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破破爛爛的居民樓逐漸全部被新樓替代,路的盡頭,一雙托着巨大牌子的雙手全息投影在空中重複着挪動指尖。牌子被耀眼的陽光照亮,鐘戎看清了上面的字。
【H城】。
“請出示證件。”
工作人員站在入城檢測關卡口沖鐘戎禮貌地笑,等他掏出電子證件進行掃描确認,無誤後再次沖他露出了機械化的笑容:“祝您在H城擁有愉快的新生活。下一位?請出示證件。”
鐘戎繞過前面幾個拎了大包小包行李的人,兩手空空地走出了車站。耳機裏的歌正好切換,他踩着點從無人的樓下走下去,比那群在自動扶梯上擠得面目猙獰的人們快不少。不同于F城,H城陽光明媚,一個月也不下幾場雨,鐘戎走了一會兒路就開始發熱,于是撸起了袖子。他的小臂肌肉線條很漂亮,只是皮膚太白,光照充足的時候看不太出來。
兩小時不到的旅程弄亂了他的頭發,掉落在他額前的頭發被雨打濕又被高鐵的空調吹幹,微微發卷,跟着他的動作晃來晃去。幾個精心打扮過的女孩經過他,都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他幾眼,他沒在意,擡手解開皮筋,在路旁的出租車月臺上等待自動出租車的到來時順手重新在腦後紮了個小揪。剛放下手,一輛印着刃特公司logo的自動駕駛出租車就停在了他身邊。
車窗屏幕上浮現出一個二維碼和一行字:“請掃碼乘坐。”
鐘戎舉着手機掃描二維碼,在車門解鎖後坐到了寬敞的後座。人工智能語音自動響起:“感謝使用刃特自動駕駛出租。請輸入您的目的地?”
鐘戎找出鐘雙恩發給他的地址,用面前出現的全息鍵盤輸入進出租車系統裏。
“全程共計2.4公裏,預計用時40分鐘。”語音頓了一分鐘,在車子發動的同時重新開口,播放廣告:“注冊刃特出租會員,優惠坐出租,更有機會抽取刃特公司專用百元優惠券。掃描二維碼,現在加入吧!”
鐘戎靜音了語音廣告,有些新奇地打量着出租車內,這是他第一次乘坐自動駕駛的出租車。駕駛位并不存在,只有兩排座位。車內整潔幹淨,應該是有人專門來打掃或者車子自己具有清潔系統。鐘戎關閉了在車窗上邊緣不停閃爍的二維碼,看向窗外全新的世界。
高樓挨在一起,直沖雲霄。有的上面挂着全息廣告,有的就只是單純的住宅區。路過的人大多行色匆匆,像加速了的默片,鐘戎靜靜地看着一大群人擁擠着向各個方向走去,直到紅燈變換為綠燈,那群人被甩在了身後。
商業中心橫跨幾個十字路口,個樓用懸空的通道連接,像是隧道,車一走近這裏,就被濃重的陰影所覆蓋。鐘戎看着其中兩棟大廈,總覺得在哪裏見過。他突然想起飛掣裏被那兩個哥斯拉當板凳坐的樓,反應過來,或許這裏以前就是原身。霓虹色在白天并不出彩,鐘戎收回向上看的目光,掃了眼出租前座後的電子地圖。距離小區還有不到三百米,他馬上就到新家了。
厭煩大過新奇,鐘戎興致缺缺地縮起來,掏出手機擺弄不停。
“已到達目的地,初次乘坐享有優惠,總金額6.00元,請選擇支付方式。”
樹葉簌簌,陽光從縫隙中灑下來,鐘戎收起手機下了車,在面前高大的鐵門前站定。面部掃描攝像頭對準他,喇叭滋啦響了兩聲,傳來含糊不清的男聲,聽上去像是嘴裏塞滿了食物:“你是鐘戎先生嗎?”
Advertisement
鐘戎捏了捏脖子上挂的耳機,警覺地點頭。
“面部掃描結果符合,”喇叭傳出吸管喝水的噪音,男聲清清嗓,“歡迎來到青鴍小區,請從側門進入。”
鐵門旁側開了一扇小門,鐘戎猶豫半刻,還是沒把脖子上的耳機戴到頭上。他從小門走進小區,從一旁開着窗的保安室裏看見啃着三明治追劇的男人,暗自皺眉,收回視線後直直走向三號樓。
小區樓下的人不少,不少是帶着孩子的。風筝被牽引着在空中飄浮,笑聲和跑過草坪的聲音不斷響起。鐘戎背對着他們,盯着門口那個面部掃描攝像頭,抿緊了嘴唇。
大樓隔音效果拔群,大門關閉的瞬間,世界就只剩下在空曠大廳回響的爵士樂了。鐘戎走過兩道玻璃自動門,來到電梯前,等待在九十九層的電梯到來。
爵士樂讓鐘戎渾身不适,他低頭看了眼被雨水泥污弄髒的鞋尖,那裏正對着一個被擦得锃亮的垃圾桶——那個垃圾桶上甚至還有浮雕。地板幹淨得反光,鐘戎看見自己的倒影,眉頭皺得更緊。
暗色的外衣和亂糟糟的外表,他不應該來這裏,他想。他在這裏像個格格不入的傻蛋。
“……鐘戎?”
