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游戲倉在無人使用的狀态下自動休眠,房間內唯一的光源就此消失。鐘戎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打了個哆嗦,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堆滿衣服的椅子旁,随手拿起一件帽衫套在單薄的短袖外,順便打開了桌面上的臺燈。
冷光照亮房間,鐘戎看見被冷風吹的不斷擺動的窗簾,想起自己忘記關上的窗戶,嘆了口氣。他走過去,撩開窗簾,不出意外地看見窗外的瓢潑大雨。雨點從窗縫中落進來,合着冷風砸到鐘戎臉上,讓他長到下巴的頭發黏在臉上。
很不舒服,但他不想動。
再過三天,他就得離開這裏了。離開他從小生活的家,前去一個全然陌生的城市,前去那個男的的家。
鐘戎閉上眼,還是動手把窗戶關上了。他胡撸一把半濕的頭發,轉身從書桌上拿起了手機。不少人都給他發了信息,這些人都參加了他媽媽的葬禮,消息裏大多也都是關心。他挑了幾個回複過去,不想再看這些消息,索性關閉了消息提醒。
他揣起手機,正想拿了鑰匙下樓買點吃的填填肚子,突然想起了那個“9”。但穿白衣服的人很多,未必穿着白衣服的9就是跟蹤他的人。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拿出手機給游戲裏的阿萊發消息簡單敘述了事情經過,讓阿萊注意一下。
謹慎總是沒錯的。
“小鐘?出門啊?”
鐘戎與從電梯裏出來的人對上臉,點點頭:“餓了。”
王嬸抱着孫子,挎着菜籃:“那正好,來嬸兒家吧,一會兒就開飯。”
鐘戎笑笑:“沒事不用,我正好順路去幹點事兒。”
“哦哦,”王嬸颠颠孫子,笑起來,“那記得吃點暖和的東西啊,今天天兒冷。”
确實冷,鐘戎想。他應該穿厚點的的。
傘被雨點打得劈啪作響,鐘戎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全是水坑的人行道上走,鞋和褲腿很快就被打濕了。他快步走向公車站,下一班公車很快就來了,他不能錯過。
烏雲遮天蔽日,下午四五點,天已經黑透了。路燈提前開啓,也沒起什麽作用,這條街的破燈壞了一連串,該黑還是黑。鐘戎往後退了一步,避開公車進站濺起的污水,等車停穩才走上前。
車門開啓,搖搖晃晃的,鐘戎收起傘鑽進去。車裏沒什麽人,他刷了手機,走到最後一排的最右邊,在窗戶旁坐了下來。前幾排有兩個小孩,背着小書包,大概是搭伴放學回家的。最左邊有個裹得嚴嚴實實的上班族,睡得很熟,看上去應該是從起始站坐到最終站的那種人。除此之外就只有那個嚼着泡泡糖的公車司機了。鐘戎收回目光,看向窗外,無所事事地打量着飛速略過的街邊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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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沒幾個人,各類廣告牌倒是層出不窮。除了飛掣相關的游戲倉部件以外,還有刃特公司的高科技産品廣告,并不貴,廣告詞吹得天花亂墜,好像擁有了刃特的産品你就能變成世界最開心輕松的小天才了。不得不說,這種滿天都是的宣傳方式确實吸引了不少顧客,就連王嬸也下單了育兒機器人。
鐘戎在廣告牌上看見了那個微笑的刃特老板——唐懷特,皺起眉頭別過了眼。他總覺得刃特老板不是什麽好人,可能是因為他媽媽以前就在刃特的廠子裏工作,結果得病後恰逢全機械化,沒辦法得到公司承諾的保險,唐懷特也并不在意,卻在知道F城中了全套N1游戲倉的人是鐘戎後前去醫院假惺惺地看望鐘戎媽媽。
不管別人再怎麽誇獎唐懷特,鐘戎也本能地覺得那人不是什麽好人,而他的本能和直覺在游戲裏救了他無數命,所以他更相信自己。
公車在紅燈時緩慢停下,鐘戎的手機突然收到了一個電話。他看清那個備注,厭惡地挂斷。結果沒兩秒,那個電話又打了過來。他不得已接起來,語氣很沖:“幹嘛?”
“戎戎?是爸爸……”
“別叫我小名,”鐘戎差點吐出來剛吃下去沒多久的青團,“說事兒!”
鐘雙恩嘆了口氣:“你……算了。你收到消息了嗎?明天你就可以過來了,手續提前辦好了。”
“什麽?!”鐘戎腦子一炸,“提前去?你幹什麽提前辦好手續?你神經病嗎?”
