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西幻篇11那你喜歡嗎
赤狄修沒有被人這麽溫柔觸碰過,特別是臉上這雙代表厄運的眼睛。
他腦子瞬間空白,連躲的動作都忘了。
多洛珍感覺到手心下的眼睫在發顫,小刷子似的掃得手心有點癢。
“別怕,很快就好。”
她念起古老的術咒,掌心亮起光紋術陣。
像是眼睛忽然從漆夜中見到日光,赤狄修視野驟白,一時難以适應,但并不刺目,好似柔光暖洋洋地灑在水面上。
他聽到她低柔輕緩的音調,像是一支溫和的歌,又像是在低語寬慰一個人,令人心間都發起潮來。
“從現在開始,你的眼睛是淺金色,最接近太陽光紋的顏色。”
“只要我不死,或者主動解除術咒,它就不會消失。”
這種持續性産生效果的光元術法,就像蠟燭燃燒需要點燃燭芯,會不斷消耗她的光元素,時間久了身體和精神會有疲憊感,不過好處就是不會被輕易解除,且只有比她高階的法師才能看到他的血瞳。
術咒結成。
多洛珍剛想收回手,忽然感覺到手心濕潤。
他哭了。
在無聲地哭。
壓抑多年折磨又痛苦的情緒,終于在這一刻山崩海嘯地湧出。
面對排斥侮辱,鄙夷厭惡的目光,忍受無端打罵帶來的身體疼痛,他在幼小不知事的時候,已經失去雙親,懵懂無助地在周圍的惡意籠罩下,殘喘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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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苦澀委屈,有自卑無力,也有過怨恨憤懑。
每當麻木地看到太陽從遠方升起,他想,世界上真有神明麽。
如果有,那他一定被抛棄了。
而現在,他開始相信神明的存在。
不然他這樣的人,怎麽會遇見救贖。
多洛珍沒收回手,也沒出聲打斷他,耐心地等他流淚。
他從剛開始克制在喉間的破碎低泣,到後來放聲大哭,脖子脹起青筋,胸膛劇烈起伏,肩膀也在顫抖。
眼淚從她的指縫間溢出,然後不斷往下落。
他強烈的情緒感染到她。
多洛珍想,他曾有多絕望,多痛苦。
她本來打算今天就離開,但現在心頭一軟,改變了注意。
過了許久。
正在以哭發洩情緒的少年突然想到什麽,退開兩步,因為還在止不住地抽噎,一時說不出話。
多洛珍放下手:“怎麽了?”
赤狄修的血色眼眸已經變成淺金色,氤氲水光的眼眶通紅,好似清潭中的淺金色寶石,澄澈好看。
只是他似乎覺得哭成這樣很不好意思,又覺得有件事很重要,努力壓制哭意,但聲音還帶着哭腔:“火快熄了,得快點烤土豆……”
多洛珍:“……啊?”
怎麽有人哭到一半要跑去烤土豆?
赤狄修擦眼淚,翁聲翁氣帶着點鼻音,說:“你不是餓了麽。”
“……”
多洛珍想起自己前面用餓得想死的誇張理由騙他出來,這會兒人都哭不下去了,可憐兮兮又老實巴交地要給她烤土豆。
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許久才說:“那個不急,要不然你再接着哭?”
知道她沒有別的意思,但赤狄修還是紅着一張臉埋下頭,蹲下來烤土豆,小小聲地說:“不哭了。”
多洛珍以為是手拿開,他不好意思哭了,于是又伸手蓋住他的眼睛,哄小孩似的:“沒事,哭吧。”
赤狄修這下耳根都紅透了。
多洛珍這回手心下感覺到的不是濕意,而是莫名的溫燙。
像在摸一顆烤熟的土豆。
赤狄修知道多洛珍會走,但她沒說什麽時候走,他不敢問,只在心裏默默地期盼一天又一天。
以前他一個人的時候,只想随便弄點吃的糊弄了事,那已經不叫活着了,應該叫熬時間,等着自己什麽時候生場大病,然後無聲無息死在山洞裏。
但現在有多洛珍,他得盡可能多弄些好吃的,不然她會很快離開的。
他知道有個湖,水流平緩,水也不深,還有很多魚。
他可以給多洛珍抓條大魚回來,只是那個湖離村莊有些近,得趁沒有人的時候去。
天還沒亮,躺在地上的赤狄修早早醒來,看了眼睡在木板上的多洛珍。
他輕手輕腳離開山洞,撿了根兩叉尖頭的粗枝,往那片小湖去。
遠遠躲在樹後面,掃了眼确定沒人,他才走到湖邊。
光線太暗,湖色也沉。
赤狄修兩腳踏進湖裏,彎腰俯身,視線仔細掃着湖面,一手舉着木叉,随時準備動手。
看到一小塊暗影不動,他舉叉落下,漸起水花,才發現那是塊石頭。
随着時間漸漸推移,光線變得明晰,他也能看清不少魚,可惜太久沒捕過魚,精準度和速度有些達不到。
但他沉得住心,耐心觀察魚的游向,把它們趕入死角。
赤狄修猛地落叉,終于戳中一條大魚。
他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聽到身後傳來譏諷聲:“好啊,又被我們捉到了吧!”
