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大梁天子遇刺一事悄然結束,但阖宮上下各處戒備,今夜當值的羽林衛比平日多出幾倍。
這邊蘇元為查黑衣人來歷着急忙碌,而不遠處的乾清宮燈火通明,那盞被晚風吹滅的燈又重新點上了,燭火搖曳,将書案前那人的影子拉扯着拖在地上。
朱公公低頭垂眸,注視着腳邊謝昀的影子。灰黑的影子綽綽,透過時而變化的形态可以窺得正主此時有多焦心。
紫檀書案平鋪着畫卷,謝昀郁塞地瞧着畫。
畫中人他已經來來回回看了無數次,先前那股怪異的感覺越來越盛,幾乎要擠爆他整顆心。
“朱頤。”謝昀沉着臉喚了聲,手指隔空點了點畫:“你看這……”
朱公公這才擡眸,按謝昀所指的位置看去。
那是畫的上半部分,謝昀端端指着畫中人的眉宇,劍眉朝兩鬓斜挑,還有幾縷額前碎發夾雜着瑞雪在眉宇處飛揚。
知朱公公老眼昏花,謝昀特地指出:“眉宇間有顆痣。”
朱公公端了盞燈,小心翼翼地湊上前。點點光暈落在畫中人眉宇間,朱公公這才借着光亮睜大眼。
若不是謝昀指示到位,朱公公尋到這顆痣怕還需要好長的時間。
如同謝昀所說,這畫中人左邊眉間靠近鼻梁處有個小點。朱公公本想寬慰謝昀,這眉宇間多出來的一點許是作畫之人不慎滴了墨跡,可看清這一小圓點後,朱公公噤聲了。
那是用上等的朱色顏料特意點的。
眉宇間一點朱砂痣。
謝昀招手:“去……去拿鏡子來。”
朱公公望着謝昀,幾番欲言又止。若非謝昀專注着觀察畫像,必會蹙眉讓朱公公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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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公公依言尋來了一枚刻着栩栩如生的龍虎麒麟銅鏡,雙手捧着恭敬地遞到了謝昀面前。
謝昀一把拿過,對着自己,銅鏡中顯出當今天子的容顏來。
朱公公餘光瞥見,謝昀一手舉着銅鏡手柄,空出來的手在自己眉宇間扒拉了兩下,随後整個人呆滞了一瞬。
“萬……萬歲爺?”朱公公不安地喚出聲。
那枚銅鏡清楚地映照了謝昀皮相,眉梢斜入鬓發,星眸微挑很是緊張地打量鏡子中的自己。
片刻後,那本就冷硬的臉部線條更加淩厲,還帶了幾抹不可置信的神情,叫人望而生畏又無端覺得可憐弱小又無助。
“朕……”謝昀茫然道:“眉宇間似乎沒有這顆痣。”
朱公公:“……”
謝昀下颌繃得極緊,把銅鏡往朱公公懷裏一攘,眼梢一擡,那眉宇也随之跳動:“你來看看,朕到底有沒有這顆痣!”
朱公公心中叫苦不疊,又不敢忤逆謝昀,只得踮了踮腳,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直視龍顏。
“怎樣?”謝昀有些不甘心地問:“朕到底有沒有這顆小痣?”
朱公公一哆嗦,趕緊跪了下來:“奴才該死。”
謝昀沉默,凝着跪在身前的朱公公。不知過了多久,他抿唇轉身,繼續打量起書案上平鋪的畫像。
許是萬事開頭難,又或者不是驚喜不至而是驚喜永遠在身後等候一場蓄勢待發。當謝昀發現這畫中人眉宇間有一小顆朱砂痣,磨平了這難于上青天的開頭後,之後驚喜紛至沓來,源源不絕。
這畫中人眉骨處竟有一塊疤痕,只是顏色與主色調相同,若多看兩眼早就可以發現。
謝昀又往下看去,忽的腦中靈光一閃,第一次身體力行地悟了‘醍醐灌頂’四字。他赫然找尋到自己當初覺得詭異端倪的點——畫中人一身戎裝,他又幾時征戰過沙場?
