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1)
自從上回, 邢夫人因王熙鳳暗中提點的賈母心意, 抓了大廚房兩個嚼舌頭的下人,進而一舉拿下大廚房的人事調度權後, 邢夫人對王熙鳳這個兒媳婦态度就好了許多。
用鴛鴦的話說, 就算不到黑轉粉的地步, 也算是黑轉路人了。
“這大熱天的,你守在老太太身邊就是了, 怎麽又特意東院一趟?”邢夫人按了按鼻翼上的汗珠, 苦口婆心:“你這孩子,不要以為老太太如今将你帶在身邊管家,就萬事大吉了。”
見王熙鳳只是笑了笑, 邢夫人急的都要拍大腿了。
于是繼續勸道“我聽說最近二太太那裏有推着珠兒媳婦出來跟你争的意思。你自己也要上點心思, 籠住老太太才是。”
王熙鳳笑眯眯:“珠大嫂子呀。”
賈珠年少早逝, 留下妻子李纨和一個兒子賈蘭。
不知道王夫人是不是覺得李纨克着了她的長子,又或是覺得賈珠年少逝世,與李纨這個妻子沒照顧好分不開關系,所以一向待李纨都是面子情, 冷冷淡淡,輕易不要她在跟前。
甚至連賈蘭這個孫子都算不上親近。
有時候年節下, 一家子吃飯玩樂, 王夫人都不特意叫賈蘭過來, 有兩次還是賈政想起了這個孫子,這才命人喚來。
榮國府規矩大,一向有寡婦奶奶不當家的舊例。
所以李纨的工作, 就是日常帶着三春姊妹讀書做針線。
“二太太推錯人了,珠大嫂子這麽多年跟菩薩似的,便是有人在她跟前犯錯,她也很少管教,除了自己房裏的事兒皆是不吭聲。”
“老太太這會子正雷厲風行整頓府裏,絕不會用珠大嫂子這樣的人。”
“其實倒是三妹妹,讀書識字,脾氣果敢。太太也知道,林妹妹如今,可都是自己管着自家的幾房下人和財産了。探春只比林妹妹小半歲,給家裏幫把手是沒問題的。”
“要是二太太将她推出來,說不得還能在老太太跟前分我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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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生二太太不幹,推出了不合老太太心意的珠大嫂子,那真是白忙活。”
旁人都覺得邢夫人剛愎自用,不聽人言。但其實邢夫人很現實,一貫是看好處的,王熙鳳的話曾經給她帶來過好處,所以現在她就聽得進去。
于是就将心放下來,還撇了撇嘴:“王氏的小心眼兒,能推出一個庶女來管家?何況趙姨娘又是她心裏深恨的。她平素對上探丫頭好言好語的,也無非是在老太太面前裝個賢惠罷了。”
王熙鳳“噗嗤”笑出聲來:“太太說的很是。但二太太打壓庶女的意思,只有太太明白,我明白,也沒趣兒。要是趙姨娘知道才有趣呢——她的女兒原本是有機會插手府裏的管家權,但是二太太寧願去擡舉管不了家的珠大嫂子,也不肯叫探春露臉,這樣不公正的事兒,總要有人好心叫她知道不是?”
邢夫人露出了大麗菊一樣燦爛的笑容,是啊,她怎麽就想不出來這種讓王氏丢臉,讓二房丢臉的主意呢!
