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反算計
是夜明正宮。
辛泓承站在皇上跟前:“父皇,幫幫忙, 幫幫忙。”
皇上做鐵面無私狀:“你皇祖父要是罰你, 朕幫不了你。”
“不是上書房的事兒, 我最近功課還挺好。是二哥的事兒。”辛泓承直言不諱:“他故意坑我。”
皇上将幾本請安折子随手批了個“已閱,朕安”後放到一旁:“那也要榮國府錯在前,他有錯可挑。”
辛泓承心道:要是玩大家來找茬,朝上有一個算一個,可沒有能完全逃了去的。又不是海瑞海清天, 話說回來, 要真是滿朝都是海瑞, 皇上也該頭疼了。
他看了看皇上,忽然問道:“朝堂上雖然亂糟糟,但父皇其實挺高興的吧。”
皇上擡眼看了他一眼:“怎麽說?”
辛泓承只笑:“看出來的,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皇上繃不住笑了:“在你皇祖父那裏倒是學會謹言了。不過榮國府分家分的這麽快, 這麽及時, 朕不信沒有你在裏面弄鬼。”
辛泓承大覺冤枉:“這怎麽能叫弄鬼呢,是替父皇分憂, 否則兩房都扯進去, 榮國府不貶吧失了父皇威嚴, 罰了吧皇爺爺臉色不好看。”
皇上擺手:“好了,你覺得原兒坑了你, 你有本事就去坑他,但無緣無故的,朕不會罰他。”
辛泓承告退:“多謝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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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朝上。
王子騰再次當着滿朝官員痛陳自己過失, 并且明确表達了皇上治罪賈雨村這個貪官佞臣的英明神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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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十分鄙夷道:“賈雨村此人心術不正。當年薛蟠為争一女而失手打死馮家公子,臣派人去調查,才發現這位無辜女子正是當年賈雨村恩人甄士隐之獨女,當年若非甄士隐資助,賈雨村也不能進學出仕為官,可如今面對恩人之女遭難,卻是恩将仇報,可見人品低劣。”
下首有官員宛如捧哏一般問道:“時隔多年,賈雨村或許認不出這女子來了。”
王子騰一臉正義:“該女面帶朱砂痣,十分顯眼多年未變,當日甄家與賈雨村乃是通家之好,肯定是見過此女的。”
這下衆人再無異議,紛紛對賈雨村的人品進行了一番唾棄。
王子騰便道:“禀皇上,當日該女被人拐賣,因此才被賣到薛家為奴為妾,臣已将她的賣身契銷毀,還她自由身。來日必為她尋訪父母,若父母尚在,便着人送她還鄉,贈以厚金。”
皇上允準。
王子騰卻忽然轉了話鋒道:“聽聞徐禦史本家徐家,乃蜀地名門,文人風骨,家風清正,王某甚為欽佩。”
這個話題轉的太過生硬,徐禦史只覺警鈴大作。
王子騰不緊不慢道:“皇上,我朝最重孝道,對朝臣有定規:凡父母年過七十,無兄弟,須歸養。”
徐禦史臉色一變。
治國公府馬将軍冷飕飕接話:“聽聞徐家老太爺去年冬至剛過了七十歲大壽啊。唉,可憐徐老太爺一生養了兩個兒子,徐禦史作為次子在京中當差是無法孝敬他老人家了,偏生徐家大爺去歲也趕來了京城,住下不走了。俗話說得好哇,父母在不遠游,怎麽您二位放着老父親在蜀地,自個兒游到京城來了呢?”
齊國公府陳将軍也跟着開口:“京中風水好啊,養人啊,聽說徐家大爺上京後啊,常常呼朋引伴,以白身結交各級官員,在京中炙手可熱啊。”
他曾在軍陣中傷了喉嚨,聲音如同破鑼般嘶啞,每句話末尾都拖一個啊字,聽的人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鎮國公府牛繼宗現襲一等伯,昨日朝上口水仗的時候,他因嘴笨沒插上什麽話,今日是特意打好了草稿來的,連忙道:“老陳,老馬,你們都少說兩句,難道還想被徐禦史彈劾嗎?人家是丈八的燭臺,照的見別人照不見自己!不過咱們做臣子本本分分的,又沒有個後臺,就別說了。”
王子騰見他們陰陽怪氣的差不多了,便道:“臣等乃武将,彈劾非臣之職。”
這話一說,都察院衆臣頗為尴尬:彈劾是他們的本職工作,可徐禦史也是他們的同事啊。當然同不同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二皇子的舅舅兼岳父大人啊。
人在朝中難免樹敵,尤其是以告狀為本職工作的都察院。
王子騰點完火後功成身退,因為其餘被彈劾過的文官也紛紛露出了獠牙,準備怼一怼都察院,怎麽看人下菜碟啊,看到二皇子的舅舅們就不敢彈劾了?
