欄杆,堅決不肯挪動一步。

這副情景看得我有點心酸,所以我扭過頭去,卻見橋下附近坐着一個穿着紅衣服的漂亮姑娘,在一大群白衣飄飄的鬼魂裏顯得極為顯眼。

我忍不住多看了那姑娘幾眼,真是很漂亮啊,我活着的時候見過的那些名門俠女,大家閨秀,沒有一個有這麽鮮豔明媚的顏色,與她的一身紅衣,十分相配。

只是這姑娘看起來脾性不大好,臉色看起來十足地不耐煩。她手裏拿着一把勺子,身旁還放着一個大桶,前方站了一大堆人,排成一隊,不知道在等待什麽。

我這個人有個毛病,但凡看見有排隊的人群,也不管是幹什麽的,就想跟上去排一排。現下我雖然被鎖鏈拴着向前走,視線卻還是忍不住向着那裏飄過去。

只見一個女人……呃,女鬼,邁着小碎步走到那漂亮姑娘面前,待報過性命之後,便扭扭捏捏地接過一個碗。我大吃一驚,暗道這漂亮姑娘難道是孟婆?誰告訴我說孟婆是個上了年紀滿臉皺紋樣子醜陋還喜歡拆散人家有情人的老婆婆的?這姑娘也是,好好的給自己起個那麽老氣的名字,大家以訛傳訛也難免,你就不怕自己嫁不出去麽?

這情景,應該是在派發孟婆湯了?

忽然卻見那羞澀的女鬼臉色突變,高高擡起手,“乓”地一聲把碗給摔了,而後一揚脖子,慷慨激昂地說道:“我不要喝這碗湯!我寧願……寧願生受輪回之苦,也絕不要忘記牛郎!”她的眼中,迸發出點點淚光,可是下巴卻高高擡起,表情驕傲而滿足,眼神挑釁地看着眼前的孟婆……呃,孟姑娘。

又是一個癡心人啊……我不禁感嘆。

孟姑娘被潑了一頭一臉的湯,擡手一抹,低低嘀咕了一聲:“今天第187個。”她那嬌花一樣的臉上毫無表情,我卻恍惚看見她身後有濃濃的黑氣,正待要揉一揉眼睛,卻見孟姑娘飛起一腳,将那白衣女鬼踹下了河,大罵一句:“你他【哔——】的愛喝不喝!”胸口劇烈起伏了兩下,才坐下來。将那破碗撿起來吹吹,接着往裏舀了一勺湯,遞給下一個人去。

那個被踹下河的姑娘似乎不會水,我看着她的腦袋在滾滾波濤裏沉沉浮浮,臉上的表情逐漸變得恍惚起來,甚至露出淡淡的幸福微笑。便忍不住拉了拉前面的鬼差大哥:“大哥,這……這是?”

鬼差不耐煩地看一眼河裏,嘴角抽了抽:“最近總是有這種堅決不喝孟婆湯的人,我們人手又不夠,沒人願意來做這硬給別人灌水的活兒,所以幹脆把他們直接扔進忘川河裏,反正喝了河水之後,就啥也記不得了。”

我無言以對,那姑娘的腦袋已經完全沉下去了,河水恢複平靜,看不到一絲波紋。師父總說我愛管閑事,所以此時我明知道鬼差大哥的心情已經很煩躁了,還是忍不住多了一句嘴:“這……這姑娘就被沉到水裏,沒人管了?”

他沒回頭,扔下一句:“有人一會來撈他們。”果然遠處慢慢飄來一條小船,船上一個穿黃衣服的鬼差,正面無表情地拿着一根杆子在那裏打撈。後面坐着幾個濕淋淋的鬼,個個都一臉呆滞空白。

突然覺得自己腦子有點亂,我來的地方真的是地府嗎?

……

費了好大的功夫,總算是帶我來到了閻王面前。

閻王果然煞氣十足,我偷偷看了他一眼,就覺得全身發冷,于是乖乖地低着頭跪在那裏了,只聽得他在我頭上翻着什麽本子,嘴裏念念有詞。雖說我自忖一生問心無愧,從未害過別人,也從未殺過無辜的人,心裏還是有些忐忑不安。

閻王案下,生死簿前。清點生平,評論功過……也許有那些心懷坦蕩的英雄俠士,能夠毫無畏懼地等待評判吧。可我是個俗人,所以免不了心裏開始犯嘀咕。想到這裏,我不禁有些慚愧。我派的功夫講究煉神養氣,所以山上的飲食大部分都是素的,而我卻每頓無肉不歡,經常利用職權添肉菜,故而我雖然沒殺過幾個人,卻是經常殺雞,死在我手下的雞魂,當真是數不勝數,不知道這個算不算是一種很大的罪過,到時候罰我下輩子當一只雞,就欲哭無淚了。

我跪在地上胡思亂想,頭上的閻王大人卻一聲輕咳,說道:“你起來罷。”

懵懵懂懂地站起來,忍着心裏的害怕擡起頭,卻見那閻王大人黑色的臉孔上隐約有一絲……尴尬?

