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寒料峭,天色陰霾。

皇宮卻未受絲毫影響,朱牆豔豔,琉璃萬頃,熠熠生輝。

因天色緣故,離輝煌宮闱稍遠處的白月明橋卻黯淡着,四周陰影幽幽唯有路過的鳳辇泛着一抹顏色。

“當心腳下。”

這是皇後貼身大宮女驚絮第三次叮囑擡轎的奴才,天兒還尚早昨夜又下了一場春雨,路面濕滑若有不慎摔了辇中人可不是他們能擔得起的。

鳳辇上了橋,冷風從轎簾邊緣撲進來,鼓起的空隙露出了些皇宮早春景色。橋面濕漉,橋下通往宮外的小河破了冰,水流潺潺卷着些冰碴一路淌過。

雁回緊了緊簾子,擔心寒風吹進辇中傷了小侄兒的身子。

辇中有兩人,正是當今皇後與其七歲侄兒。

此番鳳辇是往宮門走,前些時日雁回在宮裏待得無聊,便想着将母家的小侄兒接來宮中小住幾日。小侄兒性子活潑得緊,生的又可愛,濃眉大目讓人瞧了就歡喜憐愛。

于是雁回便讓小侄兒在宮裏住了個把月,可又擔心耽誤他功課,今日才十分不舍地親自将人送出宮去。

侄兒乃是雁回大哥幺子,單字一個‘起’。小雁起見雁回凝着虛空出神,便拉了拉她衣擺,稚嫩的聲音響起:“皇後姑姑可是不舍雁起離去?”

雁回回神,見小雁起擺出十分嚴肅的神色便笑出聲來,手指在他鼻尖輕輕一抹:“是啊,小雁起這般乖巧,本宮怎舍得放你回去?”

小雁起聞言蹙起眉,那濃郁的黑眉擰巴成了一團格外可愛:“雁起也想日日留在宮中陪着皇後姑姑,皇後姑姑待我最好,不似父親每日/逼我習功課。”

雁回忍不住在小侄兒額上親了親:“讓你習功課便是對你不好了?若本宮有一日也逼着你學習,你豈不是也不喜歡本宮了?”

“當然不是。”聽了雁回這話,小雁起挺直胸背,小嘴抹了蜜似的把雁回一陣誇,誇完後忽的垮下臉:“皇後姑姑對雁起好,将來有了皇子也會對雁起這般好嗎?”

辇外,聽了雁起這番話的驚絮不由得吸了一口涼氣,寒氣入肺嗆得驚絮忍不住咳嗽。自知失态,驚絮跪下求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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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來吧。”隔着簾子,雁回的聲音幽幽傳出,落在驚絮心頭卻百感交集,幾乎要落下淚來。

世人皆知,雁回愛皇帝愛進了骨血中。雁回尚未出閣時,閨房裏便挂着太子也是當今萬歲爺的畫像。雁回入東宮那日更是親自抱着畫卷上了轎,到如今入主中宮,這幅畫像又從東宮懸在了坤寧宮。

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後宮佳麗三千人,萬歲爺卻獨寵一人,只是這三千寵愛于一身之人并非雁回。

驚絮面露恚色,萬歲爺到坤寧宮次數屈指可數,也只有她知曉,雁回嫁進皇家多年迄今為止,右臂那一點守宮砂仍在。那守宮砂的朱色随着年月漸漸褪去,變成了比天還黯淡無力的顏色。

“便是有了皇子,本宮也仍……”雁回似乎絲毫不在意,本欲安慰失落的侄兒,轎辇卻忽得停住了。

下一瞬,一道跋扈蠻橫的女聲響起。

“臣妾見過皇後娘娘。”

在這後宮中音色便能透出十足嬌蠻的只有一人,便是三千寵愛在一身的正主蘭妃。萬歲爺賜‘蘭’字封號,蘭有空谷幽蘭蕙質蘭心之意,蘭妃便如蘭花般高雅美好,萬歲爺的寵愛可見一斑。

當然,這美好也僅僅是萬歲爺一人對蘭妃印象。蘭妃在後宮中跋扈非常,以往嫔妃們還會尋雁回訴苦告狀,可見蘭妃連雁回這個皇後都不放在眼裏便只能打碎了牙往肚裏咽。

驚絮垂首低聲與辇中人道:“娘娘,蘭妃也乘了辇。”

明月白橋只是皇宮普通的一座橋,橋面雖寬卻容不下兩架辇同時而過。按理,與鳳駕相撞自是嫔妃讓道,而驚絮特地于雁回說了這句,雁回便知道蘭妃是不準備讓的。

大抵是愛屋及烏,雁回知萬歲爺寵着蘭妃,對于蘭妃的以下犯下總是忍讓的。

如今鳳辇裏還坐着個雁起,別看雁起年歲小,懂得卻多。自己受辱也便罷了,若雁起将這事告知了母家,指不定家裏如何擔心她。而雁回又更是擔心一根筋的大哥會因此參上蘭妃一本,大哥不知迂回,有一說一,若奏章有哪處說得不妥惹怒了萬歲爺得不償失。