皇上饒有興致的看着他們拉幫結派演戲。
文臣武将對立,對他這個新帝是有好處的——裁判的地位,天然就是超然的。
同時又想起昨晚辛泓承之言,不由想笑:這孩子真是報仇不過夜,老二剛坑了他,他轉手就要還回去。
徐禦史瞪着眼睛想要反駁,這些人好生刻毒,雖然一字不提,但卻明明白白直指二皇子!
只是他作為被彈劾方,應該等皇上允準他自辯時才能開口。
可惜皇上似乎忘記了這個流程,直接道:“孝之一字最重,既無官職,正應在父母身邊盡孝,否則怎配為人子。”
一錘定音。
次日,徐家除徐禦史外,各房全部收拾東西,一天都不敢耽擱,全部離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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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正是皇子們每七日去生母處拜見的日子。
大皇子從貴妃手裏領了藥膏後,忽然道:“母妃,這兩個月來,二弟四弟吵架終于不扯我了。總算少了件麻煩事。”
周貴妃的手一頓:這也不是什麽好事吧,說明他們已經把他踢下了太子之位的競争擂臺。
不過,也不算什麽壞事。
皇上剛登基的時候,周貴妃也曾經內心火熱:兒子到底是皇上長子,皇上又給自己封了貴妃位。說不得可以争一争來日大位。可大皇子用自己的實際行動澆滅了親娘的野心,證明了他實在不适合當領導者。
于是周貴妃只點頭:“那兩個一個心眼比一個多,你正該少摻和。省的白填在裏面,你可記好了,明年三月你就要大婚了,到時候離了上書房,越發少理會他們。”
本朝吸取前朝屢屢有藩王作亂的教訓,早有定規,哪怕是親王,府兵也不得過百,且無封地,無子民,除皇上另賜外也無吏權。
端的是讓人造反都沒有資本,全部在京畿內住着,在天子眼皮底下活動。
周貴妃知道,除非天降隕石,将二皇子四皇子都砸死,否則自己兒子當皇帝的希望渺茫的很,将來也就是做個富貴王爺的命,于是便讓他少摻和這些事。
大皇子還是比較聽從母妃的話,于是當他到了上書房,發現老二老四又掐起來的時候,目不斜視做路過狀。
辛泓承敲着桌子,帶着一臉令人看了就想打人的笑容:“二哥。今日徐家全家啓程離京,二哥沒跟父皇求個情去送送自己大舅舅小姑姑的?”
辛泓原冷笑:“你居然勾結王子騰……”
辛泓承連連搖頭:“什麽叫勾結啊,這話說的多難聽。”
辛泓原繼續冷笑:“王子騰乃京中武将,短短一兩天,怎麽會弄清楚我外祖父的生辰,連去年冬日過壽這件事都知道。四弟,是你吧,你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們徐家,早預備拿此事發難是不是?”
辛泓承收了跟二皇子打機鋒的笑容,目光鋒銳如劍光:“錯就是錯,當日你是這麽評說賈家的。那怎麽這話落到自己母家身上,就露出這種不忿的醜态。”
見大皇子自發堵上了耳朵,三皇子連聲咳嗽,五皇子躲在最遠的角落大聲朗誦論語,辛泓承索性開誠布公:“有意思嗎,二哥。做人能不能實實在在的,你說你們家,又要立文人風骨的牌坊,又看重薛家有錢——為此你不惜自賣自身,舍出一個側妃位去。”他惋惜地打量辛泓原:“二哥眉清目秀也算是個美男子,又是皇子,唉,不應該只賣幾十萬兩銀子才是啊。”
二皇子從未受過這種羞辱,怒火沖腦伸手就要揪他的衣領,被辛泓承一巴掌拍開:“辛泓原,你要只到這兒就黔驢技窮,還挺讓人失望的。”
眼見兩位弟弟要打起來了,大皇子不好再袖手旁邊,剛準備起身勸架,三皇子就先他一步哮喘發作,作勢要暈倒。
大皇子便拐了個歪将三弟扶了出去,五皇子也跟在後面哭天搶地:“三哥啊,你沒事吧。”不知道的還以為三皇子當場薨了。
一時間衆人退散,上書房又只剩下辛泓承和辛泓原兩人。
辛泓承索性挽袖子:“打嗎?”
論起文墨來,他打小就不如二皇子,可論起習射武藝來,他就要比二皇子強了。
二皇子拂袖離去:“哼,莽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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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太上皇口中的茶都噴了出去。
可憐下頭跪着的小太監,賞沒領着,倒是被噴了一頭一臉。他可是好不容易才從上書房聽了壁腳來回太上皇的。
旁邊太後也不禁失笑,給太上皇遞上一塊手帕:“自賣自身?承兒這孩子從哪裏學來的這些村話。”
太上皇斥責:“不成個皇子體統!對待兄長毫無敬意,貧嘴貧舌!”