這真是奇哉怪也,我心裏疑惑,害怕倒是散去了一些,故而閻王大人招手讓我靠近一些的時候,我就呆呆地湊上去了,直到他那張長相兇神惡煞的臉近的快靠到我的鼻子,我才吓得往後一退。

他身後站着的鬼差面無表情地說道:“大人放心說話,在此的都是知道此事的心腹。”閻王只好讪讪地把臉縮回去,我依稀覺得似乎傷害了他的自尊,故而很抱歉地說了一句:“對不起啊。”

閻王大人的眉毛抖了抖,又恢複了那種一本正經的可怕樣子,開口道:“言飛允——”

我下意識地回答:“草民在——”

“你可知道,”他擡起眼睛來看着我,看得我心肝又一陣顫動,“你曾經有一世,是一名風月老手。”

“這個我怎麽可能知道——唉?我?風月老手?”我不可置信地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

雖然知道閻王是不會騙我的,但是看到他點點頭,我還是感覺一陣心酸……唉,誰叫我這一世裏,一直窩在在山上練武,從沒嘗過什麽風月滋味呢?好不容易喜歡上一個人,啥還都沒做呢,人家就跟別人跑了。

我在這廂又陷入了酸澀的回憶,那廂閻王又咳嗽一聲,接着說道:“你處處留情,擁有許多情人,卻從未予人真心,被你傷害的男女無數。其中有一個特別癡情的,對你由愛生恨之後,甘願散盡一身精血,用他們族裏的秘法對你下了一個詛咒。”

“呃,什麽詛咒?”我隐隐覺得這話關系重大。

“他詛咒你,經受十世成為炮灰的痛苦。”閻王擡起眼睛,嚴肅地看向我。

我:“……”=口=難不成……

“本來這詛咒沒這麽簡單成功的,頂多讓你折幾年壽。但是你這人實在太渣了,很多人日日夜夜地恨着你,怨氣沖天,終于有一天驚動了天帝。”

我:“……”=口=

後來的發展也不用多說了,天帝一時無聊,就對掌管命格簿子的那位司命星君說道:“就依照他說的,讓這人受點苦吧。”

閻王拿出一面鏡面锃亮的寶鏡,對我招了招手,道:“你看,這就是你前幾世裏的事情。”

走近向裏一望,鏡子上馬上出現了一些會動的景色人形。我本來不想看的,可是只瞅了一眼,就覺得悲慘得挪不開眼睛:第一世裏,我是個叫如意的男寵,深深敬愛着自己侍奉的主子。奈何這個主人某一天突然帶回來一個長相沒我漂亮,身材沒我好,腦子比我笨的男人,還對他一往情深,又是看星星、又是一同讨論詩詞歌賦地讨好着。惡毒的我內心不忿,便偷偷給他下毒,讓他差點一命嗚呼。結果被我英明神武的主人發現,暴怒之下直接把我一掌拍死。

第二世裏,我還是個叫如意的男寵,這回主人還是個皇帝呢。飽經欺壓的我對這個長得還不錯的皇帝偷偷一見鐘情了,但是皇帝嘛,怎麽也有個後宮三千的,我又沒什麽路子可以見到他,于是我壓根沒被寵幸一回,最終默默無聞地在宮裏老死了。

第三世裏,我居然還是叫如意,好在這回不是男寵,而是一個世家少爺的貼身小厮,平日裏只是做些端水磨墨之類的活計。本來一切都好好的,結果某一天我不小心撞見少爺和他的弟弟滾在床上,一時驚駭過頭忘記捂住自己的嘴,于是被少爺發現,直接滅口了。

“……這是如的哪門子的意啊……”看到這裏,我終于忍不住小聲說。

閻王在一旁插嘴道:“你要理解寫命格簿子的人,這麽相似的命運,要編新的名字是很累人的。”