看着王熙鳳的眼神就喜歡起來。
下意識就想賞兒媳婦點什麽,但又忽然想起來,眼前這位可是統制縣伯王家嫡女,估計她的嫁妝比自己豐厚不知道幾十倍,自己也有點賞不出手。于是便調轉了目标,對平兒道:“你這丫頭最近跟着你們奶奶也累了,我常聽人誇你辦事仔細的。來,新柳,去将那個金镯子拿來賞平兒。”
平兒再想不到有朝一日,能從邢夫人這裏得賞,連忙謝過。
然後摘了自己手腕上一對玉镯,當場換上了邢夫人賞賜的韭葉寬的一對金镯子。
賓主盡歡後,王熙鳳帶着平兒告辭。
一出了東院,鳳姐兒就忍不住笑了:“太太這人也挺有意思的。”然後又看平兒:“摘了吧,這镯子還不如你那對蝦須镯呢。”
跟鴛鴦手上那對鑲嵌珠子的更是沒法比。
平兒笑道:“以後來東院我就帶着這對。這可是大太太給奶奶的臉面,東西好不好都在其次呢,可見大太太現在拿奶奶當自己親兒媳待了。”
王熙鳳點頭:“是啊,到底我們大房才是一家人。”
平兒有些擔憂:“奶奶,趙姨娘的為人,大太太未必清楚,咱們可是知道。她是最能豁出臉面不要去鬧事的,況且在二老爺跟前又說的上話。”
“萬一真的叫她鬧成了,三姑娘也跟着管家可怎麽好?”
如今邢王二位夫人折戟沉沙,唯有王熙鳳在賈母跟前一枝獨秀,人人奉承,平兒對鳳姐兒赤膽忠心的,哪怕平日跟探春關系也還好,但事關利益,還是不想探春來分王熙鳳一杯羹。
王熙鳳戳了她額頭一笑:“只有你這丫頭一心為我。你放心,我有數。”
“這件事叫趙姨娘去鬧!鬧不成,二房和二太太也要丢臉,二老爺心裏也會覺得二太太不慈,對庶女不夠好。”
“要真的鬧成了也無妨啊。如今我在老太太跟前是獨一份的,可好處是獨一份,有了壞處惡事也是沒人推,只能自己頂着。我頂着,就是大房頂着。可要是探春也來跟着老太太辦事,那就是二房在老太太跟前的人,她的錯,就是二房的錯。”
至于探春會不會壓住她,王熙鳳嘿然一笑:“別說探丫頭如今還小,就算是她再大幾歲,我難道就怕她不成?”
平兒這才放心。
而鳳姐兒又将手輕輕擱在腹部:“況且有個人進來與我分擔家務,未必不是好事。老太太是只管着發號施令的,下頭瑣事都是我去跑,也累得很。有個人與我擔着,我也好退一步,養養身子,早日得個兒子是正經事。”
平兒忍不住念了聲佛:“奶奶肯保養就阿彌陀佛了,從前我說奶奶太要強,奶奶還罵我呢。”
兩個人就這樣有說有笑的上了車,覺得日子很有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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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黛玉從宮中回府,除了各宮的賞賜,還帶回了一個宮裏的嬷嬷,生的面目周正頗為嚴肅。
因是宮裏出來的人,賈敏見了也并沒有受跪禮,榮國府上下自然也是客氣萬分。
賈敏還特意命人收拾了後面三間小屋出來,請這位葛嬷嬷住下。
她拉着女兒的手細細打量了半晌,見她沒有吃了委屈的樣子,這才放下一半心,等一一問過宮中幾日諸事後,另一半心也放下了。
面上忍不住露出笑容來:“皇後娘娘正位中宮,她既然喜歡你,還特意賜了嬷嬷,就是天恩了,可見我的玉兒有福氣。”
然後又從周眀薇的手裏接過吳太醫的藥方,越發歡喜:“太醫令的脈息是最好不過的,不是在咱們家走動的這些太醫可比。鴛鴦,你将這藥方謄一份,以後玉兒的藥一應都你和周姑娘親手去辦,別叫那些采辦糊弄了。”
藥材是次品,藥方才好也是無用的。
周眀薇和鴛鴦一起答應着,周眀薇笑道:“皇後娘娘真的喜歡咱們林姑娘,還特意請了皇上的旨意,每兩個月召姑娘入宮一次,請吳太醫診脈換方子呢。到底是太醫令,說話也有底氣,吳太醫說了,只要姑娘自己善加保養,放寬心懷,再佐以他的藥,不過兩三年,定能将姑娘調養好。”
周眀薇說起這事兒也很高興。
她明白,在古代沒有抗生素的情況下,肺病是很難治療的。要是黛玉現在就病深入肺,就難了。
至于後期的痨病,在這個時代更是絕症。
可如今吳太醫敢說這句話,說明黛玉的病根還沒有做下。
對賈敏來說,這也是最好的消息。
于是握了女兒手,忍不住眼睛一濕。
黛玉是個極纖細敏感的人,她能感覺到,自打她這回回京,外祖母對她比以往好了何止十倍,竟完全是掏心掏肺的感覺。
只是她也想不到穿越這麽匪夷所思的事情,只以為賈母是疼愛她如今孤苦,于是心裏也很感動:“外祖母放心,我一定會善加珍重保養,不叫您擔憂。”
這句外祖母,讓賈敏動蕩的心緒平息了一下,幾乎忍不住脫口而出:“我是你的親娘啊。”
到底未出口,只是摸了摸黛玉的鬓角:“好孩子,這些日子你也累了。快去歇歇吧。”
在等等,讓她再想想。
賈敏想着來日賈家敗落後賈母過世年紀,就拿不定主意。要是讓黛玉知道自己真實的身份,豈不是過不了十年,又要再一次經歷喪母之痛?