太後莞爾:“您不是總說,做皇子不争,就不必做皇子嗎?”
太上皇擦了擦臉:“是,争是沒問題的。所以原兒讓母家去揭榮國府的短,打擊承兒,承兒要反擊,将徐家趕出京城,更令其名聲受損,朕都只是袖手旁觀。可你聽聽他這說的是什麽話?居然将自己的兄長比喻成……”
皇太後輕描淡寫:“小孩子們吵嘴,氣惱上頭什麽都說。據說承兒那裏連通房的宮女都沒有一個,他哪裏知道什麽叫賣身。”
果然太上皇的思路頓時被帶歪了:“什麽?都十五歲了怎麽能沒有通房的宮女,皇後沒給他賜兩個?”
太後點頭:“賜了。如今文德宮外頭掃地的兩個美人兒就是。皇後到底不是生母,許多話不好明說,只将人送過去說是給他疊被鋪床。承兒說疊被的人夠了,倒是掃地的缺兩個,就讓她們去掃地了。”
太上皇搖頭:“這不成,便是公主出嫁前,還得給驸馬賜兩個試婚的女子呢。皇子怎麽能沒有人伺候着。不必告訴皇後,你親自留心看看,給他挑兩個人。”
皇太後應下來:“那我慢慢選,您別着急。”
對這位繼娶妻子,太上皇格外信重,她出身山東名門孔氏,祖輩父輩都曾有位列從一品的大員。但她做了繼後,從未出一言為自己母家争取些官位厚待。對待後宮皇子,尤其是太子公正平和,從不苛待亦不溺愛,無欲無求到令人發指。
起初太上皇也懷疑過她是作僞,可數十年如一日,便是作僞也已然是真相。
如今孔家的當家人,都已經是太後進宮後才出生的子侄輩,太後連人臉都對不上,素日也從不曾提起。
所以太上皇和皇上都放心将賞花宴交給她辦,正是知她不會為孔家女兒謀皇子妃嫔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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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直到過年都算得上風平浪靜。
繼二皇子一家打包出京後,王子騰也深覺京中水深,雖然跟四殿下合作了一把,但他作為根深蒂固的太上皇黨,還沒準備把自己賣給辛泓承,于是不再磨蹭,痛快的交了京營節度使的兵權,九省巡邏去了。
賈政一家被削成了白板,又要交十萬兩的罰款,可謂是心力交瘁。
唯一能安慰賈政和王夫人的就是賈寶玉的皇子伴讀,仍舊還保留着。可惜這個消息,對賈寶玉本人來說,算不上好消息。
一來他痛恨死了宮裏的教育,二來他雖然軟弱憊懶,但心思還算純孝,只覺自己入宮後,父母境遇每況愈下,于是想要留在榮國府求老祖宗,讓爹娘回到以前的生活。
無奈太上皇看重他這張酷似賈代善的臉,總覺得頂着這張臉就算不能救駕也不可能是廢物,總會有長處被他老人家挖掘,于是沒有徹底放棄賈寶玉。
而賈敏則是直接閉門不見二房所有人。
不管是李纨帶着賈蘭凄凄慘慘戚戚的在榮慶堂門外哭訴,還是元春探春姐妹倆冒着風雪跪在外頭,榮慶堂的大門再也沒有為二房任何人敞開過。
賈敏是個記性很好的聰明人,她的恨意從未完全消除過。
二房如今的下場,已經是她報複的最低線,想讓她再幫襯二房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
別說什麽孤兒寡母的可憐,當日黛玉獨自住在榮國府,連寡母都沒有,也不見這些人多加憐惜。
李纨探春等都怕着王夫人,自然也是親近寶釵多一些。
這些賈敏能夠理解,但理解不代表原諒。
從此後,二房的苦日子,她不會再管。倒是二房要翻身,她可能會出手壓一下。
而對于大房,賈敏也不是全然就信任。
不過賈琏和鳳姐兒也會做人,在花重金‘買通’鴛鴦後,鴛鴦‘勉為其難’的告訴二人:“二爺二奶奶想通過老太太和林姑娘,進而交好四殿下是吧。”
鳳姐兒親親熱熱拉着鴛鴦的手:“鴛鴦姐姐,我這些年管家,都是靠你肯跟我說些老太太的心意。上回我聽老太太說,林妹妹一進宮,就許你出去嫁個好人家做正頭夫妻呢。你放心,到時候我給姐姐準備一份豐厚的嫁妝。只是現在,你可得指點我。二爺雖說替四殿下去王家傳了一回話,但四殿下估計連他是誰,鼻子眼睛都不清楚。”
過了年兒子都快出生了,而大靠山叔叔也離京遠行,鳳姐兒不由開始思考賈琏的前程。
難道真的等賈赦傳給他一個三品将軍的虛銜?
