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無用辯

宮中臘八節。

太上皇将皇上皇後并諸位皇子公主都叫到寧壽宮用晚膳。除太後外, 連甄貴太妃都沒帶。

楊皇後落座時目光就将辛泓承從頭到腳過了一遍,覺得怎麽看怎麽又瘦了。

皇上則賞了皇子們一人一塊模印螭龍的魯墨, 烏黑的墨體上螭龍盤雲,口中還含着一朵靈芝,是尊貴吉祥之意。

公主們則是各一塊美玉雕琢的平安鎖, 可以穿起來挂在脖頸上, 也可以用來壓裙。

因六皇子不讀書寫字, 所以跟公主們得了一樣的物件。

太上皇見此笑道:“你倒是慈父情懷,顯得朕什麽都沒給兒孫準備。”

皇上就笑道:“父皇少賞幾頓竹筍炒肉, 他們就謝天謝地了。”

說的太上皇哈哈大笑。

由大皇子起頭,諸位皇子各說了一些花團錦簇的吉利話。輪到辛泓承時, 太上皇正在用臘八粥,他就笑道:“聽聞今年臘八粥是瑞王叔親自看着宮人們熬得。可見瑞王叔對皇爺爺的孝心。”

此話一出,辛泓承看到太上皇的勺子當場停頓,在座諸人也都有些食不下咽。

皇上橫了他一眼:這孩子絕對是故意的。

辛泓承無辜的回望父親,面上一派純良。

甚至還開始神游, 榮國府分家的事情, 不知今晚能否順利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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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國府榮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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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敏幹淨利落道:“明兒一早,将寧國府珍兒和族中耆老都請了來做個見證,榮國府一應祖産,尤其是當日封爵賞的功臣田都歸大房,剩下的田産、鋪子、金銀都按公賬上的七三分成。”

大房占七成。

賈赦邢夫人只覺得幸福來得太快,有些承受不來。

這半年來,他們到底是給哪路菩薩燒對了香?先是搬進了榮國府正屋, 之後兒媳懷孕,大夫都說是個男孩,再然後老太太居然肯主持分家!

要是知道是哪一位菩薩顯了靈,賈赦絕對會為其重塑金身,供奉香火,哪怕需要他發賣兩個小妾都行啊!

王夫人見上首端坐的老太太絲毫不聽自家的辯解,對女兒的哭求也置若罔聞,索性咬牙道:“老太太,這事兒我不敢說我沒錯,可我為的也是咱們府上!如今賬目都在老太太手裏,您也該看出來了,府上入不敷出。我這十來年管着家,嫁妝銀子都填進去不少,如今還不是為了想給咱們府上生條財路,這才做了糊塗事。”

說起嫁妝填進去,鳳姐兒就作惱:王夫人的嫁妝才沒有填進榮國府呢,家裏銀子不夠使的時候,王夫人就把自己坑了去填窟窿。

賈敏淡淡道:“如此說來,你竟是這個家的大功臣。”

王夫人身上一寒:“兒媳不敢。”

賈敏冷笑:“你這樣的功臣,我們賈家受不起。既然你嫌這府上入不敷出叫你嘔心瀝血的辛苦,那便免了你的受罪,從此後你們二房外頭單過,自然不必再管這府裏的賬!至于你的嫁妝,呵,我們賈家還到不了算計兒媳婦嫁妝的日子,等明日你拿出你的嫁妝單子來,但凡少了的,我親自賠給你!”

圖窮匕見,賈敏再不掩飾對王夫人的厭惡,語調冰冷而嫌棄:“但是多了的,你就要對着衆人好好解釋解釋來路了。說不得是拿公中的錢放了賬得來的。”

王夫人臉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顫抖。

她不是蠢人,她看出來了,老太太今日是鐵了心要分家。之前一點風聲不漏估計是為了明日的查賬做準備。

明日,明日……

王夫人身子顫抖起來:因知道他們是二房,以後無法繼承祖産,王夫人早早将榮國府幾處極好的田産和京中幾個收益好的鋪子,偷天換日,跟自己名下貧瘠的田地和不如人意的生意換了過來。

要是天佑二房,讓寶玉繼承了榮國府,王夫人提早換過來也好,留在榮國府也好,也總是寶玉的。

若是老太太百年後,大房繼承了榮國府,王夫人這就是未雨綢缪了。

當日賈敏突然收了管家權去,王夫人就吓了一跳,忙命周瑞趕去通知這些莊頭和掌櫃的,以後仍舊往榮國府報賬,這才沒有露餡。

可要是分家,少不得将多少年來的地契過戶文書等都翻出來,那紙裏就包不住火了!