噢,這個電梯的人工智能聲音不錯。
鐘戎沒回過神,慢悠悠地擡頭,和電梯裏比他高半頭的男生對上眼:“讓一下謝謝,擋我路了。”
男生聞言一頓,往旁邊錯了一步,看着鐘戎輸入“99”:“你是鐘戎嗎?”
這人工智能聲音怎麽就像在旁邊……
鐘戎忽然反應過來,看向身邊問話的男生:“幹嘛?”
男生沒被他兇狠的語氣吓到,反而微微笑起來:“我是錢水崇,你好。鐘叔叔說你馬上就到,讓我來接一下,”說到這裏,他流露出一絲愧疚,“我應該早一點下來的,讓你自己一個人進大門實在太不禮貌了。”
鐘戎從“鐘叔叔”三個字那裏就不想聽了,一開始覺得好聽的聲音也開始變得刺耳。他別過臉看着層數不斷上升,從鼻子裏哼出個“嗯”,不再管錢水崇,幾乎把“不感興趣”寫在了整個人身上。
錢水崇不知道是裝傻還是真傻,反而往鐘戎這邊挪了半步,歪頭問他:“你生日快到了,有想要的生日禮物嗎……”
“聽着,”鐘戎狠狠地轉頭瞪他,“我不是自願過來的,法律規定,沒辦法我才來的,我一過生日立馬就走。我對你沒意見,但我對鐘雙恩意見非常大,所以別來煩我,免得我也煩你。”
錢水崇聳聳肩,擡手退了一步。
電梯即将到達,鐘戎背過身去,面色不善。錢水崇忽然擡手抓住他的手腕,從電梯門的反射裏與他對視:“你怎麽為難鐘雙恩我不管,但不許為難我媽。”
“哈?你誰……”鐘戎回頭,正撞上錢水崇沒有溫度的雙眼,話斷在喉頭。沒了笑意,被長睫毛蓋住的瞳色顯露出來,是比常人淺很多的灰褐色。
錢水崇看着呼吸明顯急促起來的鐘戎,手下力道不減,狠狠捏着男孩比意料要纖瘦的腕骨:“不然我會翻臉。知道了嗎?”
鐘戎手腕生疼,不得已點了頭。
電梯到達,門向兩邊移動。鐘戎手腕上的壓迫倏地消失,錢水崇再一次回歸成笑意盈盈的樣子,目不斜視地走出了電梯。鐘戎捂着刺痛的手腕,低頭不知在想什麽,直到電梯門要關閉才走出去。
“叔叔。”錢水崇沖開門的鐘雙恩點點頭,帶着鐘戎一起進屋。
“你媽媽喊你去幫忙,”鐘雙恩面色柔和指向廚房,等錢水崇換完鞋再看向冷淡的鐘戎,“戎……鐘戎,你的東西都在卧室裏。卧室在二樓,你和你哥哥挨着,左邊那間是你的,有什麽需要可以來找我,我房間在樓下……”
“打住,對你住哪兒不感興趣,”鐘戎換上拖鞋,把髒兮兮的鞋拎在手裏,“在哪兒洗鞋?”
鐘雙恩一噎,無奈地回答他:“陽臺浴室都有洗衣機,一樓浴室的有專門洗鞋用的,最右的那個。”
鐘戎頭也不回地沖進了一樓浴室。
鐘雙恩看了眼廚房,嘆着氣跟着鐘戎走了幾步:“鐘戎,鐘戎!咱們談談。”
“沒什麽好談的,”鐘戎把鞋丢進洗鞋機,看着它自己開始工作,頓了一下,回過頭來,“哦等等,确實有。你少把我和那個錢水崇當做哥哥弟弟,你也少以為自己真是我爸。我告訴你,你從來就不是我爸,我沒有爸,我只有我媽。”
“這個我能解釋……”
“你能個屁,”鐘戎死死瞪着鐘雙恩,“我媽帶着我這個拖油瓶找不到家時你在哪兒?她起早貪黑去工作賺錢給我交學費時你在哪兒?她進醫院急需醫藥費時你在哪兒?我就不懂為什麽我非得來你這兒,你在我的生命裏一次也沒出現過。”
鐘雙恩欲說無言:“……這很複雜,我跟你媽商量過了……”
“你可滾吧,”鐘戎厭惡地推開他離開浴室,“法律認定你是我爸不代表我認定你是我爸,我爸早在十七年前就死了。”
“你!”鐘雙恩看着沖上二樓的鐘戎氣了個仰倒,“你這說的什麽話!”
“怎麽了?”一個女人從廚房走出來,看見鐘戎和喘着粗氣的鐘雙恩,反應了一下,沖樓梯上的鐘戎笑笑,“啊,你是戎戎吧?聽你爸爸說過你。阿姨剛才在做飯都忘記歡迎你了……”
錢水崇從女人身後走出來,沖鐘戎笑笑,把他嘴邊的話全部壓進了肚子裏。鐘戎心氣不順地深呼吸幾下:“我現在有點事,阿姨,以後再說吧。”話音剛落,他就毫不留戀地戴上了耳機,風似的沖進自己的房間。
房門應聲而關,女人有些無措地看向鐘雙恩,鐘雙恩疲憊地沖她搖搖頭。錢水崇不再看緊閉的房門,沖女人笑笑:“他可能是餓了,先包餃子,待會兒我給他帶過去。”
女人點點頭,轉身進了廚房,客廳只剩下鐘雙恩,和令人壓抑的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