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林家樂的名字叫家樂,奶奶說是合家歡樂的意思,但是他從小到大,從來都不知道合家歡樂到底是什麽滋味。他覺得自己的名字不錯,姓也不難聽,但是合在一起,就太他媽有諷刺意義了,林家樂,可不就是“鄰家樂”,難怪總是在鄰居家合家歡樂、歡聲笑語的時候,他坐在自家的矮窗下孤零零地偷偷聽着,像只躲在陰暗裏的老鼠。

所以他對自己的名字深惡痛絕,那兩個給了自己生命和名字的人,從來沒有給過他一個家,更不用說合家歡樂了。他十分讨厭別人連名帶姓地叫他,要麽你就叫小林,要麽就叫家樂、樂樂、小樂都成,千萬別叫林家樂。

“家樂,外面有人找。”林家樂的同學喊他的時候,他正埋頭在背英語單詞,馬上要舉行模拟考試了,他想考得好一點。

“誰啊?”聽見叫聲,他擡起頭來,心裏咯噔一下,“四叔!”

教室門口站着他的鄰居四堂叔,他的褲腿還卷着,腿上還沾着濕泥,趿着一雙爛拖鞋,正一臉焦急地探頭往教室裏找他的身影。林家樂站起來往外走,帶得桌子倒了都渾然不覺,來學校找他的通常只有奶奶,這次來的卻是并不十分親近的堂叔,而且還來得如此匆忙,他心裏湧起巨大的不安。

他的前座女生在後頭尖着嗓子喊:“诶——诶——林家樂你搞什麽鬼呀,能不能慢點?”

林家樂沒有理她,盡管她連名帶姓地喊了自己的名字,要換平時,他一定會糾正一番的,跑到門口:“四叔,你怎麽來了?”聲音不自覺地有些顫抖。

四叔将他領到樓梯口,那兒人少些,四叔猶疑了一下,但還是說了出來:“樂樂,你奶奶沒了。”

林家樂頓時覺得天旋地轉,他胡亂伸手,抓住了樓梯扶手,眼淚如開了閘的洪水,刷地沖出了眼眶,在臉上恣意地淌下。他拼命地咬着嘴唇,嘴唇都泛白發了青,他沒有發出聲音,哭得極其壓抑。

四叔擔心地看着這個可憐的孩子,最後一個為他撐傘的人倒下去了,以後就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了。“樂樂,你們老師在哪裏?我去幫你請個假,叔帶你回去。”

林家樂流着眼淚,不答話,眼淚順着他的臉頰留到下巴上,然後一滴滴落在地上,很快便氤成一團。四叔沒有辦法,便去他的教室找了一個學生,帶着去找了班主任周強老師,跟老師告了假,便帶着林家樂回去。

林家樂不是個孤兒,他父母都健在,但是也跟孤兒差不多,他的父母在他不到兩歲的時候離了婚。母親不知去向,偶爾聽人傳言說他媽嫁了個大老板,享福去了。

父親也活得好好的,但就跟沒有一個樣,他長了快十八歲,見過他爸的面不超過十次,最近一次是在三年前,他上初三那年。他不知道從哪裏打混回來,一身的瘀傷,在家待了半個月,然後又悄無聲息地消失了,還帶走了林家樂藏在枕頭裏的壓歲錢。那是奶奶每年過年時給他的,簇新的鈔票,總共一百一十塊,他全都寶貝似的收着,準備等奶奶七十大壽的時候給她買個禮物。奶奶一個人拉扯他十分不容易,給他吃喝,還送他讀書。這麽多年都沒舍得給自己買過一件新東西,然而奶奶的大壽還沒到,爸爸就把錢全都拿走了。

林家樂對父親的印象是相當憤怒的,他生了他,卻從來沒有管過他,從小到大,他跟着寡居多年的奶奶長大,祖孫二人相依為命。他總是在想,等着自己考上大學,就能讓奶奶高興,等自己賺了錢,就可以讓奶奶享清福了,然而這一切都來不及實現,奶奶卻死了!