元春邊落淚邊搖了搖發呆的王夫人:“母親,您快給老祖宗磕頭認錯啊。”

不能分家,她的婚事還沒有着落,這時候二房灰溜溜的被分出去,她的一生就完了。

聽到女兒的哭訴,王夫人回過神來。

可是觸及賈敏的眼神,她就知道求饒是沒用的,不知為何,老太太是厭惡極了她。

王夫人索性心一橫,直接道:“老太太,您要分家無非是為着怕我的罪證連累了整個榮國府,更怕連累了您那要做皇子妃的外孫女。”她目光裏帶着一股子狠意,終于不再是往日吃齋念佛的模樣:“可大房的罪過也不比我少,包攬訴訟放債得利,鳳哥兒樣樣都做過!”

賈赦和邢夫人猛地扭頭去看王熙鳳。

鳳姐兒的目光只望着王夫人,姑侄倆四目相對。

鳳姐兒恍然,從前人人說自己并不像太太的內侄女,她寬厚如菩薩,自己則是出了名的活閻王。可今日兩人對峙,她第一次看到王夫人流露在外的狠辣,才發覺,她們果然是姑侄,都是王家的女兒。

她的恍然不過一瞬,随即便醒過神來,面對虎視眈眈露出疑惑的賈赦夫妻,鳳姐兒托着肚子道:“老爺,太太,我沒有。”

邢夫人看着王熙鳳的肚子,就軟了态度。

雖說賈琏不是她親生,跟她一貫不親近,可那是因為自己嫁過來時賈琏就記事兒的緣故。

兒子不是自己的,但孫子可以是。要是鳳姐兒肚子裏的哥兒生出來,自己就是名正言順的祖母,只要從小養着,祖孫親近,來日自有人奉養她。

于是邢夫人轉過去,睜眼說瞎話:“老爺,你別聽弟妹瞎說。她這是攀扯旁人,叫咱們大房也不好過!鳳哥兒這孩子我做婆母的是知道的,最是和順懂事,膽子也小,老太太不點頭的事兒從來不敢多行一點。”

“和順懂事,膽小怕事”的鳳姐兒低下了頭,賈琏的嘴角也忍不住抽了抽。

心中不由埋怨邢夫人扯謊扯得過火了:說這話也得有人信啊。

賈赦信了。

他是做公爹的,對兒媳婦也就逢年過節見一面,要是冷不丁在路上遇上,還得楞一會兒才能認出來呢。

而鳳姐兒在人前一貫周到,所以方才邢夫人幾句話,賈赦還真信了。

于是轉過頭去指着賈政道:“你這媳婦忤逆母親也就算了,如今居然連小輩兒都攀扯起來!是不是想要吓唬我的兒媳婦,想害了我的孫子!”

賈敏的目光轉移過來,賈赦這才讪讪道:“不,不,忤逆母親的事兒不能算了,這才是頭等大事。”

鳳姐兒截住王夫人下一次的開口:“太太,您是長輩罵我幾句也罷了,但不能紅口白牙攀誣我。我那裏可任憑太太去查,若真有罪證,我便自請下堂。”

王夫人深深看她:“好,好,真是我的好侄女。”

鳳姐兒扶着肚子輕聲道:“老太太慈悲,在家宴上先揭破這些事,明日再請了族裏的耆老,已然是給太太和咱們王家留了體面。想必舅舅若知道您的所作所為,也是要動怒的。”

王夫人氣的胸膛起伏:當日她出力促成賈琏跟鳳姐兒的婚事,是希望榮國府內有個幫手,結果現在,這個侄女居然用王家來倒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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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賈珍還在某位姨娘的溫柔鄉做夢時,賈琏便到了。

賈珍跟他一貫随意,請了他進來後,才讓姨娘服侍洗漱,抽空問道:“這一大早的你就趕了來是為了什麽?莫不是老婆孩子熱炕頭守不住了?”

