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六歲的夜

高中的課業是繁重的。

曲悠的身體每天忙碌于學校與家的兩點一線,心卻是飛得很遠了,構築屬于他自己的一方淨土。

課業之外,他迷上了看哲學方面的書,全是學校圖書館裏借的。

這個時候的他,內心裏最深刻的問題是——人為什麽活着,人如何面對死亡?

他時常因為想這種問題而愈發對人生悲觀起來。

他機緣巧合最開始借到的是叔本華的論著,這是個徹底的悲觀主義哲學家,曲悠因為他也感染上了這種憂郁——生命在本質上便是痛苦的,人生而必死,最終必将走向虛無,這種虛無揭示了人生将無意義。

而且,叔本華推崇肉體上的禁欲,視此為最高美德。

那些人生的意義,生生死死,曲悠自然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的,別說他,整個人類到此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所以,曲悠雖然迷茫,但也不能因此沉迷其中就不幹別的事情了。

不過,他将那禁欲一條倒是徹底貫徹了。

曲悠還小,他此時其實還不明白禁欲在全面上所指,但是他将此實行了起來,有點過苦行僧的日子的樣子。

睡硬板床,吃素,對于站姿坐姿睡姿嚴格要求,每天早早起床,學習勤奮,不好享美食(他小時候因為貪吃而犯下的錯他認為應當終身引以為戒),不貪圖錢財,不貪圖玩樂……

他沒有犯上煙瘾,也不喝酒,好色這一條也沒有,所以,以上的那些就是他對禁欲二字的執行。

而這時候別的同學的理想諸如是以後當科學家,當企業家,做大公司CEO,做演員,做電影制作人,當世界第一富翁,等等。

曲悠卻認為,他的人生理想是追求智慧……

不得不說,曲悠在心裏上的這些想法,倒是很特別的,而且超出了他的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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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他的同學的眼裏,他這個人呢,首先就是沉默,第二就是愛發呆走神,第三就是腼腆害羞,第四就是不合群……如此種種,似乎都不是什麽好的詞彙,除了他長得很讨喜之外,他在他的同學中間是存在感非常薄弱的,別人不知道他的腦子裏有一個豐富的世界,只會看到他懦弱而好欺負。

在季鴻遇到十六歲的曲悠的時候,曲悠已經從叔本華的世界裏走出來了,他将要投入尼采的懷抱,他借到了圖書館裏唯一的一本——《蘇魯支語錄》。

才讀到前面幾頁,他就高興啊,興奮,整個人像是瘾君子吸了毒品一樣地亢奮,整個人沉浸其中不可自拔,甚至說他有點癫狂了也不為過。

晚自習上他就因為亢奮而紅光滿面,琥珀色的眸子變得深黑起來,閃閃發亮。

周圍幾個同學看他這副樣子,好些都心如鹿撞,哎,一個人在散發光彩的時候就是很容易招惹人的。

他晚自習下課後騎自行車回家,出了城區,路上很少有車,黑色的天幕上點綴着群星,月亮的光輝似乎也因為群星而減弱,路燈的光靜靜地照着空闊的路面,晚風吹來,從身到心的舒适。

曲悠一路騎着自行車,自己一個人,卻并不孤獨,是的,他并不覺得孤獨,因為他還有太多,那些他還沒有看完的書,他還沒有探索到的知識,哦,他的腦子裏此時全是蘇魯支的話。

他甚至不顧自己是在公路上,一路騎車一路将今日所看到的大聲背出來,那些尼采一個多世紀前喊出來的話,他此時喊出來,像是見到了心底最渴望的真知,需要吶喊,需要發洩,他渴求着将這些訴說,就像是蘇魯支選擇的必須堕落,太陽需要所照耀之物——

那辰光,你們說:“我的幸福與我何有!這是貧弱,污穢,一種可憐地舒适。但我的幸福将辯證我的存在!”

那辰光,你們說:“我的理智與我何有!其求知,豈不是像獅子求食?她是貧弱,污穢,一種可憐地舒适!”

