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論婚事
因怕時間久了, 畫紙生了折痕, 辛泓承索性連畫也不找了,直接離開了如意館。
回到文德宮, 便将袖中的畫取出, 靜靜看了片刻, 然後命白毛按照畫的大小,取了個紫檀匣子來輕輕放進去。
白毛穩重口緊, 見了這幅畫上女子側影, 一點異樣都不露。
主子吩咐的事情,她們要好好做,主子不說的事情, 她們就是聾子瞎子。
辛泓承想了想:“回頭去內務府要一塊這樣大小的玻璃, 将畫護在下頭, 免得碰壞了。”
“是,奴婢馬上就去辦。”
白毛忙找了量衣服的尺寸,細細的量了檀木匣子裏的長寬。目光不可避免的落在畫中女子上。
真美。
白毛忽然就想起哭着回來的清波,哭訴着自己辦的蠢事時, 忽然又冒出來了一句:“不過那位林姑娘生的真好看啊。”然後想了想自己辦的不好看的事兒,又開始哭了。
白毛量完了尺寸, 便頂着烈日往內務府去了。
辛泓承扣上紫檀木匣子, 将它藏在書房博古架的累累書籍後面。
他垂下眼眸。
宮裏波詭雲谲, 他的未來實則是層層迷霧步步兇險。難道真要為了自己那一日的怦然心動,将林姑娘也拖到這個境地來?
辛泓承想起榮國府現在那位“史太君”的托付。
這是林家最後的血脈,她不求黛玉富貴, 只求保住林黛玉的平安。可偏生宮裏,是最不缺富貴,卻是最缺平安喜樂的地方。
辛泓承壓住心底的不甘、傾慕、畏懼以及顧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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輾轉猶豫是最沒用的事情,就一步步往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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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國府內。
賈敏正與鴛鴦在閑談,念着在宮裏的女兒。
“皇後少留官宦女兒在宮裏,如今這一留玉兒就是四五日,我還有些不安心。”
鴛鴦笑道:“老太太別急。昨兒範大人不是傳信兒出來了嗎?皇後娘娘是喜歡咱們姑娘呢。”
賈敏點頭:“也罷了,這也是難得的體面。倒是四殿下是怎麽回事,怎麽就惹惱了皇上?聽說連建安伯都挨了打。這幾日宮外都傳開了,徐家和周家,面上不露,只怕私下裏都高興壞了。”
四皇子雖為正嫡,但母親早亡,母家在千裏之外鞭長莫及。他能依靠的唯有皇上的看重。
若是皇上惱了厭了四皇子,那他就再也沒法翻身了。
鴛鴦搖搖頭:“範大人只說了無妨的。老太太,皇上連林家財産這樣的隐秘事情都肯交給四皇子,那便是與別的兒子截然不同的看重。估計這次責罰,也是愛之深責之切罷了。”
兩個人還沒讨論完,只聽外頭一陣笑音。
“老祖宗。”鳳姐兒一貫如此,人沒到清脆的笑語先到了。
半月前她忙完秦可卿的婚事後,利利索索交了東府的權,完整的回到了榮國府,再不用兩邊跑了。
為了做人情做完整,她還難得跟尤氏說了幾句體貼的話:“我原本以為你們這邊主子少,萬事簡單,往日還笑話過你是個胡亂心軟沒有手腕的,可自己進來管了兩個月家才知道,真是亂的一鍋粥似的。可也是難為你。”
這話把尤氏說的眼淚都下來了。
寧國府一脈人口單薄,但亂子一點都不少。
老太爺賈敬一味修道做神仙,連家門都不進,将爵位直接給了兒子賈珍。而賈珍上無父母管束,本人又荒淫無度,于是在下連帶着兒子賈蓉也越發胡鬧起來。
尤氏一來作為賈珍繼室,賈珍不怎麽給她體面,二來賈蓉也不是她親子,她本人也沒有子嗣傍身,娘家更是只會打秋風拖後腿,叫她如何硬着手腕管家呢?