謝昀:“……”
這畫中人根本不是他!
那本該是誰的姓名甚至不用絞盡腦汁地去猜,蛛絲馬跡所得的每一個異樣都在指名道姓。謝昀忽然憶起自己第一次見到畫的情景。
那日似乎和畫上一般,也是一個大雪日。
舅舅一戰成名,凱旋後受當時的皇後如今的太後所托,留于東宮教太子騎射。
太子在庭院拉弓,不着調的舅舅一團泥似得倚在躺椅上,他說自個兒畏寒便蓋着一張皮裘,可又極其敷衍地只蓋了膝蓋以下,上好的獸皮毛有一大半都落在地上。
太子驟然擰臂,射出一箭,那箭矢劃破氣流穩穩地紮中靶心。
太子驕傲一笑,回頭想尋舅舅誇贊,卻見舅舅早已會了周公。
“舅舅!”太子無奈,正欲上前替舅舅蓋好皮裘,內侍通報皇帝親自來了東宮。
謝昀便想趕緊喚醒舅舅,哪知迎面而來的皇帝擺了擺手。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舅舅,随後露出笑來對謝昀柔聲道:“讓他睡會兒,昀兒你來,朕給你看一件寶貝。”
說罷,皇帝便讓人打開了那副畫卷。
皇帝笑呵呵道:“猜猜,這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謝昀聞言,滿心關注的點便落在筆鋒和畫風之上,最後搖了搖頭道:“兒臣愚笨,這畫風似張老先生,可下筆又稚嫩,據兒臣所知,張老先生已有好些年未收門徒。”
皇帝面上笑意更甚,他也不欲吊着謝昀,直接公布答案道:“是雁家女所畫。”
謝昀愣了愣。
皇帝又看了眼舅舅,半響後撤回視線落在畫上:“朕聽聞雁家女心悅于你,在閨房中懸挂了此畫。”
謝昀耳根一紅,如此直抒心中所愛,只覺得自己的未來太子妃太過張揚。
皇帝又道:“朕便讓人攜着畫入了宮,特地讓張乘風修改過。”
謝昀颔首:“怪不得,兒臣多謝父皇。”
話音剛落,身邊便傳來舅舅的聲音。
“臣拜見聖上。”
皇帝目光再次越過謝昀,笑意盈盈地對上舅舅的眼:“醒了。”
謝昀回身,見舅舅拱手道:“臣夢中恍惚聽聞‘寶貝’二字,也想開開眼,這便忙不疊地醒了。聖上帶了什麽寶貝,不知能否讓臣也見見世面。”
皇帝哈哈笑了兩聲,卻揮手讓內侍收起了畫:“既然錯過了,便錯過了。”
舅舅也不惱,連連嘆息,佯裝出一副惋惜後悔的模樣。
待皇帝走後,舅舅才纏着謝昀,問是什麽寶貝。
謝昀無所謂道:“一幅畫罷了。”
舅舅不信。
謝昀這才吞吞吐吐道:“便是雁家女懸于……閨……閨房那副。”
舅舅微微一愣,随後才露出真心實意的遺憾,但面上還是保持着得體的笑,道:“那今日确實可惜了,怪你,擋了我的視線……我那未來外甥媳婦畫得怎樣?”
謝昀幹巴巴道:“不怎樣。”
舅舅在他腦後輕輕打了一巴掌,半開玩笑半嚴肅道:“人家傾慕于你,你可莫做這負心漢!當心我揍你。”
謝昀嘆氣,幽幽道:“這天底下直言揍孤的,也只有舅舅你一人了。”
記憶回籠,謝昀望着這副畫,未閉合的窗牖晚風習習,他迎着風又不受控制地憶起自己曾說過的話。
——朕,就是仗着她的愛慕無所忌憚!
謝昀:“……”
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窘迫瞬間蹿上他心頭,生來便是尊貴、萬人之上的謝昀頭一遭明白了何為……
自作多情!
何為顏面盡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