他的語氣這麽的溫和、體貼,如同狗熊一般粗犷的身軀裏發出這種聲音,我真的很不習慣。

捧着鏡子,我接着看下去:

第四世裏,我變成了個女人。因為心裏感覺怪怪的,所以這一世快速略過,只依稀看到那個女人最後貌似被做成了“人彘”。

第五世,我總算不叫如意了。身份是皇宮裏的大內侍衛,本來說這個職位雖然拿的工錢不多,可是也算一個體面的工作。奈何某一天裏宮裏闖進來了幾個刺客,皇上最寵愛的妃子被刺客誤傷,不治身亡。于是當天輪值的所有大內侍衛全部都去陪葬了,倒黴的是那天本來輪不到我值班的,只是一個和我要好的家裏臨時有事于是來求我和他換一天而已,就這麽陰差陽錯地我又死翹翹了。

第六世,我成了宮裏的禦醫。一看到這身份,我就苦笑着閉了閉眼睛,果然一睜開眼,就看到某個穿着明黃衣服的人對着我咆哮:“要是救不活他,我就讓你們全部都給他陪葬!”即使不是身臨其境,我也能感覺到自己的冷汗一直往下流,湊近去一看,那個人不知怎的滿身傷痕,胸口還捅着一把匕首,見到我靠近,他眼睛微張,似乎還有些意識,嘴裏喃喃道:“讓我死……”

看樣子還是自盡。我咬牙切齒地想,你要死就死幹淨點不行麽,我學了十幾年的醫術,好不容易混個太醫當當我容易麽!為了你們倆的破事已經有多少太醫前赴後繼地倒下了!許是因為帶着怒氣,再加上那人的傷勢确實很重,最終果然他死成了,我也名副其實地陪葬了。

我抹抹汗,太醫啥的……果然實在是太倒黴了。

第七世,我是魔教某分部小組長的頭頭,因為這回的環境和我這一世有些相似,于是我看得分外仔細。我是個孤兒,從小在街上忍饑挨餓,和狗搶吃的。因為營養不足,我生的十分羸弱,經常受其他孤兒的欺負,在一次争執中,眼睛被他們打瞎了一只。後來有一天魔教來鎮上挑選弟子,許諾可以給每個人三兩銀子,還包吃包住,條件就是你永遠不能主動離開。為了生存,我毫不猶豫地加入了惡名昭彰的魔教,從此為它在外沖殺打拼。我的天分不高,混到快三十歲,也只當了個小組長,教我武藝的師父,每次看見我都要給我個白眼,可是我仍舊很尊敬他,逢年過節就給他送肉吃。因此和賣肉鋪子老板的妹妹熟了起來,漸漸開始眉來眼去,就差捅破那一層窗戶紙。

“嗚嗚……太好了……這回總算是女人了。”不知道為啥,我有些感動,眼淚都快出來了。其他人在一邊默不吭聲,我擦擦眼睛繼續看下去:後來,我們教主非要攻占中原武林,一統江湖。我們這些小弟只好在命令之下沖鋒陷陣,因為我功夫不高,所以沒多久就被正道人士殺了,這回死的還算正常,遭受了一次深夜裏的偷襲,我的腦袋就落地了。然後這個鏡子好死不死地又現出了那個姑娘過了沒多久之後,嫁給別人的場景,大紅的喜帕似乎灼傷了我的眼睛。

她此後一生安寧平靜,擁有好多兒女。只在某個午後夢醒,依稀會想起有我這麽一個初戀情人。

“……太過分了吧……”這下我的眼中更是淚光閃閃。

第八世……第九世……然後終于看到這一世的“我”出現在鏡子裏。我趕緊把它塞到閻王手裏:“我看完了。”

“呃……”突然閻王的表情又有些尴尬了,“你難道沒發現什麽問題?”

“是指我炮灰得越來越無足輕重了麽?”我冷冷地問道。

“咳、咳,是這樣的……”閻王皺了皺眉頭,問道:“你還記得這一世的事情麽?”

我不說話。

沒錯,我這一世裏,也是個徹頭徹尾的炮灰。

在人間的時候,我的記憶如同被潮水沖洗過一般,一片空白。後來,漸漸想起來了一些事情,心中卻無憂無怨、無驚無怖。

都說人死如燈滅,也許就是這樣吧。當你死去了之後,那些活着時候的往事,就變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了,激不起心裏任何波瀾。

可是現在,心中的感情似乎回複了。那些我關心的、愛着的人,現在怎麽樣了呢?我忍不住拿起那面寶鏡,希望能看到心中牽挂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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