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暮色四合,夜涼如水。
驚絮的心情便如這月色,被層層疊疊的雲霭糾纏。
那些想不通的,驚絮全都想明白了。
“罷了。”大抵知道自己情緒失控,雁回收斂了冰一般的語氣,“聖上不喜坤寧宮的檀香,去換西域進貢的香熏燃上。”
驚絮久久不能從震驚中醒過來,雁回便伸手要扶驚絮起身。那玉纖纖的手指垂于半空中,驚絮卻不敢覆上,她磕了一個頭,額頭磕在金磚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驚絮狗馬之心,願為小姐肝腦塗地!”
驚絮是跟着雁回一齊入宮的,還在雁府時驚絮便是雁回貼身婢女,入了這深似海的宮門,她亦是雁回最親近最信任的人。
雁回笑了,姣姣容顏如仙如魅,她聽懂了驚絮的意思,這大逆不道的秘密驚絮要與她共藏。
可又有何妨?
這後宮的女人要麽圖榮華富貴要麽圖滔天權勢,她圖萬歲爺一張臉又有何不可?
從偏殿至寝宮後驚絮替雁回梳妝,因為謝昀即将到來,坤寧宮忙上忙下,卻個個洋溢着喜色。雁回從不責罰奴才,坤寧宮當差的宮人們也是打心眼裏替皇後娘娘開心。
“本宮聽聖上嗓音有些喑啞。”梳妝後的雁回起身道:“吩咐禦膳房熬一碗雪梨湯。”
驚絮便像什麽也不知曉似的提議道:“娘娘一手雪梨湯便是禦膳房也不及,不如娘娘親自煨給萬歲爺。”
驚絮并未誇大,別的珍馐不敢說,雁回這手雪梨湯确實出神入化。有一次謝昀風寒,不肯進食,後宮絞盡腦汁往養心殿送東西,謝昀也只喝了雁回親手熬得雪梨湯。
“娘娘,萬歲爺處理起國務哪次不是廢寝忘食。”瞧出雁回是擔心謝昀來時她不在宮中不能迎接,驚絮勸道:“這還未到子時呢。”
雁回也未多猶豫,納了驚絮的建議,親自去了禦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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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梨洗淨去核都由雁回自己親手操刀,禦膳房的人只守在一旁,時不時說些溜須拍馬的奉承話。雁回聽着聽着,今日聖旨蒙塵的事也覺得過去了,她心情大好,将雪梨塊與蜂蜜一齊放入炖盅內,又加了少許凍開水。
“蒲扇。”雁回拿過蒲扇,竟是連這個費神的步驟都是自己來。
半個時辰後,清香便從炖蠱中溢出,禦膳房又是好一番吹捧。這時,有個小太監匆匆而來,悄悄踱步到驚絮身邊低語幾句,驚絮臉色一變。
“我知道了。”驚絮努力讓自己不顯失落神色,但還是落入雁回眼底。
“怎麽了?”雁回輕扇蒲扇,接過旁人遞來的帕子俯身揭開蓋子。霎時香味四溢,便是宮裏穩重的老人也忍不住吧唧了下嘴。
“娘娘……”驚絮欲言又止。
“說吧。”雁回小心翼翼地将雪梨湯傾倒于琉璃盞中:“可是養心殿那邊傳了什麽話?”
謝昀別的不說,在勤政愛民這點上做的可謂是滴水不落。去年江南水患,未免今年又遭了殃,謝昀最近忙着修堤壩一事,想來是謝昀又要處理一宿政務,特派了人前來傳話。
“禀娘娘……”驚絮咬了咬牙:“聖上去了蘭馨宮,讓您不必等了。”
蘭馨宮便是蘭妃的寝宮。
“本宮知道了。”
雁回倒完湯,将琉璃盞放在食盒中,風輕雲淡道:“回宮吧。”
“娘娘……”驚絮恨不得扇自己兩個巴掌,都是這張嘴賤,瞎出什麽主意。不過好在驚絮知曉了那個驚天的秘密,不然此時她一顆心都要提雁回揪起來。
好在娘娘并不愛萬歲爺。
回坤寧宮路上又經過了那座明月白橋,擔心雁回又憶起清晨的煩心事,驚絮上前,将準備好的披風蓋在雁回肩頭:“起風了,娘娘咱們快些回宮吧。”
雁回正要應,明月白橋那端又迎面顯出幾道人影。雁回還沒看清來人,那人便跪下行禮了:“臣叩見皇後娘娘。”
驚絮将燈籠往前一探,雁回才看清橋的那端有三人,一人提着燈籠,一人背着藥匣,兩個人攙着中間的老者——太醫院院判陸安。
“陸太醫快快請起。”雁回示意驚絮去扶,太醫院中當屬陸安醫術最好,只是年事已高,謝昀特允其為各宮嫔妃診治時可乘轎。此時雁回見他徒步匆匆便多問了句:“陸太醫要往哪個宮去?”