自從這次鳳姐兒有孕,賈琏又接了造房子的差事,很久沒有跟賈珍出去鬼混了。

賈珍這人,還有一點點殘存的良心:畢竟鳳姐兒幾個月前剛幫他料理了秦可卿的後事,他也不好鳳姐兒大着肚子,他轉頭就拉賈琏往勾欄楚館去。

這會子賈琏一早來找他,他就以為賈琏是憋狠了。

賈琏直接道:“珍大哥哥,寧國府為長,如今敬老爺已經出家做神仙去了,你就是咱們賈家的族長。我們榮國府分家,老太太讓我親自來請你。”

話音剛落,賈珍口裏含着“咕嘟咕嘟”漱口的鹽水就噴了眼前姨娘一頭一臉。

他聲音發飄:“什麽?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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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飄着細碎的雪花。

鴛鴦穿了一件兒藕荷色的襖裙,外罩着月白底灰鼠皮小坎肩,一路踩着雪花回到榮慶堂。

周眀薇正坐在外間默寫一張藥方,見了她就笑道:“你怎麽回來了?外院不是在分家嗎?你不陪着老太太?”

鴛鴦搓搓手捂了捂涼涼的面頰:“都差不多了了,只剩下垂死掙紮的撲騰,老太太就讓我回來了。說是今天府裏難免亂成一鍋粥,下人也都沒心思做活,讓我看看林姑娘這邊,吃用別委屈着才好。”

這時裏間的墨染雲容也都出來,忙給鴛鴦上了熱茶。

黛玉正在裏面聽葛嬷嬷講課。

如今宮規大面上的東西她都學了個大概,葛嬷嬷開始講起了細節,今日在講的就是賞賜:各個等級的太監宮女要給多少銀子,初次打賞跟常日打賞的區別,哪幾處宮裏的宮人要多加三分,更有些從前立過功或是格外有體面的太監宮女,不能與旁人一樣看待。

無數宮女太監的人名從葛嬷嬷口中蹦出來,饒是黛玉,都不免有些眼睛冒圈圈。

直到講課告一段落,黛玉才見到了鴛鴦。

彼時鴛鴦已經吃了三塊栗子糕了。

葛嬷嬷借故往外頭訓小丫鬟們去了——她是人精,黛玉每次去正堂,或者鴛鴦來傳話,葛嬷嬷都會借故避開。

這是人家親人之間的秘密,她到底不是賈家也不是林家的下人,該避開的時候避開,彼此都舒服。

“前頭的事兒都完了?”黛玉關切問道,主要是關心母親,怕她勞心。

鴛鴦點頭:“大致都完了,剩下的就是算細賬,然後還要分送些東西給今日前來的耆老們。基本上現在前頭就只剩下二太太在哭了。”

煮熟的鴨子飛了。

賈敏一通操作,簡直是扼住王氏命運的喉嚨,讓她把之前貪的都吐了出來。

鴛鴦笑眯眯道:“上回老太太不是跟姑娘說起,您京中的地和莊子少了些嗎?今日正好從二太太手裏收回幾處好的來,老太太說,到時候都給姑娘。”

黛玉反而搖頭:“大舅舅一家豈能同意?算了,別叫她老人家為難。”

鴛鴦便道:“姑娘放心,老太太說了,過幾日大老爺就會請着求着姑娘收下這些田産鋪子。”

黛玉心中一動,忽然想起辛泓承最近的一封信。

于是擡眼看向鴛鴦:“所以并不是分完家就算了是嗎?”

