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西幻篇10但我不介意

等多洛珍玩過瘾,火堆也差不多熄滅,赤狄修看着火候和時間,用根樹枝将烤熟的土豆扒拉出來。

等土豆在地上冷卻會兒。

他先用大張的樹葉包住土豆,試試溫度,再将一大一小的土豆都遞給多洛珍。

多洛珍就着樹葉,拿着土豆看了又看,表情疑惑。

這就是赤狄修挨打也要抓在手裏的東西?烤得焦黃黑乎乎的,看不出哪裏特別。

這也不能怪多洛珍,她确實沒在城堡裏見過土豆一類的東西。

赤狄修再拿過土豆,剝開它烤黑的外皮,露出裏面的淡黃。

他仔細小心剝好,咽喉不着痕跡的吞咽了下,眼中浮現渴望,但還是将土豆都給多洛珍。

在他的示意下,多洛珍嘗試吃一口小的土豆。

土豆冒出熱氣,飄散烤香味,粉軟的淡甜在味蕾綿延。

多洛珍稍稍張大眼睛,神情意外,語氣驚喜:“這個味道不錯。”

赤狄修一天沒吃東西,基于生理反應,下意識咽了咽口水,但聽到她揚起的音調,莫名地,讓他産生一種心理上的滿足感,甚至大過進食的渴望。

他也能和別人相處,也能讓別人開心,也能做成一件事情。

意外地,他不是一個人呆着,也不會遭受他人歧視鄙夷的目光。

只因為她是外面來的人,他在村莊裏沒見過她,以及從她篷帽精致的針腳銀線和款式來看,她也許是位貴族小姐,他們身份不同,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她遲早會知道他的事情,到那時她會讨厭他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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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狄修低垂的視線中出現白嫩纖細的手,拿着大的土豆遞給他。

“你也吃。”多洛珍說。

兩個小得可憐的土豆根本不夠飽腹,赤狄修是打算都留給她的。

可當她遞來一個稍大點的土豆時,他全然一愣,從來沒拒絕過人,甚至連超過十個字的話都沒說過,愣了半天,話都憋不出來。

他不由得為自己的呆笨懊惱,又見她仍伸着手,耐心等他。

他忽然想看她現在是怎樣一種表情,緩緩擡起眼,終于與她對視上。

多洛珍表情一頓,在看清他的眼眸時,顯出略微的詫異。

赤狄修心頭猛地下沉,慌張撇開視線,立即雙手擋住臉,邊說着“對、對不起,我不是不是……”,邊腳步錯亂地跑掉。

“诶?等等你——”

多洛珍話還沒說完,只見他跑得甚至被絆倒也沒停下,直接滾下坡。

她不熟悉這的地形,追出一段距離就找不到他了。

多洛珍終于明白這位少年為什麽從頭到尾都是垂頭低眼,眼皮低斂到只撐開條縫,僅用來看看地面,他經常下意識佝偻着背,用手臂擋臉,都是因為——

他有一雙血瞳。

若是放在黑暗之神還在的時候,擁有血瞳的使徒地位是尊貴的,就像光明神教挑選神女和祭司,首要條件是身體先天自帶光元素。

黑暗神教挑選神女和祭司,不但需要先天自帶暗元素,還需要一雙血瞳。

而黑暗神消亡之後,幾乎所有人信仰光明神之時,血瞳就被魔化為一種厄運災難的象征。

其實血瞳和其他眸色一樣,只是身體自然而然形成的一部分。

赤狄修瘋了似的,跑出好遠一段路,停在溪邊,撐着膝蓋大口喘氣。

肺腑似乎都絞在一起,随着呼吸而抽痛。

過了許久,呼吸平複下來。

因為一天沒吃東西,又經過劇烈奔跑,他頭腦有些暈眩,渾身卸力地坐在一塊石頭上。

腦子放空,不敢想剛才的事。

嘴唇幹裂,他彎腰就着小溪,捧水喝了兩口。

溪水照應出他深褐色的頭發和髒兮兮的面容。

他是醜陋的。

其實他常低着頭,不敢看人,不太能分辨美醜,但周圍人都叫他醜陋的暗狗。

現在他發現什麽是美的人了。

可她美好幹淨得令他羞愧。

她已經看到他的眼睛,一定會讨厭他,甚至後悔和他待在一起。

赤狄修盯着水面,只覺得心情像水下的淤泥,被無數石頭沉甸甸壓着。

他就這麽愣愣待着,保持這個姿勢,一直待到半夜才失魂落魄地回去。

她一定已經離開了,他想。

簡陋的山洞,粗劣的食物,還有一條醜陋肮髒的暗狗,有什麽值得她留戀的呢。

他又能用什麽留下她這樣的人?

