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臨近入秋,夜裏的風帶着初秋的寒意。山谷間起了幾堆篝火,謝昀身上的鐵胄染了火星的炙熱,終日沉甸甸且冷冰冰的臉色卻并沒被火烤得消融,反而在火光的映照之下顯得更為突兀。
行軍打戰便沒有太多的講究,山間有一塊凸起的巨石,朱公公簡單清掃了一下巨石表面,将坑窪中的污穢塵粒拂去後,雁大将軍便鋪開一張羊皮而制的地圖。
大梁幅員遼闊,單是這張大到仿若沒有邊際的地圖便可見一斑。清冷月色下,此次出征的主帥及副帥圍着巨石而站,身上的鐵甲銀輝斑駁地落于地圖之上。
雁大将軍伸手指着地圖最北的邊陲小城,道:“聖上,這裏是邑城,邑城以北一百裏便是大漠塞外,蠻夷流竄之地,若今蠻夷欲打開大梁的口子,這邑城就是最為關鍵的一點。”
謝昀颔首,等着雁大将軍繼續說下去。
雁大将軍又道:“當是派兵支援邑城。”
雁大将軍說完,收回手時目光落到地圖上邑城不遠處标識出來的山脈,他頓了頓随後不動聲色地垂下眸子,掩過眸間幾分情緒。
但到底還是落入了謝昀眼中,謝昀看了看那處名為‘越鶴’的山脈,那裏埋葬着鎮國大将軍以及千萬将士的屍骨,亦是舅舅的投誠之處。
“雁來,你領兩萬精兵往邑城去。”謝昀越過山脈目光落在與邑城隔山相望的另一城池上:“其餘人去這。”
雁來便是今骠騎大将軍姓名,與皇後名諱含義相同。有來有回,可偏偏一腔悲歡古難全,縱使兒女美好的寓意濃濃,鎮國大将軍還是再也回不來了。
謝昀修長的手指在這座城池上一點,再挪開,郦城二字躍于衆人眼眶。
張相張炬為什麽反,蠻夷為何願意助他反,知曉實情之人少之又少。謝昀也無意解釋一二,只下了命令:“天一亮便兵分兩路。”
部署好作戰計劃,衆人便各自休憩。謝昀讓朱公公拿來紙筆,便在雁回寄來的書信上寫了幾字,随後折好信箋交給朱公公,随口問:“皇後回宮了?”
朱公公人雖不在宮中,眼線卻在。
便道:“娘娘兩日前便已回了宮。”
謝昀“啧”了聲,眼眸微眯,看着星火跳躍木柴燃的噼裏啪啦的篝火道:“看樣子,舅舅不願見她。”
Advertisement
夜色沉沉,同一片天空之下,雁回走下皇家寺廟百級石階。待人工鋪就的青石板變為山野土路,晚風卷着林間樹葉作響,時不時有幾道分不清是野獸嘶鳴還是其他什麽的異聲,雁回才有一陣後怕。
倒不是真的怕狼怕虎,而是擔心自己若真出了什麽意外,辜負了那人囑托,黃泉之下又如何相見。
雁回捏着手中通行的令牌,因着太後常年居于此,靈山下有一圈駐紮守候在此的人,管理不比皇宮松懈,若無這令牌既無法出也無法入。
雁回向駐守的将士遞了牌子,又說明了自己深夜下山的緣由,待值夜的将士好生檢查了一番,又做了幾道登記後才堪堪放行。
“多謝。”雁回道了謝,随後問那值夜的将士:“請問這山下的小鎮可有診堂?”
将士搖了搖頭道:“靈山附近幾個小鎮都無診堂,姑娘還是得往城裏去。”
雁回又道了謝,其實進城的路途是最近的,只是張相謀反後,這京都城門算是半封鎖了,這麽晚進城必定又會被盤問許久,那守城門的将領是雁來部下,雁回擔心自己身份遭暴露了。
思來想去,雁回走了一會兒,便蹲下來用地上的泥土往臉上又抹了抹。
然後她聽到一聲輕笑。
很輕,像鴻毛一般落在了心頭。
雁回猛然轉身回頭,目光所及只有黑黢黢的樹幹陰影和眼前方寸之地被夜風吹得搖搖晃晃的雜草野花。
“誰?”