黛玉不知道賈敏心中的思慮,見外祖母問完話,她還有些松了口氣。
她七竅玲珑伶牙俐齒,說起玩笑話或者怼人都能一套一套的,讓人啞口無言,但要說撒謊,她還真沒怎麽做過。
方才賈敏關切,事事問的仔細,黛玉要應皇後要求,瞞住辛泓承假扮太監及之後一系列的事,着實有點累了。
等到出了門,黛玉才忽然想起:“明姐姐,方才忘了禀明外祖母,咱們還帶了一只小狗回來。”
“姑娘放心吧,方才一進府,我就交給雪雁了。要不咱們再回去說一聲?”
這一轉身,就與鴛鴦撞了個對臉,鴛鴦笑道:“姑娘,還有一事呢。兩位老爺今早就說定了,姑娘從宮裏回來,是體面的好事,他們做舅舅們的要做東,晚上擺個家宴請姑娘。”
周眀薇便對黛玉道:“那巧了,等晚上一并禀明老太太吧。”
沒錯,黛玉還是挑了一只寵物的。
那是一只幼犬,有着濕漉漉的杏核狀的大眼睛,讓人看着就心軟。
當日細犬追兔子事件将黛玉屋裏鬧了個天翻地覆後,貓狗房的太監們也吓了一跳。
這可是皇後的鳳儀宮,鬧成這樣成何體統。
黛玉聽到外頭亂子平息後一陣嗚嗚咽咽的聲音,走出去,便見太監們拿皮項圈勒住了兩條成年犬,然後拎着兩只小狗的後脖頸。
其中一只正好轉過頭來,睜着濕漉漉的大眼睛,伸出肉肉的爪子對她拜了拜。
黛玉忍不住就開口道:“這一只……能不能留一留。”
皇後本來就有點心虛:辛泓承搞什麽送貓狗,害的人家小姑娘又吃了一場驚吓。聽說黛玉想留下一只,根本不當回事揮揮手就同意了。
甚至允許她抱回榮國府養着。
宮裏的辛泓承聽說林黛玉帶走了一個他看好的幼犬,也覺得安慰些:那她應該是不生氣了吧。
周眀薇陪着黛玉回屋,果然屋裏窗明幾淨,一切床鋪茶水都安排的明明白白。墨染笑眯眯捧上一碟子西瓜心,而桌上的自鳴鐘正好也叮叮當當想起來,黛玉恍然,竟覺得有種家的感覺。
在榮國府呆了幾年,她第一次有一種回到家的感覺。
“二奶奶送來的水玉涼簟,姑娘累了,略歇歇吧,晚上府裏還要擺家宴呢。”墨染與雲容上來給黛玉換過了家常的衣服,解開了發髻。
周眀薇指着一旁的自鳴鐘:“姑娘最多睡一個時辰哦,可別晚上走了困又睡不着。”
葛嬷嬷則親自帶了墨染和雲容為黛玉收拾從宮裏帶出來的東西,天家賞賜的一事一物都不能馬虎,更不能輕慢壞損,免得落下大不敬的罪名。
葛嬷嬷在宮裏是熬成了精的人,如今奉命出宮,只看顧一個小姐,對她來說很輕松。她自然也要盡心盡力,免得這樣的差事都辦不好,丢了大半輩子的老臉,于是教起黛玉身邊的丫鬟,也十分認真。
黑甜一覺,黛玉醒來時,見天色居然黑下來,不由詫異道:“我睡過了?你們怎麽不叫我?”