別說她在寧國府了,就算是榮國府內,賈敏坐着老太太的位置,還不能一撮而就。
尤氏拉着王熙鳳的手很哭了一陣子,然後也推心置腹:“鳳丫頭,我比你大幾歲,也要告訴你。趁着你如今你還年輕,快些有個兒子吧。”
王熙鳳一驚。
她在妯娌之間素來是最得意的:李纨喪夫,守着個兒子如枯木死灰一樣過日子,尤氏看着是寧國府當家人,卻一句話也勸不得賈珍,忍耐着度日。唯有自己,能拿捏住賈琏,過得風生水起。就算幾年沒有兒子,賈琏也不敢真的提納妾的事情,不過是背後嘀咕兩句罷了。
可竟然連尤氏都覺得自己不穩當嗎?
她不由想起賈母收了管家權後,一日問她的話:“你也不想想,這幾年你咋咋呼呼厲害的不得了,都厲害了些什麽?”
不過鳳姐兒這倒是想岔了,賈敏并不在乎賈家子嗣,只是指點王熙鳳不必為王夫人做馬前卒。
但陰差陽錯之下,意識到自己地位不穩的鳳姐兒,現在倒是真的在賈敏跟前兒乖巧辦事起來。
賈敏覺得很好用。
論起辦事來,賈敏覺得,自己剛出閣的那幾年,甚至都不如王熙鳳。
鳳姐兒難得潑辣,不似年輕小姐們新媳婦們一般,只顧着臉面。要臉面,有時候就得打落牙齒和血吞,打腫臉充胖子,被下面人轄制住了也是有的。
可王熙鳳不是這種人,誰跟她耍不要臉的那一套,她挽挽袖子就能把對方臉抽掉!
“老祖宗。”鳳姐兒笑語聲傳進來:“您快看看這稀罕物好不好,這可是我從舅太太家裏磨過來的。”
她說的舅太太,就是王子騰家。雖然是她親二叔,但她現在已經非常乖覺的都從賈家論起了。
賈敏就去看,只見平兒豐兒兩人一同捧着一副水玉涼簟,光澤溫潤,蘊着別樣的清涼。
鳳姐兒笑道:“這是送林妹妹的。林妹妹每年苦夏,身子單弱了些又不能多多用冰,這水玉涼簟最合适不過了。”
還不等賈敏說話,她繼續竹筒倒豆子似的:“我也知道,老祖宗那裏什麽好的沒有,連整面都貼了玉片的貴妃榻也是有幾個的。我這不過取個新鮮罷了。老祖宗,聽說今年茜香國女國王很是進了些稀罕的物件兒呢。”
“還有一種大紅汗巾子,夏天系着,肌骨生香再不生汗漬的,偏生只進了宮門和幾個有臉面的王府家。”
“那我是弄不來啦,只好拿這個送妹妹,當做迎她回來的賀禮。”
鴛鴦聽着,就記起書裏那出了名的蔣玉函跟賈寶玉交換紅汗巾事件。不過現在可憐的賈寶玉已經入宮受磋磨去了,估計是沒空跟戲子耳鬓厮磨了。
賈敏收下:“你有心了。”
她不曾掩飾自己對女兒別樣的好,尤其黛玉入府以來,更是有好的就往黛玉的屋子裏塞。
要是為了裝成真的老太太,連女兒都只能私下裏照拂,那何苦來這一遭。
所以府裏上下都知道,老太太對林姑娘如今真是疼愛逾盛。
下人們自然不敢問着老太太為什麽,只是各有各的猜測:寶二爺入宮,老太太身邊只有林姑娘一個;林姑老爺去了,老太太自然格外心疼等等,甚至還有那比較消息通靈,悄悄告訴衆人,林家的錢都由榮國府的船運走了,可不得對人家女兒好一些嗎?
反正到了老封君這個位置,凡事都不需要她解釋,自然有人為她尋出理由來。
橫豎她只需要賈家上下,不能再輕慢黛玉。
這不,鳳姐兒離得最近,早已看出了她的心思,這會子已經開始旗幟鮮明的表态了。
甭管老太太是為了什麽,只要她做出格外疼林姑娘的樣子,自己就得跟上!