雁回肯定自己是聽見了,可放眼望去天地之下空無一人。她凝着婆娑樹影看了半響,最終抿唇順手拾起泥土地邊一根枯枝握于手中,以作防身只用。
雖枯枝一折便斷,但也聊勝于無。
雁回捏着這枯枝一路往城裏去,這一路上她便豎着耳聽身後動靜,然,除了風吹樹葉擦過耳畔便再無其他。
到了京都城門,雁回又将通行的令牌交給了守城的将士。雖謝昀有令,每日進、出城的人數不得超出三百,但這令牌是謝昀為太後特制的,便意味着特權。
尤其在雁回闡述自己進城來意時,守門的将士便很快放行了,又瞧雁回面上幾分狼狽,還特意囑咐她行路小心。
雁回忽覺一陣暖意,她在禁宮待的這些年是許久不見這些人情善意了。她忽的有些感慨,覺着這些年的歲月蹉跎泯滅自己許多善良。
她想到了國舅爺的表字,樂魚。
臨淵羨魚樂在其中。
便是如此灑脫随性的國舅爺無法選擇自己的道路,又何況她呢?有些人生來肩上便是有責任的,身在其位必謀其職,欲戴皇冠也必承其重。
這轉念一想,雁回面上的笑意便消散了,她向将士問了最近的診堂,道謝後便又繼續趕路。
又因着張炬謀反,京都宵禁時辰提了前,雁回加快腳程往距離城門最近的診堂去。
最近換季時期,風寒發熱人數驟增。
雁回來的這間診堂在這時也是人頭濟濟,她看了眼檐下懸挂的葫蘆,葫蘆底下又接了一個魚形的幌子,意為懸壺濟世且賣藥看病不分晝夜。
雁回好不容易擠進堂內,問了問案牍前的大夫有沒有她要抓的藥材,又問他能否通融一二,因為自己還要趕在宵禁前出城。
那大夫頭也不擡,厲聲道:“沒瞧着都排着隊呢?這裏哪個人不都有所急,你不要搞特殊。”
雁回除了在謝昀那裏碰灰,這還是第一次吃癟。她又不好将太後搬出來,只得讪讪尋了一旁的夥計要了等候的號牌。
她捏着號牌想在堂中等候,可這裏人實在太多,根本沒有可容她等候的地方,好在有人指了指街道對面的茶肆道:“見姑娘穿着不俗,若是有多餘的閑錢不如去對面茶肆等着,若輪到你的號牌,大夫自會喚你。診堂的病人太多,沒病的人待久了也怕染了病,還不如花點小錢買個無病無災。”
雁回覺得他所說不無道理,便去了對街的茶肆。
剛坐下,方才勸她來茶肆等候的人便迎了上來,詢問她要喝點什麽茶。
雁回:“……”
這民間商家的手段讓雁回嘆為觀止,只是身上的銀兩是公款,便只點了一壺最便宜的茶。
茶肆老板也不嫌棄,樂呵呵地端着茶送了上去。雁回本就是喜茶之人,聞着茶壺裏的味便猜到了什麽,果然一敲開茶蓋,壺中零星只有幾片茶葉。
這茶葉還不知是泡過幾壺滾水的。
雁回認栽,只讓茶肆老板再送上一壺白水便是,可那老板又要收錢。雁回面上有了怒意,好歹是中宮之主,沉下臉時那威嚴便顯了出來。
雁回冷道:“對街的診堂懸壺濟世,你卻釜底抽薪掙這黑心錢,不知老板午夜夢回時有沒有一兩分心虛!”
茶肆老板是做生意的,自然也有認人的眼水,當下便知面前這姑娘鐵定大有來頭,于是忙不疊地重新送上了茶水,但又有一絲不甘,指着對街的診堂委屈道:“姑娘,對面的診堂也不幹淨。”
雁回一擡眸,循着老板所指處看去,卻見診堂門扉兩邊挂着一副對聯。
上聯:但願時間無人病,寧可架上藥生塵。
下聯:購藥滿十兩銀子,送雞蛋一筐。
雁回哭笑不得讓茶肆老板走了,她往茶盞中倒了水,正要啜飲聽得背後一桌談論。
“那柳安大道又賣起了女兒紅。”
“是那家嗎?”