可雁回也了解蘭妃,她若知曉什麽是尊卑便也不會有‘蠻橫霸道’的惡名,她也不是蘭妃了。

如此進退兩難讓雁回頭疼,她撩開簾幔,目光落在對向車辇裏的人。簾幔映出辇中人妙曼的身影,雁回隐在寬大袖袍的手摘下指間玉戒,不動聲色地發力向那人彈去。

剎那,蘭妃發出一聲痛呼,從車辇上摔了下來。

驚絮立即對蘭妃身前伺候的宮女道:“還不去照顧你家主子。”

蘭妃那邊可謂是人仰馬翻,車辇自然也往後退讓出道來。雁回看驚絮一眼,拉下轎簾。

待鳳駕過橋後,雁回複才撩開簾子,露出擔憂的神色:“蘭妃如何了?驚絮還不去喚太醫!”

雁回也不等蘭妃回話兀自道:“待本宮處理完要事再來看妹妹。”

說完才示意鳳駕繼續前行,鳳駕一路到了宮門。雁回的大哥今骠騎大将軍安排了人在宮外等着雁起,雁回拍拍雁起的後背,囑托了幾句便讓他出宮了。

待要回去看蘭妃時,驚絮匆匆而來:“娘娘不好了,蘭妃跪在養心殿外懇請聖上治罪。”

雁回不明就裏:“她有何罪?”

驚絮俯在雁回耳邊說了來龍去脈。

原是蘭妃請了萬歲爺給其胞妹賜婚,今兒是親自領了聖旨出宮的。

怪不得蘭妃今日能蠻橫到不讓鳳駕,原是有聖旨在手,聖旨代表着萬歲爺,見聖旨如親見萬歲爺,若她今日為了在小雁起面前博回些顏面怕是要落個沖撞天威的罪名。

然驚絮後面說的幾句,讓雁回沉了臉。

她擡手,看着指間的戒指。小指上原本戴着的玉戒沒了,雁回本以為那只是尋常的戒指,所以才挑了它用作暗器,為的是讓蘭妃查不出罪證來。驚絮‘咚’地跪下來:“娘娘,那玉戒可是聖上去年百花宴上賞賜于您的。”

雁回喃喃道:“本宮倒是不記得了。”

這回倒是惹了禍,萬歲爺賞的物件內務府都有記載。她這下是人證物證具有,就算抵死不認,也賴不掉了。

驚絮實在想不通,雁回這麽愛萬歲爺,便是連蘭妃都能愛屋及烏的忍讓着,可為何卻絲毫不在乎萬歲爺賞賜的物件。上次有笨手笨腳的宮婢摔碎了聖上賜的青釉蟠龍瓶,雁回竟是連最輕的責罰都沒有。

一路行至養心殿,雁回便見蘭妃跪于殿前,蘭妃貼身宮女俯身在蘭妃耳邊低語幾句,蘭妃便朝着殿門高聲道:“臣妾辜負了聖上厚望,請聖上降罪!”

雁回認真聽完蘭妃這番話,驚絮已經駭得面色慘白。蘭妃明擺着就是沖雁回來的,聖旨蒙塵便是蘭妃摔下辇時連帶着身上攜着的聖旨落了地,聖旨沾了塵猶如天顏蒙羞,這番大不敬之罪雁回就算不死也得褪一層皮,這皇後之位這鳳印更成了飄搖之物。

雁回沒說什麽也跪了下來。

沒過多久,總管太監朱公公請蘭妃入殿,蘭妃起身時嘴角勾出一抹嘲諷的笑。

雁回不知跪了多久,直至恍惚聽見身旁宮人行禮,呼了聲“太後金安。”雁回側目,便見一道團花纏枝雲紋的裙裾曳地而來,養心殿燈火通明,點點光暈落在來人面上,只見當今太後未裝點任何金玉首飾,一頭墨發只用尋常的發簪绾成一個簡單的髻,但與生俱來的氣勢逼得所有人低下了頭。

包括雁回,太後一直對她寄予厚望,如今她沖撞天威讓聖旨蒙塵天顏蒙羞定是叫太後失望了。

她垂眸時,并不知曉太後投來一個注視,但很快的便撤走了目光,由宮人簇擁着至養心殿前,朱公公躬身想要說什麽,先被太後打斷。

“怎麽?哀家這個老太婆也需跪着等候皇帝召見?”

朱公公駭得跪下,佝偻着胸背忙稱不敢。未多時,殿前一聲,比起冬日的難以消融的霜雪有過之而無不及。

“宣!”