她聽出謝昀嗓音沙啞,以為陸安是要往蘭馨宮為謝昀把脈的,能讓陸安疾步的阖宮上下只有謝昀一人。
果然陸安道:“禀娘娘,老臣這是往蘭馨宮而去……”頓了頓自作主張道:“為貴妃娘娘診治。”
貴妃娘娘?
雁回皺眉,莫說蘭馨宮只有個蘭妃,這宮裏又哪有什麽貴妃娘娘。沉思片刻,雁回試探道:“蘭貴妃今日從辇上摔落可是傷着哪了?”
陸安答是。
驚絮剎那變了臉,雁回笑了笑,示意驚絮将手裏的食盒交由陸安:“正巧,本宮剛熬了一碗雪梨湯,麻煩陸太醫順路送去蘭馨宮。”
“老臣應當的,娘娘言重了。”
把食盒交給陸安,瞧着陸安離開白月明橋後驚絮滿面憤懑,雁回乃中宮之主,蘭妃冊封為貴妃一事雁回竟毫不知情,謝昀這是狠狠地打了雁回的臉,拂了她的顏面。
雁回看驚絮這副模樣,笑了笑:“本宮将蘭貴妃打下辇來,聖上沒責罰本宮已是厚愛。”
笑着笑着雁回面上的笑意便變了味,多了幾分自嘲。她早上害蘭貴妃跌落下辇看似魯莽,其實也有分寸,蘭貴妃那細皮嫩肉頂多擦出點小傷來,能半夜傳了太醫診治,不曉得蘭貴妃又在謝昀面前如何編排了自己。
雁回對蘭貴妃一直容忍再三,可奈何蘭貴妃就是不肯放過她。這麽多年來,她明裏暗裏遭了太多蘭妃使的絆子。
聖旨蒙塵已是一件,不知今夜蘭貴妃又會鬧什麽幺蛾子。
雁回有些頭疼,輕聲對驚絮道:“回宮吧。”
晚風拂過,風雨欲來。
蘭馨宮。
陸安收起了藥匣,坐于一旁伏案開藥方。
蘭貴妃眼圈緋紅,拉着謝昀,巴掌大小的臉上滿是委屈:“皇後娘娘這般羞辱臣妾,聖上竟也不心疼。”
謝昀看了眼她掌心的幾縷傷痕,怕陸安再來晚些,這傷勢便要愈合了。看着蘭貴妃手掌的傷,謝昀這才憶起,雁回乃鎮國大将軍之女,幼時也是學武的。
他與雁回從小便定了婚約,自他記事起便知曉他将來的正妻是忠烈之後,雁家嫡女雁回。
想到這裏,謝昀又憶起他那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舅舅,明明是長輩卻盡拉着他做些上不得臺面的事,例如伏在雁府牆頭偷看未來太子妃便是一樁。
那時陽春三月,雁府庭院裏梨花滿地,母後口中溫柔娴靜的太子妃正跪于青石板上哭得肝腸寸斷。
舅舅用手肘輕輕推了下他:“太子外甥,你這太子妃好生剛猛。”
謝昀額前神經一跳,直覺小舅舅接下來沒有什麽好話。
果然,舅舅開懷道:“你可知安國公嫡子張俊?”