遠遠的,他看到洞口拴着的白馬還在,不可思議的同時,又藏着難以察覺的期待。

他悄悄來到山洞口,探出頭往裏看,只見裏面視線昏暗,隐約看見模糊的人影側躺在木板床上睡覺。

一種難言的複雜情緒襲上心頭,他一時無法分辨,就這樣呆呆看着,和洞口的其他石頭一樣。

過了許久,半跪半蹲的腿腳麻了,他才緩緩起身。

可他不敢進去,怕打擾她休息,更怕……她看見他。

赤狄修杵在洞口外,看到白馬所背的布包裏,露出的篷帽一角。

他又跑到小溪邊,将手洗幹淨,然後才跑回山洞口,從布包裏拿出篷帽,再次跑到溪邊。

之前他手太髒,也将她的篷帽弄髒,他得把篷帽洗幹淨。

皎月挂在天際,銀輝灑落在水面上,晚風穿過夜色,搖響林間的枝葉。

赤狄修認認真真把篷帽洗幹淨,仿佛做完這件事,他才敢多想些和多洛珍有關的事。

比如她為什麽沒有離開呢?

首先她是村外的人,不知道他的經歷,其次也許她不知道血瞳意味着什麽,而且她還沒看見他脖子上的……

想到這,赤狄修摸了摸右邊頸側,忽然慌亂起來。

不能被她看到。

赤狄修原地轉了幾圈,想到自己一直以來的遭遇,就覺得脖子上的印記像個病瘤,折磨着他,壓得他無法呼吸。

以前崩潰的時候,他用刀劃爛印記,可這個印記像揮之不去的夢魇,皮膚重新長好之後,它又重新出現,之後他只好用一條破布纏住脖子。

赤狄修用力拉緊布條,直至布條壓迫脖子,使得自己呼吸都不暢,真切感覺到布條的遮掩,才稍稍心安些。

多洛珍早上醒來,在山洞裏裏外外看了一圈,還是沒看見赤狄修。

還以為他一夜沒回,她就看到栓馬的那顆樹的低矮樹梢上挂着她的篷帽,濕潤白淨,明顯洗過,以及放在地上新挖出來還帶土的土豆,和一些黑莓。

給她找了吃的,卻不見人。

多洛珍沒牽馬,徒步走下山,往村莊去。

這裏多山丘,窮鄉僻壤的小山村并不大,大部分都是簡單的石屋土屋,人也悠閑,身着粗制的亞麻衣服,經常一小堆一小堆聚集閑聊。

整個小村莊的人都彼此認識,所以多洛珍一出現,他們就知道她是外面的人。

他們不排外,還算比較好客。

多洛珍新奇地逛了一圈,看到有些人對她笑得很友善,她就試圖加入他們的聊天。

一個灰色眼睛,身體豐腴的女人問她:“你是外面來的吧?”

多洛珍點點頭。

另一個手挂籃子的女人上下打量她:“從國城來的?”

“嗯。”

其他女人開始七嘴八舌地問她:“聽說國城的馬車都很華麗是不是?”

“國城裏面的東西有多貴?”

“貴族女人都怎麽打扮的?”

說實話,有關國城的問題,多洛珍都答不上來,她被關在城堡裏,也沒在國城裏逛過,但因為這些人都沒去過國城,她随口答的些,能敷衍糊弄過去。

其實她主要想了解的還是和赤狄修有關的事情。

她實在太好奇這個人了。

可當她提到這個人的時候,剛才還誇她長相氣質,看着就聰明的老人,立刻避諱地閉上了嘴。

倒是婦女們會和她說一些。

“你剛來不知道,以後最好離他遠點。”

多洛珍微皺起眉:“怎麽了?”

女人們在說起這個時,表情流露厭惡,語氣也重:“他啊,是暗狗,天生的暗狗。”

黑暗之神被滅掉百餘年後,只有光明之神的使徒當道,他們将和黑暗神有關的事物,渲染為罪惡的象征,光明神的則為幸福美好的寓意。

最初黑暗神的使徒淪為陰溝裏的老鼠,被稱為暗狗,後來有些地方一旦認定誰是暗狗,甚至會施以火刑,活活燒死。

暗狗變成一種最惡劣的俗稱。

多洛珍幾乎要維持不住自己禮貌的表情,“一雙血瞳也不能判定一個人是……”就像不依據條例就定一個人的死罪。

那兩個字她都念不出來。

“哎呀,你不懂,”女人又說,“他父母也不是原本的村裏人,二十年前來的,這暗狗一生下來,脖子上就帶有印記的,結果父母都暴斃死了。”

另一個女人補充:“暗狗附近鄰居有位姐姐,心地善良,見那暗狗可憐,給他送吃送喝的,你也知道,暗狗是不能可憐的,不然會遭受神明降下的厄運,你猜怎麽的,那女人也一夜暴病,死了!”