林家樂坐在四叔的農用車拖裏,想起奶奶,可憐的奶奶,慈祥的奶奶,能幹的奶奶,總是對他好的奶奶,再也不在了。他終于忍不出嚎啕大哭起來,将農用車突突突的聲音都壓了下去。四叔在前頭開着車,也禁不住淚流滿面。兩人淚水灑了一路。

林家樂回到家中,一大群人圍在自己家門口,他尚未看到奶奶的遺體,便已經站不起來了,他一路跪行,一路大聲哭喊:“奶奶!奶奶!我回來了,樂樂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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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親戚鄰居看見他,連忙過來攙扶,将他扶到奶奶床邊。因為兒孫都未回來,林奶奶尚未入殓,但是壽衣壽鞋全都穿戴整齊了。林家樂跪在床邊,哭得幾乎暈過去,這個穿着黑色衣服,帶着黑色帽子的人是奶奶嗎?奶奶多少年沒穿過新衣服了,現在終于穿上了,卻是她的最後一身新衣。

“家樂,奶奶的眼睛還睜着,你和你爸都沒回來,她放心不下。現在你回來了,幫她合上吧?”一位年長者在他身後說。

林家樂跪着,顫抖着手摸上奶奶的臉,她的臉已經是冰冷的了,他一邊哭,一邊哽咽着說:“奶奶,樂樂回來了,你放心,我會好好的,你安心睡吧。”

林奶奶的眼睛果然閉上了。

“好了,吉時到了,我們讓老人入棺吧。”

有人過來将林家樂攙扶開,又有幾個人圍上來,用床單兜着林奶奶,擡進堂屋的棺木裏。林家樂追上去,抓住棺木喊奶奶。然而還是被一根一根的木楔子将他和奶奶分開在了兩個世界。

奶奶是生病去世的,也不是什麽大病,就是春天裏的一場感冒。老人沒太在意,總以為捱捱就過去了,舍不得花錢吃藥,七十二歲的老太太,常年辛勤勞作,又不舍得吃喝,身體大不如前,不想就此一病不起了。接下來幾天,林家樂渾渾噩噩地任人安排着參加喪禮,出嫁的姑姑回來了,姑父主持着一切事務。他的父親,直到奶奶入土,都沒能聯系得上。

林家樂非常悔恨,要是他周末的時候請假回來看看奶奶,一定會陪着奶奶去看病的,那麽奶奶也許就不會死。所以喪禮上,他好幾次哭得幾近昏厥。親戚鄰居們紛紛感嘆:“林奶奶沒有個孝順的兒子,卻有個孝順孫子,這些年也不負她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了。”

林家樂披麻戴孝,三跪九叩,履行着孝子賢孫的責任,将奶奶送到山上。一抔黃土,一個紙紮的花圈,幾張黃表紙錢,連塊墓碑都沒有,這裏,便是疼愛了自己十幾年的奶奶的最終歸宿。

奶奶去世的時節很好,正是萬物生長的春天裏。林家樂跪在墳頭,看着剛剛冒出來的小草,他的淚便湧了出來,這是奶奶的英靈嗎?他還舍不得這個還未成年的孫子吧,奶奶,我舍不得你,你為什麽不等我再長大一點再走呢?

很多年後,林家樂聽見那句歌詞“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請将我埋在,這春天裏”,他就忍不住想起那個春天,埋在春天裏的奶奶,還有跪在新鮮的黃土上、已無淚可流的他,那個時候,他是真正的無所依靠。

林家樂回到家中,姑姑姑父和一些親戚都沒有走,他們在做最後的清算和收場。家樂對這些事全都不懂,都是親戚們在主持。他看着淩亂的院子,以及空蕩蕩的屋子,心裏也是空空落落的,他的主心骨沒了,再也沒有人提醒他吃飯添衣,再也沒有人跟他一起商量着辦事了,以後,什麽都得靠自己了。

姑姑和姑父将家樂叫過去,在場的還有他的舅公——奶奶的弟弟,他們跟他談他的将來,還有喪禮上禮金的分算。按當地的習俗,出嫁的女兒在父母過身的時候,只需要拿一小筆錢出來即可,喪葬費的大頭都是兒子操心的,所以最後多餘的禮金最後只歸兒子們。但是家樂的父親不在,葬禮的費用除了奶奶的遺産,主要都由姑姑承擔,所以剩下的禮金姑姑也要分一筆。家樂聽着,覺得在理,連連點頭。

最後林家樂分得了一千六百塊錢,他拿着這筆屬于自己的錢,有些茫然了,這的确是迄今為止屬于自己的最大一筆錢,但一千六能做什麽呢?能供他讀一個學期的高中,他已經高三了,馬上要高考,高考完了就是上大學,若是考上了,拿什麽去交學費?