墨染笑道:“姑娘,是天色變了。六月的天孩子的臉,這不一下子就黑下來,晚上怕是要有大雨呢。不過家宴就在榮慶堂,咱們也不怕忽然下起雨來,路上淋壞了。”
大約都是怕下雨,哪怕黛玉提早了一刻到榮慶堂,兩房的主子們還是都已經到了。
外面已然是漆黑如墨的天色。
屋裏倒是掌了許多燈燭,亮入白晝。青瓷翁裏擺着的冰山融化着,滴滴答答的。
黛玉上前一一見過兩位舅舅、舅母并嫂子姊妹們。
連一向嚴肅的賈政都擠出笑容來,對黛玉說了兩句關切的話。
賈赦更是摸摸胡子,取出一個金絲描牡丹的巴掌大的鼓鼓的荷包來遞給黛玉:“前兩日我從外頭珍寶齋閑逛,見他們今年有打的新鮮花樣金裸子,不是往年那些狀元及第的舊樣子。就買了些送給外甥女玩吧。”
鳳姐兒在旁湊趣:“林妹妹打開看看,也讓我們開開眼,是什麽新鮮花樣。”
黛玉謝過賈赦,打開一瞧,是數十只拇指肚大小的小金魚,打的栩栩如生,連魚鱗都清晰可見。甚至魚眼都是用碧玺珠子鑲嵌的,格外精巧。
賈赦露出了對自己兒子女兒們都沒有過的慈愛笑容:“不過是金銀俗物,不算什麽。聽說連太後娘娘都賞了外甥女兩支上好的紫參呢,我這些就是小玩意兒,聽說日後外甥女還要進宮,就拿着賞人吧。”
賈敏露出了笑容:“你有心了。”
旁邊“沒心”的賈政有點坐立難安,忍不住看了王夫人一眼:賈政是不會怪責自己的,都覺得是王夫人不當心,居然沒有提前準備下給黛玉的禮物。賈政可是知道,賈寶玉入宮前,王夫人準備了許多荷包和金銀裸子呢。
王夫人氣悶:看我做什麽,你自己不如大老爺想的周到,難道還要怪我嗎?
除了賈敏帶了黛玉坐之外,其餘人都按照長幼坐了。因是家宴,賈敏便讓邢王夫人和李纨王熙鳳都入座,不必在旁伺候。
不一會兒,只聽見外面嘩啦啦下起了大雨,雨滴打在窗戶上,噼裏啪啦。
邢夫人笑道:“這幾日悶熱的很,下下雨也好。”
賈敏聞言點點頭。
然後準備親手給女兒夾一筷子砂鍋煨鹿筋,正在這時,忽然聽見外面一聲高亢的聲音:“老太太啊,救救奴才吧。”
手不自覺就一抖,鹿筋就掉到了桌上。
在座衆人顯然都吓了一跳,主要是外面一片漆黑,風雨交加,電閃雷鳴,忽然這麽一聲尖銳高亢的呼救聲,簡直是驚悚。
邢夫人忍不住拍案:“老太太屋裏,誰敢這麽雞貓子鬼叫的!”