前排的小孩好奇地回過頭來,鐘戎不得已壓低聲音:“我不過去!說好五月再去,我就五月再去。”
“四月二十八不也一樣嗎?就差兩天,你明天必須過來……”
“我不去!”鐘戎懶得再聽他說話,一下挂斷了電話。那兩個小孩還在盯着他看,他心裏煩得要命,改變了目的地,給打工地的老板請了假,急着下了公車,叫了輛出租,轉頭向家行駛。
他自己收拾行李起碼能拖一星期,讓他明天必須得過去還有另外一個意思——他的行李已經被收拾好了,不用勞煩他擔心了。
他得趕在搬家公司挪空他的家之前趕回去。希望搬家公司的人不要帶搬家機器人,有那個東西在,他家的東西不用半個小時就能被搬空了。
雨越下越大,鐘戎打了個噴嚏,突然反應過來他把傘丢在公車上了。如果煩躁的實體表現是火,他能把整個街區的雨都燒幹。
如果東西真的被搬空了,鐘雙恩就等着被他揍一頓吧!
出租車司機感受到了他的焦躁,額角冒汗地把這尊看着随時都要炸的主送到了目的地,毫不留戀地揚塵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雨幕裏。鐘戎沒在意,着急查看院內的車,一眼就看到那個巨大的搬家車,上面還畫了醜到爆的logo“安心搬家”。他連帽子掉了都沒在意,從雨中飛奔進樓。
安心搬家?我謝謝你,真夠安心的哈!
他在樓道裏至少吓到了兩個人。被雨打濕亂糟糟的頭發、兇狠的眼神還有橫沖直撞,沒被吓到才算厲害。
鐘戎腳步不停地跑上樓,比電梯都要快,沖進家門的那刻甚至都準備好了大吼着把那群人趕走。他調整呼吸,推開房門:“不要——動……?”
他遲疑地頓住,呼吸還很急促。家裏跟他走之前一模一樣,什麽都沒有改變。他打量四周,什麽人都沒看到。他甩掉鞋,幾步跑到窗邊往下看,搬家公司的人正搬着一箱箱的東西回到車上,東西的主人正向他們道謝。
鐘戎認識她,她是三樓的住戶,比他大幾歲,今年剛大學畢業。王嬸跟鐘戎唠家常時提到過,她搬家是要搬到公司附近,她爸媽覺得家離公司太遠不安全,就讓她搬過去了。
鐘戎呼出一口氣,靠着窗框慢慢坐下去。
……早知道就不請假了。
雨斷斷續續連着下了三天,鐘戎最後一次關上屋子的窗。搬家公司清早就把他的東西運去H城了,卧室沒剩下多少東西,顯得空蕩蕩的。鐘戎呼出一口氣,拉上了窗簾,在漆黑的房間裏漫無目的地發起了呆。
他一會兒想起隔壁王嬸一家,一會兒想起打工的地下酒吧,一會兒想起好久沒去的學校——興許已經被開除了,班主任之前給他發過信息,但他忘記是不是說這個的了。李哥很忙,今天酒吧的客人也極其多,不然依酒吧裏那群人的性子,今天是肯定不會讓鐘戎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離開F城的。至于王嬸,她昨天抱着鐘戎哭了半個鐘頭,連帶着那對兒小夫妻也開始不舍,搞得他手足無措,還是餓醒的小孫子救了他。今天說什麽也不能讓他們知道了。
鐘戎動了動腳趾,防止被冷風凍僵。襪子一點也不保暖,他想着,掏出了手機。
12:40,該動身了,一點半高鐵就開走了。
公車人比上次多一些,鐘戎坐在了第一排那個沒人選的雙人座裏邊。車走了半小時,到達了目的地。雨還沒停,毛線似的根根掉落。鐘戎把耳朵上的耳機取下放進了衛衣寬大的兜裏,戴上衛衣帽,低着頭走進雨裏。
有幾個乞丐在高鐵站前颠着裝錢的鐵盒,硬幣在鐵盒裏上下翻騰,嘩啦嘩啦,和雨聲融為一體。鐘戎從乞丐身邊走過,被其中一個拉住了褲腿:“給點錢吧先生!”
鐘戎正想告訴他自己沒零錢,那乞丐就拿起了一塊紙板:“電子支付也可以!”
鐘戎有點後悔把耳機拿下來了,他往後一挪掙開了乞丐肉乎乎的手,頭也不回地沖進了站。距離發車時間剩下不到五分鐘,他趕緊去取了票,兩三步跑上樓梯,來到了月臺,正巧趕上了進站的高鐵。
他這站不是起始站,車廂裏已經有了不少人。他從S車廂一路被人擠着走到G車廂,幾乎是剛坐下高鐵就準備離站了。
坐在他旁邊的是個四五十左右的阿姨,抱着一個破舊的帆布包睡得很熟,呼吸很重,夾在高鐵內不少午睡的人的呼嚕裏,并不出衆。鐘戎重新戴上耳機,世界就又只剩下鼓點嘶吼彙集的搖滾樂了,他靠上冰涼的窗子,隔着滿是雨滴的玻璃和整片雨幕看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