賈敏也明白,除了自己,別人跟黛玉又都不是至親,只要面上都過得去就是了,要求他們真心待黛玉實在是天方夜譚。
誰的心肝誰自己護着。
“琏兒這趟也是辛苦了。”賈敏笑了笑:“過些日子,我這裏也有東西賞琏兒呢。”
王熙鳳大喜。
老太太說是賞,肯定不是兩百兩銀子就過去了,肯定有好東西。
鳳姐兒表完了态度,又跟賈母報備了一些人事調動的大事,然後才像閑談似的笑嘻嘻:“老祖宗,昨兒薛家姨媽給我送了一千兩銀子呢。”
賈敏點頭:“珍珠如雪金如土,薛家有錢,又是你嫡親的姨媽,補貼你是應當的。”
王熙鳳笑開了:“是。只是從前只見薛姨媽補貼二太太,如今到了我這裏,我自然稀罕。”
鴛鴦剛剛好端上茶來,聽了這一段,忍不住也笑道:“想來是二太太這些日子忙的不可開交,薛姨太太也沒什麽人可說話,看二奶奶聰明伶俐,所以給銀子叫您過去說話吧。”
王熙鳳丹鳳眼亮晶晶:“鴛鴦姐姐跟着老祖宗,看事是不會錯的。”
即便是嫡親的姐妹,境遇不同便也會生出隔閡。那不是嫌隙,只是身份地位造就的不可逾越的鴻溝。
榮國府如今看起來仍舊是赫赫揚揚國公府,富貴氤氲,王夫人子女雙全,兒子更是新做了皇子伴讀。
薛姨媽卻是嫁入皇商之家,夫君早亡,兒子不成器,女兒參選又落選。如今靠着四大家族同氣連枝,才保得住家財,可以說除了錢一無所有的。
身份地位不同,以至于出嫁前略無參商的姐妹,也不可能再無話不談,只能各自盤算。
鳳姐兒見上頭老太太眉目安然,一雙眼睛也清明,就不敢打機鋒了。
薛姨媽再穩重的人,在兒女上也難免心焦失了分寸。王夫人自身煎熬着沒空應付她,薛姨媽便有些惶惑自家姐姐改了主意,眼見兒子做了皇子伴讀便瞧不起薛家,不肯做主寶玉跟寶釵的婚事。
又覺得王熙鳳近來在榮國府炙手可熱,所以連晚輩的路子都要走一走,可見急了。
鳳姐兒笑道:“老太太放心,銀子我雖收了,但心裏明白。寶兄弟呀跟林妹妹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賈敏的臉色驟然一沉。
鴛鴦:哦豁,王熙鳳踩雷啦。
也不怪王熙鳳,賈母原來就露出過這個意思,而且賈敏現在對黛玉這樣上心,落在鳳姐兒眼裏,就是對未來孫媳婦的上心。
賈敏沉聲道:“鳳丫頭,這句話以後不許再提,家下人要有敢嚼舌根的,便狠狠掌嘴,再遠遠打發到莊子上。”
可憐王熙鳳拍馬屁拍到了馬腿上,不明所以趕緊請罪。
賈敏倒也沒有真的生氣,反而有點放心:她就等着鳳姐兒提出來這一天好說明白呢,不然總不好她忽然拎着鳳姐說我不要将黛玉嫁給寶玉,你以後給我看好家裏下人的碎嘴,那像什麽話!
于是賈敏繼續道:“宮裏的意思,好生教導玉兒,寶玉如今又進了宮。兩個人各自結親,才是正理。”
鳳姐兒緩了緩,勉強笑道:“老太太思慮的是,這樣我們府上就多兩門好親家了。”
然後也不敢多說,指了一件事就溜了。
鴛鴦透過半開的窗子往外看:“哇哦,二奶奶一陣風似的就跑啦。”然後轉過頭來:“老太太,薛家有點急了呢。”
賈敏無所謂道:“這才到哪裏,就急了嗎?”