“樂樂,書呢,你繼續去讀,這個學期的學費和生活費都交了,你讀完再說。”姑姑如是說。

林家樂點頭。

舅公開口說:“要是家樂考上大學了,到時候我們一起想辦法給你湊學費。”

姑父沉吟了一會,緩緩地說:“讀完大專需要三年,本科要四年。一年學費生活費,再節省,差不多也要一萬塊,三四年就是三四萬哪。”他的語氣很平靜,就是陳述一個事實,也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

林家樂心裏一緊,的确如此,就算考上大學了,哪裏來的錢去讀呢?他那個爸,神龍見首不見尾,誰知道哪天會出現,就算是出現了,也未必會有錢給他讀書。姑姑家的條件并不寬裕,都是普通的農民,他們自己還有兩個兒子呢,一個到了結婚的年紀,另一個也在上高中。

林家樂咬着唇,低頭想了半晌:“舅公,姑姑,我還是回學校上完這個學期的課吧。至于大學,我就不考了。畢了業就去廣東做事去。”

姑姑聽着明顯松了一口氣,這些年逢年過節拿給母親的錢,全都被老人用來補貼孫子上學了。要說她心裏沒有怨言那是假的,如今老人去了,她再也沒有理由再補貼這個侄兒了,他都快要十八歲了,也算是個成年人了,這樣的家庭,還讀了那麽多書,誰也不虧欠他了。這年頭,不上大學的人多了去了,誰不是個活呢?那些小學初中一畢業就出去打工的人,不說發大財,誰不是都蓋上了新房子、娶上了媳婦、生了兒女?她家大兒不也是初中畢業就出去打工的?

姑姑剛想開口說好,被姑父拉了一把:“家樂,你在學校還是好好讀書,高考也照樣去考,報名費也不用擔心,姑父會給你。你奶奶是一直希望你上大學的,別辜負了老人的心願。學費什麽的,到時候姑父和姑姑給你想辦法。”

家樂聽見他說起奶奶,眼睛便澀澀的,他搖搖頭:“謝謝姑父,這麽些年了,我一直都靠你們拉扯才能上學,我已經長大了,不該再成為你們的負擔。”他何嘗不想像別的孩子一樣,安安心心讀書,然後高高興興地去上大學呢,但是他沒有這個命。

舅公在桌子上掐滅了快要燒到手指頭的煙頭,睜開渾濁的眼睛看着家樂:“既然這樣也好,先把高中讀完吧。到時候舅公找個熟人讓你跟着他去學門技術,這個年頭,讀書未必就一定有出路,更何況咱們還是這樣的家庭。”

林家樂點點頭,心裏那份酸楚和委屈是不能當着這些親人發的,他們誰也不欠自己的,要怨,就只能怨将自己生下來的那兩個人,可是如今他們跟自己還有什麽關系呢?

姑姑突然說:“樂樂,我聽說你媽人在廣東,這些年過得挺好的,要不你去找找她?”

林家樂聽得心裏一跳,這些年,親戚鄰居背地裏沒少說起過他那個媽,他從來沒有見過她長什麽樣,偶爾聽人說起他長得像她。但就是這樣,他還是想象不出她長什麽樣,偶爾在商店的玻璃壁櫥上看到自己的臉時,他會冒出一個念頭,她應該是長得算漂亮的吧。

那個媽,據他爸說是因為貪圖一個香港老頭的錢,給人家做二奶去了,抛棄了他們父子。他爸說起這事的時候是恨恨的,有點咬牙切齒的味道。林家樂從小對他爸也沒什麽特殊的感情,他是沒有像媽媽一樣一去不返,但是也從未盡過一個父親的責任,所以對他媽也沒有特別的恨意。更小的時候,他是恨過的,但是自他意識到自己的憤恨之情對那個人沒有半點影響之後,他就不再去記挂了,你恨得再深,她也無痛無癢的,那就是個陌生人,跟自己全然無關系。

可如今姑姑說讓他去找她,她過得再好,跟自己有什麽關系呢?自己最需要她的時候,只有奶奶陪在身邊,如今他長大成人了,都快能養活自己了,卻要去找她,就是為了錢麽?那跟她當年有什麽區別?他是死都不會去找她的。

林家樂搖搖頭:“算了,姑姑。我又不認識她,她現在是別人家的人了,再說我也長大了,自食其力還是夠的,不就是不能上大學嘛,好多人都不上大學也都過得好好的。”

姑姑的臉上露出一絲失望的神色,家樂的媽媽,聽說是給一個香港老板做小老婆,替人家生了兩個兒子,母憑子貴,現在闊氣得很呢,家樂的舅舅姨媽都跟着沾光,全都到廣東開店做生意去了呢。只是這個女人也夠狠心的,這也是兒子啊,十幾年裏竟然不聞不問,怎麽狠得下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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