今日難得他們大房得了老太太的笑臉,方才她說話老太太還回頭沖她點頭呢,這樣好的氛圍,她正準備再接再厲,結果忽然就跑出一聲鬼叫,可把邢夫人氣壞了。
說來神奇,這些人裏最鎮定的是黛玉。
進了一回宮,她親眼見到了俊秀的小太監變成了嫡出的四皇子,堂堂天子臉色大變親自拿拿拂塵抽人,皇後宮中貓狗齊鳴,獵犬一躍而起抓兔子,總之所有驚變都很難吓到她了。
王夫人有種不祥的預感,而探春的臉色直接“刷”的就白了。
母女連心,因為風雨之聲,別人都沒聽出來,但探春聽得真真的,這絕對是趙姨娘的聲音。
她怎麽敢!她怎麽能!
探春想起昨夜趙姨娘摸黑找到她屋裏時的樣子,眼睛裏像是要噴火,拉着她的手說道:“你的前程,生生是讓太太給耽誤了!”
探春板着臉道:“姨娘如今三更半夜跑了來像什麽樣子,若要見,白天我去給太太請安時,姨娘什麽話說不得,非要這樣鬼鬼祟祟的。”
她是要強要體面的姑娘家,最看不得趙姨娘這種樣子。
趙姨娘睜大了眼:“白天當着她如何說得?你是不是傻了,還當她是個好的?”
“如今老太太奪了她的管家權,對大太太都比對她和睦些,你還日日去請安做什麽?正該在老太太跟前多用心服侍。”
趙姨娘咬牙道:“咱們府上沒有寡婦奶奶管家的規矩,偏生王氏寧願推了珠大奶奶管家,也不肯叫你出頭風光,可見是心裏藏了歹意,唯恐你出挑了呢。”
探春臉色一白。
趙姨娘繼續絮絮叨叨:“你年紀小,許多事兒不知道。當年你林姑媽沒出嫁時,可是管家的頭一把好手,當時在老太太之下,你林姑媽才是家裏說一不二的第一人,二太太都只能給她打下手。可見咱們府上是有未出閣的姑娘管家的先例。”
她又想起邢夫人跟前丫鬟透露給她的話,于是繼續道:“你跟二姑娘都是庶出,但她是大房庶出,就比你強了。你難道就幹等着天上的餅掉在你身上不成?若是能幫着老太太管家,傳出去就是你養在老太太跟前的獨一份庶女的體面,外頭好人家的夫人诰命們打聽起來,自然也願意要這樣出色的庶女,你的終身才有靠!”
趙姨娘急的上火:“難道你就等着二太太給你挑個人家賣了不成?她能有什麽好的人家留給你!”
探春十分聰明,這些事情她都明白。
身為女兒家本來就可憐,做了庶女就是可憐中的可憐。所以她一向順從王夫人,就是想叫嫡母容情,到時候給她一個好的終身。不要将她送去做填房又或者是個爛糟糟的人家。
王夫人一貫對她也還好,探春自然更是小心翼翼地奉承着她過活。
趙姨娘今日的話将她的心攪得亂七八糟。
王夫人居然寧願推出一看就不得老祖宗青睐的的珠大嫂子,也不願意叫她在老太太跟前露臉?
難道自己這些年對王夫人還不夠恭敬嗎?
她壓住心底的苦澀,對趙姨娘難得也柔和了聲音:“姨娘為我好,替我打聽這些事,我都記得了。姨娘放心吧,這些日子,我還為宮裏的寶玉做了好幾雙夏日的新鞋呢,想必太太看着我常日恭謹的份上……”
也不會在終身大事上為難我。
探春後半句還沒說完,就被趙姨娘打斷。
只見趙姨娘眼睛險些瞪出來:“姑娘竟還要去服侍她!你就算把她服侍出個花來都沒用!這事兒我想好了,回頭我就跟老爺提一句,叫他去老太太跟前替你說話!”
趙姨娘要氣死了:她跑來跟探春說這些,除了為了探春的前程考慮,更是為了探春以後疏遠王氏,跟自己這個生母一條心。
探春才要氣死了:“姨娘糊塗!父親不慣俗務,後院的事兒都是太太做主。姨娘這會子瞞着太太做成此事,明面上是為女兒争,其實是把我往火坑裏推。”說的急了忍不住落下淚來:“姨娘哪一回在太太跟前生事能讨了好?背後都是我替姨娘墊背。何苦來着,三番五次鬧出事來,就是怕人忘了我是姨娘養的!況且姨娘也不是全然為了我,只怕還等我掙上管家權,好替環兒争好處呢!”