薛家要急的日子在後面呢。
王熙鳳一陣風似的出了榮慶堂,方才去黛玉屋裏送下水玉涼簟的平兒不在現場,不知發生了什麽,見鳳姐兒臉色極差,不由吓了一跳,握住王熙鳳的手:“奶奶,這大熱天的,你這手心裏怎麽全是冷汗?”
鳳姐兒皺着眉,将方才賈母的言行告訴了平兒,然後不解道:“老太太這是什麽意思?原本寶玉跟林妹妹的事兒她不是都明白透出過意思嗎?要不是二太太頂着不願意,只怕都要定下來了。”
“如今怎麽忽然改了主意,再不許人提起寶玉跟林妹妹的事兒?”
平兒想了想:“奶奶,如今寶二爺進宮伴讀,林姑娘更是被皇後娘娘傳召留宿。既然兩位都有了出息體面,未必要捆在一起。奶奶想想,當年姑太太也是嫁到了林家,并未在咱們賈史王薛四家裏頭聯姻呀。”
鳳姐兒點頭:“林妹妹的事兒,我倒也是這樣想的。只是,老太太這一出,難道是同意了金玉良緣?”
她這話說的不無諷刺。
王熙鳳向來自視甚高,王家如今也蒸蒸日上,所以她配賈琏那是正兒八經的門當戶對。
當日也是賈家鄭重其事上王府的門提的親。
正所謂求娶求娶,男方是要求着女方将女兒嫁與自家的,唯有這般鄭重得來的媳婦兒,才是有體面。
所以鳳姐兒怎麽看得上薛家。
明明薛寶釵有母親有哥哥,一家三口卻直接住在榮國府不走不說,還給女兒打了個金鎖,配上給寶玉那玉上是一對兒的文字,傳出什麽金玉良緣的故事來。
鳳姐兒私下就笑:要真是天作姻緣,寶玉的通靈寶玉可是含在嘴裏帶出娘胎的,那寶釵的金鎖也得天生帶出來才算呢,半路自家打了個金鎖算什麽呀。
平兒素來知道王熙鳳的肚腸,此時也就說道:“奶奶多慮了,從前老太太嬌慣寶玉,不讓他上進的時候都瞧不上薛大姑娘,何況現在寶玉到底有了皇子伴讀的身份。五皇子再不得寵,那也是皇上親兒子,至少一個郡王跑不掉的。更何況一個書房,幾年書讀下來,跟旁的皇子,未來的太子爺可都有幾分同窗香火情了,寶玉說不得真要有大出息呢。老太太……”
叫史太君哪只眼睛看得上落沒的薛家?
鳳姐兒一笑:“這不是有二太太嗎?呵呵,我倒不明白二太太有時候在想什麽了。難道妹妹一家子比兒子還重要?若我有了兒子,可不會為了扶持妹妹和內侄女就耽擱自己兒子的終身。肯定是要給他選一門最好的婚事。”
平兒見私下無人,不由道:“奶奶,其實叫寶二爺娶了薛大姑娘也好。否則寶二爺要有個強勢的岳家,咱們琏二爺的爵位……”
二房壓着大房,住在正屋榮禧堂,本來就是件尴尬事。
鳳姐兒目光一凝,半晌才緩緩搖了搖頭:“不會的,大老爺已然襲了爵位,只要琏二爺好好戳在那裏,爵位無論如何到不了二房去。”
“要寶玉真有了得勢的岳家還好呢。不至于像薛家一樣,跟二太太夥同一心,就盯着府內這點子家産。”
“你想想,寶釵要是進了門,跟二太太聯起手來把持家裏,還有我什麽事?畢竟咱們大老爺還住在東跨院裏,算起來這家本來就該二房的人管。”
鳳姐兒帶着滿腹疑惑又去見邢夫人了。
不管想的想不明白,總要告訴邢夫人,可別犯了今日自己的錯誤,在賈母跟前提什麽寶玉黛玉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