鴛鴦笑眯眯:“老太太近來正忙着給林姑娘買地呢,二爺二奶奶也知道,因林姑老爺家本就是江南的根基,所以當年姑太太的嫁妝也多半置在了那裏。”
鳳姐兒是貪,但也分得清輕重緩急,何況現在榮國府去了二房,又經過整頓,入不敷出的情況大大改善,她也不必急赤白臉的弄錢。
于是果斷的找到了賈敏,将從王夫人那裏弄回來的幾處田莊鋪子奉上。
賈琏起初還有點心疼,鳳姐兒道:“這算什麽。叔父離京前曾跟我說起過,四殿下最得聖心,當日叔父開口一提徐家之事,皇上都沒容徐禦史辯解就将徐家攆出了京城,聖心所向還看不出來嗎?”
“如今多少人捧着銀子莊子想要送給四殿下,無奈他還在宮裏讀書攀不上罷了。”
“咱們送給林妹妹的莊子和土地,來日四殿下能不知道?”
“我還怕老太太不肯收呢,畢竟京裏好地段的鋪子和京郊的良田雖然難買,但老太太手裏有錢,早晚淘換的到。那到時候還有咱們什麽事。”
果然說的賈琏如夢初醒。
在大房格外順從,二房不能進門的情況下,賈敏和女兒關起門來過完了平靜祥和的臘月和正月。
只等過了黛玉的生辰,便遷居到韶景軒。
這個名字乃大長公主揮筆所賜,她老人家正月裏親自下帖子,請了四位姑娘到大長公主府。
絲毫不曾有客套,進門喝過一杯茶,當場開始發卷子,大長公主問一句,她們在紙上寫一句。
因不許說話,完全杜絕了周菱想要跟着黛玉這樣的學霸回答的可能。
做完客後,四位姑娘拿着大長公主賜下的四個屋舍名字,告辭離去,周菱粉嫩嫩的臉都叫大長公主給考白了,整個人蔫了吧唧。
出來後拉着黛玉的手:“完了完了,我家裏不會收到第二個嬷嬷吧。”
黛玉安慰道:“只還有不足三個月了。”言下之意,咬咬牙就過去了。
三皇子正妃常月娘路過兩人,溫溫柔柔的見了平輩禮然後離去,顯然是個柔順靜默的人,倒是徐瑩,看向兩人的目光并不帶善意,尤其是看向黛玉,頗為冰冷。
周菱正好一肚子火,毫不客氣的回瞪。
徐瑩路過兩人,衣袂擦身時,她看向周菱,語氣譏諷道:“不必這會子就上趕着巴結吧,到底你是我們的長嫂,這般姿态豈不難看?”
目光飄向黛玉,唇角微微彎起:“等來日她做了太子妃,你再卑躬屈膝也不遲啊。”
說完腳步微微加快,揚長而去。
黛玉拉住簡直要蹦起來的周菱,與她一起向前走去,低聲勸慰:“這還在大長公主府邸裏。”
轉過垂花門,周菱猶自憤憤:“她這樣的人,在我們西北都被打死三回了。”
黛玉反倒笑了:“好了,正月裏不好說不吉利的話。”看向徐瑩的背影,也唇角帶笑:“她生氣也有道理呀,人家大伯三叔全都是在路上過得年,聽說前兩日才剛到蜀地呢。”
皇上發話,徐家不敢耽擱,次日就出發,哪怕路上冰天雪地也顧不得了。
所以一路喝着西北風,緊趕慢趕,終究還是在驿站裏過了年。
周菱這才轉怒為喜:“哈哈,是這樣呢。”然後又懊悔:“這話你剛才怎麽不說出來刺她?白叫她說了咱們兩句就跑了。”
黛玉與她手挽手:“大長公主府規矩嚴明,咱們自己的丫鬟都不能帶進來。那想必周圍定是處處都是眼睛,為着她叫大長公主覺得咱們沉不住心沒必要。”
周菱想起大長公主威嚴天成的臉,心肝發顫,連連點頭:“沒錯沒錯。”這會兒見過了徐瑩,她又開始後悔,跟黛玉咬耳朵說:“她還不如甄然呢。”
兩人一路到了二門處才各自上轎子。
周菱對她揮手:“等你生辰我給你送賀禮。”
黛玉二月十二花朝節的生辰,而三月一日周菱就要入宮,二月份估計是不可能再出門了。
看着真誠快樂的周菱,黛玉從心底裏希望,有朝一日她們不會變成生疏敵對的妯娌。