這話堵得趙姨娘沒話說。
女兒是出生就給抱走的,兒子卻是養在自己跟前。
她嘟囔了兩句:“環哥兒好了難道不是你的好處。”
探春紅着眼圈下了逐客令:“姨娘要是真心疼我,就別鬧起來叫我為難!”
趙姨娘跺了跺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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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宴上。
迎春不明所以,看着探春拿着調羹的手都在抖,剛要問問她怎麽了,就聽見外面聲音又響起來了:“老太太!奴才有冤屈啊!”
這一嗓子更加凄厲,吓得迎春縮了縮脖子。
只是這一嗓子出來,在座對趙姨娘比較熟悉的人就聽了出來。
邢夫人甚至忍不住笑起來了。
哎呀,是趙姨娘要來鬧事了嗎?
還是旁邊的王熙鳳冒着風險掐了她大腿一把,才讓邢夫人收起了飛揚的嘴角。
賈敏見女兒氣度從容,遇亂不驚,也有些驚訝,果然人都需要磨練,這往宮裏走了一趟,果然見進益。
她擱下手裏的筷子:“鴛鴦,帶她進來。”
趙姨娘從風雨裏走進來,帶着一股子濕氣,裙擺和膝蓋處還帶着水漬。
王夫人忙起身斂容道:“老太太,是兒媳沒有管教好姨娘,驚了老太太的興致。”
賈政也忙起身告罪。
趙姨娘既然來了就是豁出去的。
昨晚她被探春怼的沒有話說,一早就托病沒有去王夫人跟前立規矩,然後悶悶不樂的在園子裏掐花。
邢夫人房裏一個二等丫鬟就是這時候又從天而降的。
趙姨娘本就是家生奴才,跟許多下人都沾親帶故的,這個叫小玲的二等丫鬟就是她兄弟媳婦認得幹姐姐的小姑子的女兒。
雖然這關系非常遠,但趙姨娘跟她很近。
常給她些銀錢,叫她打聽些閑事兒。可見趙姨娘雖然是個二房姨娘,但心懷全府,什麽消息都想聽一耳朵。
前兩天,這個小玲還真的給她偷聽了一件大事。
趙姨娘見了她,忍不住抱怨道:“人人都說我們三姑娘伶俐,還說什麽是帶刺的玫瑰花,又紅又香又紮手。原來也不過是個面人!自己的前程都不敢去争,小玲,難為你跟我好,背着大太太将偷聽了的話告訴我,可惜我不中用,管不了三姑娘。”
小玲做詫異狀,勸了一會兒,然後又道:“姑娘家腼腆,不好意思出面也是有的。不過姨娘,姑娘們的前程再好也是個好人家,等三姑娘談婚事時你再去鬧也不遲,倒是爺們的前程,是在日夜讀書的功夫上。如今寶二爺已經進了宮,教書的都是天下最有才的官兒,倒是環三爺怎麽辦呢。”
小玲推心置腹:“二太太不叫三姑娘出頭,原就是有些沒理,姨娘要不趁這會子去讨太太的示下,給環三爺請個好師傅進來念書?”
趙姨娘聽風就是雨,果然就去了。
也果然被王夫人怼了回來,命她安分守己,又說:“環兒功課不成氣候,在家學裏的考試都是倒數。要是有朝一日拿個頭名回來,不用你來說,我就做主從外面請博學鴻儒來。”
于是兩日間,兒女的前程都被王夫人給別住了,趙姨娘忍無可忍,覺得自己無需再忍。
不過探春的話,她還是聽進去了一句。
就是那一句姨娘哪一回在太太跟前生事能讨了好。
她想了想,确實如此。
然而她的思路跟常人不同,探春是叫她不要生事,趙姨娘理解的卻是,不要在太太跟前生事,免得被她欺壓。
故而聽聞今晚榮國府家宴,趙姨娘就來了。
當着剛從宮裏回來的林姑娘,當着老太太,當着兩位老爺,她非要王氏給她一個說法不成!