多洛珍只覺得荒謬:“聽你們這麽說,他原本是住在村裏的?”

“對啊,但我們怎麽會讓這樣的東西住在村裏。”

多洛珍又問:“他原來住在哪兒?”

戴着粗糙假金耳飾的女人給她指了指方向位置。

指完以後,女人又接着說:“暗狗怎麽趕都趕不走,他父母埋在山上,他就守着那山,好在沒再進村裏,不然給我們帶來厄運怎麽辦?!”

多洛珍:“那山原本是誰的?”

女人随口說:“一座野山。”

不是誰的地盤,多洛珍當初見一群少年欺負他,叫他滾出山,還以為那山是誰家的。

一口一個暗狗,聽着刺耳,多洛珍不想再和她們多聊,直接離開。

她找到赤狄修原本住的地方,很偏,在村莊的北端,離水源和道路都遠,房子已經被人推倒,只剩些斷木和爛泥,還被人放養一群雞鴨牲畜在這,雞鴨糞便到處都是。

多洛珍念起光元術法,手心光圈放大,罩住那塊地方,掃了一圈而後消失。

沒有半點暗元素痕跡。

多洛珍心情莫名糟糕。

被束在高牆內,她不介意用一切美好的猜想描繪這個世界,而現在她出了高牆,卻看到這樣的人生。

真實的,活生生的,又是無比壓抑的。

這樣的人會信仰神明嗎?神明像是遺忘了他。

明明他是個很好的人。

她走出村莊,呼吸才順暢些。

多洛珍往山上走,一路回到山洞。

地上的土豆和黑莓還在,那人像是怕她餓着,又摘了好幾串鮮紅和黑紫的飽滿桑葚。

可這小山又荒又貧,她都沒見到果樹,也不知道他去哪弄的黑莓和桑葚。

“修,修——”

多洛珍揚聲喊,沒得到回應。

但她總覺得他在附近。

她蹲下來,撿起根樹枝,戳了戳地上的土豆,故意大聲說:“我好餓,想吃土豆,可我不會生火。”

多洛珍在洞口外等着,來回反複念叨這句話。

沒多久,遠處的小坡後面升起青煙。

多洛珍有點想笑,但忍住了。

她走到那個背風的小坡,看見剛燃起的小火堆,草地上留有人腳足跡,從這步伐來看,能猜出那人慌張離開躲藏的樣子。

多洛珍又假裝苦惱的模樣,語氣低落:“可是我不會烤土豆,也不會看火,更不知道火候。”

“我毫無辦法,只能選擇餓着等死。”她沉重地說。

在不遠處躲着的赤狄修更沉重,單純的他沒有和人正常相處過,不知道怎麽應對這種情況,着急得甚至用手刨樹皮。

赤狄修下意識認為她讨厭他,那麽只要他減少出現在她面前的時間,也許就能減輕她讨厭他的程度。

可現在她餓了,赤狄修不想讓她體會到他時常饑餓的感覺。

他想,要不然幫她烤好土豆,再躲遠點。

是他太笨,他挖來土豆,應該先烤好再放在山洞。

“我真的好餓,”多洛珍故意苦惱地說,“神明庇佑,希望我馬上能吃到熱的土豆。”

她狡黠的眼睛骨碌碌地掃視四周。

還不出來,這招沒用?

正想着,只見她右前方被灌叢遮掩的樹木後面,走出一個低頭垂腦的瘦弱少年。

終于見着人了,多洛珍怕他再跑掉,立刻沖過去抓住他的左手手腕。

赤狄修被吓了一跳,右手臂反射性地擡起來擋住臉。

多洛珍扯下他右手,“你介意你的血瞳。”

因為這雙眼睛,他永遠不能擡頭走路,自卑深刻骨子裏,好似得永遠習慣佝偻着背,垂眼擋臉地躲在陰影裏。

不等他回答,多洛珍認真說:“但我不介意。”

這是第一個跟他說不介意的人,赤狄修心尖瑟縮了下,瞬間喪失了語言和動作,愣怔地看她。

“因為它,你厭惡自己,那我幫助你改變它。”她的聲音輕緩,目光平靜真摯。

說着,一只柔軟溫暖的手覆蓋住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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