那辰光,你們說:“我的道德與我何有!……”[1]

——

曲悠是如此暢快地一路高歌,自行車從季鴻外婆家的院子外面騎過去。

季鴻知道他下晚自習會從這裏過,他靠在車門上等他。

他看到曲悠從遠處的黑暗裏騎過來,騎到近前,像是曲悠往這裏來,帶來了光;他聽到曲悠的聲音,那似乎帶着詠嘆調一樣地滿含贊嘆的抑揚的聲音;他看到曲悠的快樂,燦爛的笑臉,像是在熠熠生輝……

這是他的曲悠麽,比天上的月亮來得更讓他心醉。

季鴻知道曲悠在背尼采的那最著名的《查拉圖斯如是說》,裏面上帝死了。

他想曲悠已經在看這種深奧的書麽,看他那高興的樣子,像是擁有了全世界一般。

的确,現在曲悠的确是覺得擁有了全世界。

如果季鴻不打擾他,他将一直這樣高興下去。

季鴻叫住了曲悠,——“悠悠。”

曲悠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哪裏聽得到季鴻的聲音,當季鴻叫他好幾聲之後,他才意識到有人叫自己,停下自行車用腿撐住。

他臉上帶着的興奮還來不及收斂,看向還飄着哀樂的季鴻的外婆家的院子時,看到了距離自己很近的一輛車,黑色的,車門處站着一個人,因為在背光處,他看不清楚是誰,但是心裏卻馬上浮現出一個身影,他因此而吓了一跳,撐在地上的腳也動了一下。

季鴻朝他走過去,從暗處走進月光和路燈的燈光裏。

果真是他,曲悠剛才還熱烈高興的心一下子跳了幾下,臉上神色也沉靜了下來,繼而想到自己剛才那癫狂的模樣莫不是被這個人全看進去了,于是又覺得很不好意思,羞窘起來,臉也變紅了。

他試探地喚了一聲,“季鴻哥?”

季鴻不是五年前離開時的模樣了,他在曲悠眼裏,已經完全是成人的樣子,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近視的,鼻梁上有眼鏡,別看他又長高了的身高,就說臉型,也和以前不大一樣。

這樣的季鴻,完全是個陌生人一樣了,但是給人的感覺更有壓力,曲悠看他走過來,知道是那個熟悉的人,但是心裏卻變得惴惴地,陌生,而害怕。

曲悠是個膽小鬼,但是他不怕黑,也不怕鬼神,他怕人。

季鴻站在曲悠面前的時候,曲悠原來興高采烈神采飛揚的雙眸帶上了一絲怯怯的神色,把季鴻望着。

季鴻看着他,朝他笑了笑,神色很溫柔,道,“下晚自習了?我在這裏等你。”

“啊?”曲悠驚了一下。他中午回家吃午飯時聽媽媽說起季鴻的外婆季老太太過世了,兒孫都回來了,在她的老宅子裏辦喪事,很多車很多人來。他當時就想到了可能季鴻會回來,雖然如此想到了,但他沒想過會遇到季鴻,更甚者,季鴻居然在路邊等他。

季鴻伸手揉了揉曲悠的頭發,還是像以前那樣柔軟,笑道,“怎麽,認不出我來了?這麽吃驚?”

曲悠偏了偏頭,他早已不習慣別人碰他身體的任何一部分,季鴻這樣揉他頭發讓他非常敏感,臉變得更紅,眼睛眨了眨,不自在地答道,“過了這麽久,你變了好多。”

季鴻笑笑,曲悠也變了,但好像又沒變。

曲悠低頭,從自行車上下來,又小聲說了一句,“季奶奶過世,請節哀順變。”

季鴻聽曲悠這句話,就又想揉揉他那柔軟的頭發了。

他回頭看了看身後的老舊的宅子,道,“外婆她生病拖着也是受苦,過世了也好。”

曲悠因他這話擡頭看了他一眼,曲悠現在還沒有一米七,這樣站着看季鴻,得微仰起頭來,不由得感嘆季鴻真的又長高了好多。

他小時候看他也是要這樣仰着頭的。

季鴻臉上一直是微笑,低頭看着曲悠,曲悠仰起頭,清麗的眉眼在路燈光下帶上了一絲豔麗,白瓷樣的肌膚更因為這樣的月光而潔白瑩潤,季鴻不由得想伸手撫摸上去。

但他馬上又把目光轉開了,問曲悠道,“你餓了沒,要吃夜宵麽?”