謝昀面色一沉:“纨绔子弟,不學無術。”
舅舅挑眉:“恃強淩弱,無惡不作!前些天看中了永安鋪家的小姐,硬逼着将人娶回家做妾。”
不等謝昀回應,舅舅挑眉道:“便是你未來的太子妃,孤身一人闖入安國公府将人救了出來。”
謝昀一愣,再看雁回,發間、肩膀處都落了小瓣小瓣的梨花。
“做了好事,她哭什麽?”謝昀不由得納罕。
舅舅大笑:“差點廢了張俊一條腿,安國公晚年得子,能不找上門來嗎?大将軍氣她以暴制暴,不許她再習武。也是,這丫頭将來是要嫁進天家的,這脾性也該收斂了。”
謝昀沒再言語,他向來喜歡溫婉的女子,可不知為何卻不想雁回也被天家的禮儀規矩束縛。只是這個念頭稍縱即逝,再見雁回時,她已是端坐着便顯大家氣質的閨中千金,一舉一動一颦一笑溫文爾雅。
便是為了那無上的尊貴也能磨圓了棱角,無趣!
陸安開好了方子,這才将食盒送上前,雁回只讓他将食盒送去蘭馨宮,陸安便自覺這是雁回給蘭貴妃的。
“皇後打了一巴掌再給一顆糖,可是把臣妾當傻子唬。”蘭貴妃不悅。
謝昀卻命人打開了食盒,蓋子揭開那瞬,雪梨湯的甘甜迫不及待地蹿出,竟是連宮裏燃着的熏香也比不過這香氣。
朱公公是個慣會察言觀色的主,見謝昀眼角微挑,便上前替主子盈上一碗。
謝昀舀了一勺,舌尖甫一嘗上味道猶如久旱逢了甘露。謝昀本不喜甜食,只是跟着那尤愛甘甜雪梨的舅舅混久了,口味也慢慢變了。
雁回的雪梨湯一絕,暑熱難耐胃口不佳時,太後便會端着這雪梨湯給他,猶記得太後打趣:“難得皇後記着皇帝喜甜食,也就這雪梨湯拿的出手了。”
他當時懶懶回道:“阿其所好。”
這般浸在回憶裏,今日太後在養心殿那番話又響了起來,謝昀放下琉璃小碗,起身:“你好生休養。”
蘭貴妃急道:“聖上可是要走?”
“朕去坤寧宮看看皇後,貴妃有何意見?”
蘭貴妃瞥見謝昀冷硬的輪廓當即噤了聲,待謝昀走後一股腦兒地将琉璃盞連帶那費心熬制的雪梨湯一同掀落,雁回這賤人!
謝昀擺駕至坤寧宮,夜已深,坤寧宮吹了燈。
宮人見了謝昀急忙跪下行禮。
謝昀依稀記得皇後身邊伺候的宮婢喚作驚絮,他問驚絮:“皇後呢?”
謝昀來的突然,驚絮只好道:“回聖上,娘娘感了風寒身子不适已經歇下了。”
本以為謝昀要走,哪知謝昀跨過了門檻直接要往內殿去,驚絮驚懼交加忙上前:“聖上……聖上萬金之軀……”
話還沒說完,謝昀已經入了內殿。朱公公也想勸,但被謝昀一記眼神止住了。無法,驚絮只好跟了上去。
謝昀一入內便瞧見那層層疊疊紗幔後的鳳榻,正如驚絮所言,雁回今日在養心殿外跪了一日,夜裏又受了涼,加之煩心蘭貴妃便覺得頭疼腦熱,回了宮就睡下了。
她睡得很不安穩,因此也沒發現謝昀撩開了紗幔,負手立于榻前。
“懷瑜……”雁回一聲夢呓。
謝昀一怔。
——“你仔細想想這坤寧宮你踏足過幾次?就連哀家這個吃齋念佛不問塵世的老太婆都曉得皇後日日夜夜只能瞧着皇帝的畫卷睹目思人啊!”
這話似魔咒般在謝昀腦中揮之不去,就連他自己都未發現他的臉色柔和了些。
他從不知曉,皇後愛他如此,竟在夢中念他表字。
涼風從窗棂縫隙溜進,吹起紗幔一角,紗幔外,驚絮腿一軟跌坐在地,後背已起了一層冷汗。
萬幸!萬幸!
謝昀,字懷瑜。
國舅,字樂魚。
還好萬歲爺将皇後娘娘那聲夢呓聽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