趙姨娘撲倒在賈敏跟前,身上是水,臉上是淚。
“老太太,奴婢也是家生子,老太太當年做主點了頭叫奴婢服侍老爺的,如今奴婢求老太太給奴婢一條活路吧。”
賈敏蹙眉,開口道:“誰不給你活……”
還沒說完,就聽趙姨娘繼續哭道:“奴婢卑微,怎麽都是不要緊的。之前太太扣了奴婢身邊兩個丫頭一吊錢的月錢,奴婢也不敢說話不敢聲張的。倒是二奶奶還去奴婢窗前訓斥了幾句,罵我本來就是奴才,也配用兩三個丫頭。”
本來坐着準備看熱鬧的鳳姐兒忽然被點了名,只覺天降橫禍,不由嘴角微抽,看向邢夫人。
邢夫人又瞪新柳。
小玲正是新柳去安排的人。
新柳冤枉的很:現在邢夫人跟王熙鳳婆媳和睦,她這個做丫鬟的是瘋了才會去說二奶奶的不是。
鳳姐兒也想明白了,不由無語。
鴛鴦心道:這就是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了。方才鴛鴦看的清清楚楚,趙姨娘在外喧嘩,邢夫人露出了笑容。
想來這是大房挑唆了她來?
可惜邢夫人和鳳姐兒也料不到,趙姨娘沖進來第一個狀告的居然是王熙鳳吧。
豬隊友不過如此。
鳳姐兒連忙起身說道:“這是從去年公中的例,姨娘的丫鬟每月一吊錢改為五百錢,所以兩個丫頭就短了一吊錢,請老太太明示,至于趙姨娘說我罵她的話,我并沒有說過,老太太我也不敢說呀。姨娘到底為府上添了一位少爺一位小姐,有兩個人服侍是應該的。”
經過鳳姐兒這話一說,趙姨娘腦回路又回來了。
對了哦,我是來替兒女讨好處的,至于琏二奶奶平時那點事,可以先放放。
賈敏自己就是嫡女,出嫁後是正妻,看小妾就不喜歡,何況是看趙姨娘這種調三窩四的小妾,讓她進來哭訴也是下王氏的臉面,但并不會為了趙姨娘的話,就去怪責王熙鳳。
于是對鳳姐兒點了點頭:“鳳丫頭,我知道你是守禮的,公中的規矩你也跟我報備過了。”
王熙鳳松了一口氣,這才敢坐下。
趙姨娘繼續哭道:“老太太,奴婢明白自己的身份,也不敢争什麽。但三姑娘和三爺可是老爺的親骨肉,也是主子,還請老太太可憐可憐吧。”
王夫人臉色鐵青。
趙姨娘這意思,就是自己這個嫡母不慈,虐待庶出兒女了!
“老太太,三姑娘打小就被太太抱走了,與我一貫是不親近的,太太對她面上倒還過得去。可三爺,因出生的艱難,老爺做主叫我這個親娘養着,太太就一直看不慣。寶玉四歲就讀書認字了,可環兒足足拖到六歲。”
“直到現在,寶玉有了進宮伴讀的尊貴,太太越發多嫌着環兒了,日常就叫他在自己跟前抄佛經,這樣小的孩子,抄佛經豈不是移了性情?”
“今日我求太太請個先生來家裏教環兒功課,日後也可科舉出仕,光宗耀祖的,誰知太太不但不許,還痛罵環兒不争氣,在家學裏功課極差。”
“可是請老太太明鑒,環兒之所以功課不好,就是因為念着家學!”
“家學裏頭極亂,哪裏是學習,聽說爺們聚在一起,全都是玩樂的營生!”