曲悠幾乎跟不上他的思路,他以為季鴻再随意問他兩句,就該讓他走了。

曲悠此時當然餓了,他每天傍晚放學時是不回家的,就在學校裏随意吃點東西墊肚子,晚餐是晚自習下課會回家吃的這一頓。

但曲悠沒回答。

季鴻接着道,“上晚自習最費腦子了,肯定餓了吧!屋裏很多吃的,一起進去吃點吧!”

曲悠想要拒絕,馬上說道,“我媽在家裏等我回去吃呢。”

季鴻道,“那提一些東西回去吃也好啊!我看他們打包了很多吃的,給你提一些回去吧!我今晚上也要去你家裏借宿,這裏的屋子住不下人。”

聽聞季鴻要去自家借宿,曲悠想要壓抑住自己臉色的大變也不行,心裏是萬分的不樂意的,心想他沒地方住,住賓館去不好麽,幹嘛去自家借宿啊。

曲悠一時沒有回答,但依然被季鴻拉着手臂往院子裏走,自行車也留在了公路上。

這個院子,公路這邊和房子隔着一個不小的池塘,也就是以前季鴻把曲悠推下去的那個池塘,池塘上是一座曲橋,曲悠小時候挺害怕走這座橋,現在長大了卻沒有了那種害怕。

他被季鴻拉着走過了曲橋,過了池塘是個小院壩,有人在那裏搭的麻将桌打麻将,一共有兩桌,他們有看到季鴻拉人進屋裏去,問了一聲,季鴻随口答是以前的朋友,他們也就沒在意了。

雖然是在這裏辦喪事,但是并沒有将屍體停在這裏,而是在殡儀館裏的冰棺裏。

說實在的,曲悠并沒有感覺到這一家人因為有人逝世有多麽悲傷,想來以前老太太的确折磨人吧,大家都巴不得她早點走。

不過,這樣連哭喪的人也無,也實在是讓人覺得有些悲哀了。

曲悠外婆死的那會兒,他和她沒什麽感情的,也哭暈過去了呢,曲悠當時也不是因為悲傷,他知道死才是人的歸宿所以并不覺得死有什麽,但是當時氛圍太悲傷了,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哭,然後就因為人小又缺水暈過去了。

季鴻給曲悠提了很大兩袋子水果,然後還有兩袋幹果肉幹等,說道,“放這兒也沒人吃,你提回去吧!”

又去和他守靈的二舅說了一聲什麽,提了個裝着日用品的小包,就來和曲悠一起出門了。

季鴻的父親和母親出國考察去了,沒在國內,所以根本沒來參加奔喪。

季鴻和曲悠出門後,季鴻騎上曲悠的自行車讓曲悠坐後座的時候,曲悠還想垂死掙紮,“季鴻哥,我家的床不好,也沒空調,怕你睡不慣,那個……”

季鴻根本沒理他這個,道,“上來吧!我也正好去看看肖嬸嬸呢,她這幾年還好吧!”

于是曲悠無法,只得坐上後座去,手裏的袋子給季鴻接過去挂到車把手上了。

季鴻騎着車搭着曲悠騎上了去曲悠家的路。

這樣騎車過去五分鐘不要就到了,季鴻一邊騎車還一邊感嘆道,“幾年沒回來,這邊變化還挺大啊!”

曲悠只得低聲無力地“嗯”了一聲。

這裏變化的确挺大的,之前的稻田全都修成荷塘了,建成了全縣最大的蓮藕種植基地。

荷塘中間一條公路通過,直接進曲悠家村子。

曲悠家就在村口。

到家門口時,看到曲媽媽還坐在院子裏邊乘涼邊看電視(把電視機搬到家門口放着的)。

作者有話要說:[1]出自徐梵澄翻譯的尼采的《蘇魯支語錄》,是我最喜歡的一個譯本,另外的譯本叫《查拉圖斯特拉如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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