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挽回
師父曾經對我講過疑鄰盜斧的故事,當你懷疑一個人的時候,這種懷疑并不會随着你的思考淡去,而只會變得越來越篤定。
就好比我現在擡頭去看二師弟,恰好正對上他漆黑的雙眼,便不由去猜測他是不是正在盤算着什麽不好的念頭。他慣常穿的那一身黑衣襯得他面色有些蒼白,都變得有些礙眼,總讓我感覺不詳。他瘦骨嶙峋的手緊緊握着劍柄,劍光雪白寒冷,與黑色衣服形成強烈的對比,更讓我覺得渾身不舒服,只看了一眼,我便忍不住移開眼光。
我搖搖頭,盡力摒除心裏越來越濃重的懷疑,他是我的師弟,從小一起長大的,我不願意相信他會背叛師門。起疑歸起疑,我不能表露出來任何情緒,只能暗地裏觀察他是否有什麽異動。
距離武林大會的時間只剩下一個月。我想到這件事情,心裏就心燒火燎的。
如果能讓我回到更早的時候就好了,在那個教主還是嬰兒的時候就将他一把掐死,多麽簡單。
閻王警告過我這樣的想法,他說上輩子我就是死在太過懶散和想當然上面的……也沒辦法,我就是這樣的人哪。如果這一世我什麽都不做的話,相信結果還是會一樣的吧。可是我現在開始努力練武,也已經來不及了啊。
不知道我那時候經歷過的一切到底算是什麽,是前世?還是一場夢?
不管這麽多了……我必須想辦法來挽回那即将發生的一切。
蒼靈教入主中原,已經是必然發生的了,但是我們雲潇門,完全能夠不用做這個炮灰的。在歷次讨伐魔教的過程中我們向來都不是打頭陣的,當初只是因為雲潇山的位置首當其沖便用來祭旗,這個虧真是吃大了。(我努力不去想小師弟在這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
搬家……是不可能的了。江湖上的名門大派,大多将自己的地盤看得很重,更別說是門派總部所在了。而像我派這樣,本身便是以山名命名的,更是将這裏當做了不可動搖的根基。當年祖師爺便是在這裏領悟劍法、開山立派的,從此綿延百年……山上每一處都是前人古跡,每一處都有着前輩的傳說。若是放棄這裏讓弟子們下山逃走,絕對會淪為江湖上的笑柄,想想那雄偉的大殿被那些魔教妖人占領,百年基業淪落為魔窟妖穴,牆上歷代掌門的畫像在靜靜地看着這一切……我真是死都不敢去見師父。
此地只能死守,不能離棄……我的榮譽心并不重,但也知道有些事情沒法退卻,此時此刻,也只能嘆一口氣,盡我全力罷了。
但是當年祖師爺曾經修過一條密道,用來在萬不得已的時候給弟子們逃命的,只有歷代掌門才知道其所在。我曾經也進去過,不知道由多少人修了多少年的地道……牆上已經布滿了青苔,可是青石板鋪就的地道仍舊光滑如洗,能感覺到絲絲涼氣透進來。絕對是保身逃命的好辦法,可是……全都是被我搞砸的。
“我們中間有多少人知道密道在哪兒?”我忍不住問。
小師弟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每個人都知道啊。”
我無語,這件事全都怪我。當年師父他們将我當做了下任掌門的既定人選,故而就将那處所在告知了我,而我由于年少無知,第二天就将這個消息散布到了山上的每一個角落,氣得師父将我狠狠罰了一頓。
小師弟又接着補充了一句:“挺方便的,大家下山去鎮子裏的時候都從那裏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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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失語了,如今大家都已經對這個密道的存在習以為常,連山底下賣菜的大爺大媽,恐怕也能說出來我派密道出口在哪裏。……江湖上終究是平靜了太久了,誰會想到安守一隅的魔教會突然發難,讓我們遭到不得不用到它的情況呢?