“誰準你來這抓魚的?”
赤狄修動作迅速地将魚取下抱在懷裏,頭也不回拔腿就跑。
那人更快一步踹了他一腳,将他踹倒在湖邊。
一共三個人圍住他,年紀有大有小。
“暗狗就是暗狗,就知道偷東西!”
“魚也是你這種東西能吃的麽?!”
這些人口裏罵着,腳下不停,狠狠地踢在赤狄修身上。
赤狄修不再用手臂擋臉,而是手腳都蜷縮着,護住懷裏的魚不被搶走。
明明這個湖不是誰家的魚塘,魚也不是他們的,但他們就是看不慣他。
無休止的欺辱。
赤狄修感覺自己就像手裏的這條魚,在別人刀下窒息。
“等、等等……”有個男人發現赤狄修的變化。
“你們看他的眼睛!”
另一個肥臉的人低身仔細一看,也驚了:“神吶,果然是怪物,眼睛都變色了!”
赤狄修趁他們驚異停手的間隙,連忙爬起來,沖開跑掉。
他沒有立刻回山洞,先到山間的一處溪水邊,将自己身上髒的地方擦掉,将血跡洗淨,再到太陽底下暴曬到下午,衣服幹透不少,他才回去。
哪怕是這樣,多洛珍還是一眼看出來:“又有人欺負你了?”
赤狄修低頭沒吭聲。
“那些人長什麽模樣?”多洛珍又問。
她是真的生氣,氣到手癢想抽人,可赤狄修不願多說,她也不想強迫詢問。
多洛珍細細打量他,看他有沒有受嚴重的傷,因為這次事情,他脖子上灰黑的布條松了些,露出部分紅印。
她忽然想到村裏婦女的話——他是天生的暗狗,生下來脖子就帶有印記。
印記?
多洛珍扯開那個布條,他脖子上的紅印完全展現出來——圓形紋路術陣,中間是殘缺邊角的六星芒,這是黑暗之神詛咒的印記,但那是銀底黑紋。
而他的是紅褐色,更像是胎記,也更為模糊,比起六星芒,更似綻開的花朵,只能說歪打正着,再加上他的身世經歷,其他人就這樣下了定義。
難怪從初見開始,他就下意識縮着脖子,或者聳肩擋住頸側。
赤狄修好似被她的目光灼燙了脖子,立即慌亂地擋住後退,面色煞白,眼眸浮現不安、害怕和自厭的種種負面情緒。
他甚至不敢看她的表情,生怕讀出一丁點的鄙夷惡心。
“不許跑!”多洛珍看出他的舉動。
赤狄修一僵,只敢縮進山洞陰影的角落裏,心間也滿覆沉悶的陰霾。
他開始想,自己只适合生活在陰暗之中,也開始後悔,如果自己一直躲在陰暗山洞裏不出去,就不會遇見她,也不會遭到她的厭棄憎惡。
她的目光和言語比任何人的都要讓他在意,也能帶來更多倍的傷害。
赤狄修緊閉雙眼不敢再想下去,心口驟縮得呼吸都開始艱難。
他卻仍然忍不住用耳朵聽她的動靜,她沒有像他所想的那樣離開,而是一步步朝他走來。
赤狄修全身緊繃,肌肉都有些生疼,背後冒出細汗。
他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麽,又在盼望什麽。
“你知道白玫瑰嗎?”多洛珍蹲在他面前。
平緩的語氣,聽不出異樣,赤狄修慢慢睜開眼,腦袋從臂彎間稍稍擡起,“白玫瑰?”
他第一次聽說這三個字。
“對,我住的地方種滿了這種花。”
多洛珍随手拿起一根小樹枝,在地上畫,“它的花瓣是白色的,有莖刺,有淡香。”
“你覺得它好看嗎?”多洛珍問他。
山洞裏光線昏暗,赤狄修只能看見黑泥地上模糊的線條輪廓,但他覺得有關她的東西都是美好的,于是說:“好看。”
“那你喜歡嗎?”
“喜、喜歡……”他磕巴又小聲地說。
多洛珍笑了笑,說:“讨厭脖子上的印記,那畫朵喜歡的白玫瑰上去吧。”
她帶他出到山洞外邊,從白馬背的布包裏拿出一只珍珠耳飾。
多洛珍對照他脖子上紅印大小和紋路,用耳飾的針在自己手上改畫成玫瑰花形。
她的手心被尖針劃出細如紅線的血。
赤狄修伸出手,想要阻止她。
多洛珍避開,說:“沒事,馬上畫好了。”
片刻後。
血形玫瑰圖樣在她的手心,她念起術法,金色光圈中間的太陽光紋出現一瞬,改換成她所描繪的玫瑰花紋。
多洛珍擡手覆蓋上他的頸脖。
而後,金光消退,他脖子上原本的紅印被一朵銀白玫瑰覆蓋。
“好了,很漂亮。”
她對上他的眼睛,笑着說。
情愫在胸膛裏瘋長,赤狄修咬緊牙關,眼眶發酸。
他的眼睫輕輕發顫,呼吸無聲止住,好似有什麽東西透過那處皮膚,深深刻入心底,成為烙印,今生都無法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