“是。”
“當真?那可是太好了。”
“我還騙你不成?昨兒個我才去飲了一碗,那滋味和五年前一般模樣,不要太爽口!可惜老板只賣三罐酒,賣完就收攤。”
“為何?”
聲音逐漸小了下去,談論聲變成了竊竊私語聲。
雁回端茶盞的手一頓,随即掩下眸子。她知曉為何,京都的柳安大道有一戶專門賣酒的人家,不僅是酒好,也因骠騎大将軍是那裏常客便有許多人慕名而來,只是骠騎大将軍投敵後,那家便關門不敢再開了。
如今想來,張炬謀反一事定是在民間傳開了,當年扯着正義旗幟嚴審骠騎大将軍親信的張相卻成了亂臣賊子,那些誣陷也就不攻自破了。只不過,當朝天子還未為大将軍正名,所以這酒也只敢限量售賣。
這是好事,雁回這般想着飲下一口白水。
不知過了多久,診堂終于喚了雁回手中的號牌。
雁回往桌上扔下碎銀,便往診堂去。方才還人頭攢動的診堂現下沒剩幾個人,雁回将藥方子遞給了大夫。
大夫先是上下打量了雁回一番,随後才看了看方子道:“這藥自然是有的,不過得加錢。”
雁回蹙眉冷聲問:“為何?”
她看過藥方,裏面的藥材都是再尋常不過的。她剛剛坐于茶肆時也想明白了一點,太後本就在病中,若女醫往禦藥房讨藥必會引起自己的注意。而不想雁回往皇家寺廟來的太後必定不會準允女醫上報禦藥房,這才會讓人下山去買藥。
大夫道:“姑娘你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麽時辰了,且宵禁的時間也快到了,夜間費懂不懂?”
雁回倒沒聽說過這個,被大夫三言兩語說得噤了聲,随後問道:“加多少錢?”
大夫伸手,比了一個數。
雁回問:“二兩?”
大夫獅子大張口道:“二十兩。”
雁回蹙眉看着他。
大夫其實在方才的打量中得出幾個訊息,雁回身上綢緞光滑得仿若能出水,雖是婢女服飾,可這京都裏官家中的婢女丫鬟們服飾都不是這樣,這般想來便猜雁回是哪家商戶裏做工的丫鬟。
土農工商,這大戶人家人傻錢多,地位也就這樣,欺負也就欺負了。
且這間診堂距離城門最近,前來抓藥就診的病人多是城郊或城外的人,雁回方才自己也說了,着急趕在宵禁前出城,那麽他坐地起價也更得心應手了。
大夫見雁回不吭聲便道:“姑娘也可以往城內再走走,也有診堂是不收這夜間費的,只是不知他們是否已經打了烊。”
他賭的便是雁回着急,這行裏頂破天了也只有個出診費,夜間費只是大夫想出來蒙人的由頭。
說罷便讓一旁的夥計趕人離開。
雁回簡直想砸了這間診堂,再将這黑心的老板發配了。慧心交給她才多少銀子,竟還不夠老板索要的夜間費,慧心還在等着她,若她連第一件差事都辦不好,少不得就被芳無趕回宮了。
她還沒探清皇家寺廟內院的外男的身份呢!
雁回記下這家診堂,想着往日定要将這不正之風肅清了。只是往城裏尋尋覓覓,可那些正規的診堂都關了門,無法雁回只得回來,想和老板商談看看能不能立個欠條字據。
剛回來,這家診堂已經掩上了門,只是燈火還亮着,雁回準備上前敲門,便聽見其中一陣乒乒乓乓的響動。
時不時還有幾聲求饒。
“爺!小的知錯了!別砸了!”
是那大夫的聲音。
雁回愣了下當即推門,入目是一個坐于四輪車上的男子,他背對着雁回,不同于上次雁回于窗紙窺見那般,今日男子束了發。
他懶洋洋地問:“這麽快就知錯了?”
跪在地上不斷求饒的大夫道:“您親自主持公道,小的是誠心實意知道錯了。”
那人輕嗤:“爺不是來主持公道的,爺是來給我家……”
許是聽見門扉這邊的響動,男子一邊偏頭往門扉這邊看一邊繼續方才未說完的話。
看清來人是雁回,男子頓了頓改口道:
“爺是來給……這位姑娘撐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