此路不通,只能想別的辦法。
小師弟突然說:“對了,大師兄,你去看看師叔吧,他又喝的爛醉如泥,我去勸都沒辦法。”
我心裏猛地一跳,是了,我們還有師叔哪。
江湖上人稱“鬼劍”的師叔,年輕時可是闖下了不小的名頭,而今的功力更是深不可測,雖然他沒有擔任掌門,可是仍舊受到所有弟子的敬畏,是我們雲潇門的絕對的主心骨。
……也就是因為這樣,那是魔教使計将師叔害死之後,我們才會潰敗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慘,若是師叔沒有死,也許能有更多的人活下來……
我深深吸了口氣,摸了摸小師弟頭頂那毛茸茸的頭發,說道:“嗯,我們一起去看看師叔他老人家。”這時卻見站在一旁的二師弟也收了劍走過來,平靜地說道:“我也和你們一起去。”
小師弟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感覺到了我身上一僵,可是我立刻又恢複了常态。
三個人一起走在山路上,向着師叔所住的小園子走去。小的時候,比起師父,我和師叔更要親近些,因為師父總是板着一張冷臉,說話又嚴厲、又無趣,對小孩子來說簡直就是天敵一般的存在,相比起來師叔就成天笑眯眯,看起來慈眉善目的。而且總是偷偷教我違反規矩,還私自帶我下山買了點小點心、小玩意兒之類的東西。師父知道之後氣得胡子都翹起來了,先罰我在一邊紮馬步,然後轉頭斥責是師叔将我帶壞了,導致我才在劍法上毫無突破。師叔在一個小輩面前像訓孩子一樣地挨訓,按說是一件大失面子的事情,可是師叔不僅不生氣,還假裝認真聽着,趁着師父扭過臉就故意做個鬼臉給我看,讓吓壞了的我立刻破涕為笑。
在我的記憶中,從未看過他生氣時的樣子,所以當我知道他的外號居然是“鬼劍”的時候,心裏還驚訝了好一陣子。這樣和藹可親的師叔哪裏像鬼了?直到那時我目睹了他最後一場戰鬥,他已經中了毒,全身失了大半氣力,可是眼中那淩厲氣勢卻讓所有人都心生畏懼,直到那時候我才知道他的劍法是多麽的神鬼莫測、随心所欲,那是我一輩子都無法達到的境界。要保護雲潇門,師叔是決不能缺少的重要角色。
然而自從師父去世了之後,師叔的臉上笑容便越來越少了,還執意搬到後山去住,在那小小的院子中閉門不出。雲潇門本就地方廣大,弟子稀少,而連我們這些弟子都難得見他一面,頗有些遠離塵世的意思了。不僅如此,他的性子還越變越古怪,去拜訪他的人通常都會吃閉門羹,只有小師弟得他青眼,能時常過去看看。如今師叔居然開始借酒消愁……我頭都有點痛了。
“師叔還是不接受師父去世這件事……”小師弟突然小聲嘀咕道。這時我正牽着他的手慢慢走着,二師弟也走在我們旁邊。聞言我皺起了眉頭:“可是師父是壽盡去世的……走的也沒什麽痛苦,可以說的上是喜喪了。”所以我雖然傷心,卻并不是特別悲痛,江湖人能這樣安靜地死去,已經是很大的幸福了,更何況在師父走之前,我們所有人都來到了他的面前,我看到那張嚴肅的臉上帶着一個虛弱卻幸福至極的微笑。那時我便覺得,師父走的并沒有什麽遺憾,只要我能好好地擔負起他的責任,便是對他最好的祭奠了。
小師弟聽我這樣說,略顯寂寞地擡頭看着我,瑩白的皮膚在陽光下竟顯得有些透明,他嘟起嘴低聲說:“我能理解,若是大師兄死了,就算知道是這樣,恐怕我也無法接受吧……”
我眉心一跳,心裏好像有個泡泡被戳破了似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彎起來,卻故作生氣地說:“瞎說什麽呢。”小師弟便低下頭沒有再接話。
到了師叔住的地方,只見院門緊閉,四處荒草叢生,空無人煙,一片凄涼景色。二師弟率先走過去敲敲門,就聽到一個嘶啞的聲音大聲叫道:“哪個無禮的小兒!快滾!”
二師弟沒吭聲,身上的氣息卻更冷了。我抖了抖,正想着是不是改日再來的時候,卻見二師弟擡起腳“乒”地直接把門踹開,一馬當先地走進去了,而小師弟竟也毫不驚訝地跟着進去,只餘下我,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這幫小子,還真是,一點都不尊重前輩啊……
走進那小小的木門,立刻便可以看見院子中央那一棵桂花樹,師叔就倒在樹下,發髻散亂,身上也沾滿了塵土,看起來狼狽得很,他右手還握了一只酒壺,雙頰上各浮着一片酡紅,偏偏目光卻一片清明,看不出來到底有沒有醉。
二師弟就站在他面前,面無表情。而我記憶中總是笑嘻嘻的師叔居然也用那樣冰冷的眼神瞪回去,我不禁有些佩服二師弟,要是師叔那樣看着我,恐怕我早就退卻了吧。而小師弟居然微微笑着,也絲毫不受影響的樣子。
師叔看了我們一眼,便自顧自地又灌了一口酒,不耐煩地啞着嗓子說道:“成師兄的臭徒弟,來找我幹什麽?”
二師弟平靜地回答:“來管管你。”師叔的的手不知道為何一抖,酒壺掉在地上,我走過去拾起來,然後遞給他,低聲下氣地說:“師父看到了,一定會不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