雁回被這個聲音凍得一哆嗦,思緒卻越飄越遠。

今夜難得是一個月夜,雁回跪了許久。耳畔響起殿門打開的聲音,片刻後,一雙明黃靴子出現在她眼前,緊接着用以做暗器的玉戒被扔了下來,玉戒打了幾個轉兒變成四分五裂的模樣,橫陳在雁回身邊。

“皇後。”頭頂響起一道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你是在用這枚玉戒提醒朕冷落了你嗎?”

雁回已經做好了受責準備,哪知聽見這番話不由蹙眉,擡首。

她看見皇帝身後,漢白玉雕刻的板欄望柱有一道身影正往自己這邊眺望。目光相撞那刻,那人露出一個慈祥的笑來,是太後。

太後驚聞聖旨蒙塵後匆匆入宮尋了皇帝,先帝崩後,太後便常居于宮外的皇家寺廟中,由此可見她有多偏心雁回。其實令聖旨蒙塵一事說大也不大畢竟不知罪無罪,只看皇帝想不想願不願把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太後細數了雁回這些年來的付出,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說着說着便落下淚來。

“皇後滿心都是你,皇帝,你又是如何待她的?”

“你專寵蘭妃,後宮可曾有一句怨言?這都是皇後的功勞!”

“她做了這麽多,是否從未在你面前讨一聲好?你仔細想想這坤寧宮你踏足過幾次?就連哀家這個吃齋念佛不問塵世的老太婆都曉得皇後日日夜夜只能瞧着皇帝的畫卷睹目思人啊!”

“便是這玉戒,皇帝可還記得為何賞給皇後?蘭妃生辰舉國歡慶,皇帝還下旨大赦天下……”

天子謝昀凝着手中玉戒,皇後的生辰是過了三月後他處理奏折後才憶起的,當時雁回生辰正值江南水患,便蓋了過去。事後,禮部上書詢問是否為皇後補過生辰,他當時也問了雁回想要什麽生辰賀禮。

雁回只答,日日能見聖上便是賞賜。

于是在後來的百花宴上,謝昀便賞了這枚玉戒,算是補上的禮物。

“聖上忙社稷,臣妾不敢煩擾聖上。”雁回抽走澆築玉戒的視線,明明還不及花信年華,卻多了幾分違和的老氣橫秋和氣死沉沉的端重。

“皇後!”謝昀加重這二字,居高臨下凝着雁回:“你執掌金冊金印,為天下之母儀。擔着內馭後宮諸嫔,外輔朕躬的重責,今日之事你可知錯?”

雁回聽謝昀這意思是不打算計較聖旨蒙塵的罪責了,只是大事可以化小,小事卻不願意化了。雁回身為中宮之主以後宮祥寧為責,在謝昀看來,今日之事緣由與雁回争風吃醋。與嫔妃起了沖突,那無論如何雁回都有渎職之罪。

思及此,雁回心裏暗嘆一口氣,猜到是太後又為自己求了情。她雙手交疊置于額前,随後鄭重地叩首:“臣妾有罪,懇請聖上責罰。”

謝昀看她,如稠的墨發簪着的金步搖流蘇随着她叩首,垂在小巧的耳側:“鳳印由你掌管,而非她人,大梁的國母若是遇事怯懦,還需旁人求情,朕要這皇後還有何用!”

“臣妾謹記。”

謝昀這話看似嚴重,雁回卻知他指的是太後請求一事,蘭貴妃的事已經不計較了。

見雁回這般順從,謝昀也沒了教訓之心,只煩躁道:“今日事到此,你先回宮,朕處理完奏折會來坤寧宮看你。”

雁回頓了頓,再次叩首:“臣妾謝聖上隆恩!”

待謝昀回身進殿,驚絮才攙扶着雁回起身。雁回朝太後方位望去,那裏早就沒了身影,只剩冷風呼嘯而過。

“娘娘。”驚絮忍不住笑出聲,一是為聖旨一事解決,二是因謝昀今夜會來坤寧宮而替雁回開心。

“太好了。”驚絮又忍不住道。

但雁回始終沒說一句話,回宮後便徑直去了偏殿。偏殿中央挂着那副世人皆知的畫像,驚絮看着畫中人笑道:“娘娘,聖上今夜便會來坤寧宮,您放着活生生的聖上不看,何故看這幅死氣沉沉的畫像。”

話音剛落,一道犀利的目光猶如利劍出鞘向驚絮而來。

雁回素來寬和,這是驚絮第一次見雁回露出這樣的眼神來,頓時跪下低着頭嗫嚅道:“奴婢失言!”

便是聖上的畫像又怎能用‘死氣沉沉’四字,這可是掉腦袋的大罪!

然而——

“誰告訴你這畫像是謝昀的?”

雁回冷冷凝着她。

驚絮還沒來得及認錯,便被雁回接下來的話打得措手不及。

這是直喚了萬歲爺的名諱?

不,這并不是重點。

重點是,這畫像若不是萬歲爺還能是誰?

驚絮細細一想,頓時大駭,恐懼化作毒蛇在四肢百骸游走。

都說外甥肖舅,當今聖上更是與其舅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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