鴛鴦點頭:“嗯,老鼠拉鐵鍬,大頭在後頭,姑娘等着繼續看戲收錢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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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王夫人躺在床上喝藥。

元春親自在榻旁服侍,對母親又怨怼又心疼。

今日賈珍和賈家諸位老人到了後,起初都是勸賈母別分家的。俗話說家和萬事興,突然分家,傳出去也不好聽啊。

可當王夫人種種罪狀都鋪開來時,這些人聲音就小了。

賈珍直接閉嘴不說話了:雖然這些罪名在他看來不算什麽,他自己幹的比這多多了,但藏在暗中跟被人扒拉出來是不一樣的。何況看着賈赦興奮的表情,沒準這是榮國府兩房自己起火內讧,賈珍可不想白填在裏面受夾板氣,何況他又是一貫跟賈琏更親近。

只剩下兩個在名義上是賈代善叔叔輩的老人家,苦口婆心繼續勸賈母,大意是晚輩糊塗犯了錯可以教導嘛,不要一棍子打死。聽說二房太太管家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

但當賈敏開始對王夫人的嫁妝,發現其侵占榮國府原本幾處豐厚産業後,這兩位老人家也就當場閉嘴了。

這管家倒是管出個賊來,監守自盜何其方便。

至此,替二房和王氏說話的人就全部消聲,分家才成定局。

等家産分完,賈赦賈政各自在單子上蓋上私章,簽上字,從此再不是兩房而是兩家。

王夫人下午就暈過去一回,如今晚上還得喝兩碗藥。

元春心裏苦不堪言,不由落下淚來。

王夫人看女兒哭的可憐,夫君更是惱怒之下自己病了也不肯來探望,拉着元春也哭道:“這半年到底是撞了什麽邪,我們二房就沒有一天好日子!”

見元春仍舊嗚嗚咽咽,王夫人勉強打起精神道:“咱們一時也不會搬出去,你放心,母親必先給你把親事說定。”

分家分的突然,總不能立刻讓二房打包全家離開。

賈赦故作大方道:“二弟,咱們兩家最後一起過個年吧,等過完年你再搬也不遲,以後記得常上門做客啊。”

看似大方,其實是怕賈政不搬出去仍舊賴在榮國府住着,索性将時間都給他劃定了。

賈政氣的冒煙。

王夫人勸女兒:“到底父母在就分家,不是什麽光彩事,他們也未必會滿京城宣揚去。何況鬧大了你舅舅也不會袖手旁觀。”

王夫人猜的沒錯,這件事賈赦确實沒有想鬧大,但有人鬧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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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朝上,徐家出面狀告榮國府包攬訴訟盤剝放貸等罪。

徐家作為二皇子妃的娘家,出面告發四皇子妃的母家,其實是很微妙的,不得不讓人聯想到太子之争。

不過,要是旁人狀告賈家,還有挑釁四皇子之嫌,可徐家告就完全沒問題了。

因為人家徐大人正好是禦史,本職工作就是監察和告狀的,這不正好撞上人家的專業了嗎!

其中包攬訴訟更是牽扯出王子騰與史家兩位侯爺來,加上作為訴訟本身的薛家,徐禦史此番可謂是把四大家族一勺燴了。

皇上覺得頗為棘手。

說實在他很想借此機會狠錘四大家族,然而一方面有太上皇對老臣的舊情在這裏,另一方面還有自家兒子的面子在,倒讓他有種老虎咬王八,無處下口之感。

早朝的消息,不到午時就傳入了上書房。

二皇子辛泓原慢條斯理地收拾着上午的功課:“四弟,徐家或許官位低些,但一向是文人風骨,家風清正。”

他眼睛像是兩顆冰涼的琉璃珠子,看向辛泓承時不帶有絲毫兄弟情誼,湊近了輕聲說:“四弟,你身後的鐘家,母後背後的楊家都手握兵權,再加上妻族的賈家王家等勢力牽絆。呵呵,如今父皇看你哪裏都是好的,但來日你入朝參政後,你說父皇看着你,會不會害怕呢?”

辛泓承将一支毛筆在手上轉來轉去,對着二皇子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二哥,比起憂慮虛無缥缈的未來,不如反思反思過去。我要是你,就會好好想想了,為什麽榮國府的陰私之事會這麽巧被徐家抓個正着呢?”

二皇子臉上一貫的笑容微微一僵,但語氣仍舊平和:“四弟,錯就是錯。”

辛泓承“啪”的将筆扣在桌子上:“二哥說得對,我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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