趙姨娘眼角瞥見王夫人似乎要說話,連忙繼續倒核桃車子一樣往外蹦詞兒:“況且家學裏不單只有賈家子弟,還有親戚呢,尤其是太太那個侄子薛蟠薛大爺,自己嫖/賭不說,還領着頭在裏面勾搭男學生,給幾兩銀子,就把附讀的學生包占下,當成粉頭取樂。這些事現都有人證,奴婢也說得出人名!連寶玉,當日在學裏也是一樣的營生,還曾為了這些事打架!這樣的家學,環兒怎麽能出息,太太這不是害了環兒又是什麽!”
賈敏原本只是面色淡淡地聽着,直到最後這一串話,才驟然色變!
這樣肮髒污穢的事情,趙姨娘居然就這麽禿嚕了出來,在座的還有好幾位未出閣的姑娘呢!
果然黛玉面上已然露出厭惡驚疑之色。
當日寶玉去念書,原來竟是這樣嗎?
她心底止不住的失望起來。
原本每回看寶玉因不上進被舅舅打罵,黛玉還會覺得可憐替他委屈,不過是不愛讀四書五經,不愛做文章,何苦這樣打他。可如今聽了這些不堪的事兒,黛玉甚至都覺得打輕了。
不知為何,她忽然想到了宮裏的四皇子,皇上手裏的拂塵抽中他的時候,他也只是挺直了腰背,不聲不響的受着,薄薄的唇抿的緊緊地,倒像一支淨直的修竹。
他跟寶玉不同,挨了打也不會落淚哭求。
黛玉想起老祖宗告訴他的話,四皇子年幼喪母,性成早慧。原來他跟自己一樣,都是沒了親娘。
她思緒蕩開一會兒,随即就被旁邊老祖宗的怒聲驚醒。
“放肆!”
賈敏這話一出,在座人紛紛起立垂首。
爛糟話已經說完了,也不能塞回趙姨娘肚子,賈敏便也不叫女孩們走了,索性直接開始訓斥賈赦賈政二人。
“賈家族人雖多,但都靠着寧榮二府,如今家學裏亂成這個樣子,你們兩個竟全然不知!真是無用!”
賈赦搶先開口:“母親知道我從小就跟着父親習武的,這家學裏讀書人的事兒都是二弟在管。”
而賈政滿面羞愧,也是怒火中燒。
他只道家學裏有些親戚在,自然有些頑童鬧出些事故,可他沒想到居然有這些下流事。
要不是寶玉現在不在跟前,他立馬就要把他抓過來打一頓!
“母親息怒!”賈政解釋道:“家學之事雖說有我看着,但咱們府上其實插手的少,畢竟東府賈珍才是寧府長孫,又現襲職,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
賈敏冷笑:“你倒推脫的幹淨。珍兒是晚輩,你是叔叔,你但凡說話,他豈能不聽!”
“無非是你日常諸事不管,每公暇之時,不過看書着棋,要不就跟那起子清客相公空談!”
“我叫你住在榮禧堂裏,原是覺得你性情穩重,不似你大哥有些貪圖享樂。誰知你竟然萬事不管,以至于家學烏煙瘴氣,荼毒子孫。你那媳婦更是連家都管不好,只知道與嫂子鬥口,鬧得我這老太太出來管家理事!既如此,我還要你們在跟前做什麽,你們兩房趁早将房子換過來吧!”
賈政驚呆了。
他從來沒有聽過母親這樣疾言厲色的責備,不,也是聽過的,但那個被責罵的對象是他大哥,是賈赦。
而賈赦也驚呆了。
驚呆之後,他一個健步上前,擠開了趙姨娘,占據了老太太跟前最有利的地位。
“母親放心,兒子不似二弟一般只求潇灑自在,兒子若要接手府裏,必然好生整頓家學,不叫賈家一族子弟繼續呆在泥潭裏。”
而鳳姐兒非常機靈的推了一把邢夫人。
邢夫人在巨大的歡喜中反應過來,也連忙上前跟賈赦肩并肩:“兒媳婦愚鈍,家中大事仍舊要仰賴老太太做主,但兒媳若進府管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